回到小城后,為了完成英國老教授的叮囑,編制國內(nèi)首套心理臨床案例,平時我就住在心理診所里,客戶稀少反倒給了我安靜的環(huán)境。
這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推開窗,雖然是市中心,但空氣清新,人車寥寥,可以眺望郊外幽藍的長江,笛笛在寫字臺呆頭呆腦地叫著,我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從冰箱里捏出一撮青菜灑在桌面,笛笛就“篤篤篤”地歡快吃起來,讓我心情大好。
正準備動筆,手機響了,一看是蔣婷婷,我腦中立馬浮現(xiàn)出一幅冷冰冰的警花模樣。
“早呀,蔣警官,這個時間你們還沒上班吧?”
“你對幻覺有了解嗎?”
本想互道個早安,可她一出口就直奔目的,我站在窗前握著電話,覺得蔣婷婷的聲音像遠方長江的流水。
“幻覺……是一種心理應(yīng)激障礙,通?!ń榻B)。我給你發(fā)一個最簡單的幻覺測試,你就大概能理解了?!?/p>
“好的,謝謝?!钡任乙淮笸ㄖv完后,蔣婷婷就這么掛掉電話了。我苦笑一下,將“**測試圖”給她微信發(fā)了過去。一低頭,看見笛笛已經(jīng)把“早餐”吃完,窗外的街市聲也漸漸起來,我關(guān)上窗,坐在寫字臺前一個字也寫不出。笛笛沖著電視叫了兩聲,我說:“好吧,小朋友,看看早間新聞吧?!?/p>
打開電視,新聞?wù)ブ蛉諡I江路發(fā)生的案件,一名無業(yè)男子因持有管制刀具,被警方當街發(fā)現(xiàn)并沒收,男子不服,企圖奪回自己的刀具,隨后警方以妨礙公務(wù)罪、非法持有管制刀具罪將其依法扣押。
這件新聞唯一吸引我的,就是鏡頭前一晃而過的那件刀具。我從小喜歡舞槍弄棒,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蒙古刀、藏刀、苗刀,以及國外的稀有刀具,但是涉事男子持有的刀極為古怪,刀柄向前彎曲,刀身卻向相反的方向呈半圓形,就像一個上小下大的“S”,更讓我驚奇的是,刀鞘看起來是蛇皮包裹,因為刀轡掛著一個晃動的蛇頭。因此那把刀更像是件巫術(shù)用品,這種刀具不太可能是國內(nèi)所有。
新聞很快過去,我繼續(xù)伏案寫書,這一寫就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十二點。手機又響了,一看,仍是蔣婷婷。想想也真是奇怪,她這么一個言語極少的女警官,竟然成了我回城后聯(lián)系最多的人。
2.
“什么事呀,美女警官?”我靠在椅子里問。
“按你的思路,我查了些幻覺的資料,但依然不能解決手頭上的一個案子?!?/p>
“什么案子?”
“一名四十多歲的女子跑到市局來報案,說一個罩著黑袍的骷髏人跟蹤她,并持刀想致她于死地,可是我們讓她提供更多細節(jié),她卻什么也說不清楚。我發(fā)現(xiàn)她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有問題,就安排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先平靜一下?!?/p>
“你有沒有注意到報警女人的一些下意識表現(xiàn),比如神態(tài)或者肢體動作?”作為心理師,我更相信一個人細節(jié)所透漏的語言。
“嗯……她總是兩手緊緊抓住胸前的衣襟,偶爾會騰出一只手做驅(qū)趕動作,此外好像沒有別的了?!笔Y婷婷回憶了一下。
“好的,這是一種自我防范的動作,表明遭受過巨大外力的侵犯,你可以查一下她是否有受暴力侵害過?!?/p>
“但奇怪的是接下來?!笔Y婷婷說完這幾個字頓了頓繼續(xù)說:
“當時我們正在辦公室開會,忽然走廊傳來‘殺人啦,快來人啊’的呼救聲,我們立刻沖出去,就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在走廊里來回奔逃,看見我們后,指著走廊盡頭求救,說那邊有人拿著刀來殺她。我們過去來回看,別的部門同事都在忙碌,沒有任何可疑跡象,于是大家不約而同確認,報案者是個精神病人,安慰了她一陣后,就把她打發(fā)走了?!?/p>
“那你今天一大早怎么專門為這精神病人研究‘幻覺’?還用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問。
“我注意到,那個女人外套裹得很緊,似乎有意在掩蓋著身體上的什么,再加上驚恐的表情,讓我覺得這不是件普通鬧劇,送她走前,我安慰她,再有任何危險,直接來刑偵科找我。因此八成她可能會再來。你來趟警局,有心理師在場應(yīng)該會更好一些?!笔Y婷婷沒等我回答,就掛了電話。
3.
等我到了警局,刑偵科正在召開緊急會議,剛剛在渡江大橋的拱洞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被焚尸體,由于案情緊急,部分刑警已趕去了現(xiàn)場,留下的則根據(jù)遺留物確定死者身份。
“電話里說的事,先放一放?!闭蠌埗酥乇驹谵k公室講案情,蔣婷婷見我從門縫里探頭,就悄悄過來,讓我先等一等。
“不用擔(dān)心,那個報警女人八成不會再來,應(yīng)激障礙癥患者行為發(fā)作地通常是分散的,不會守著你的?!蔽益倚χ÷曊f。
“那你還過來?”蔣婷婷白了我一眼。
我讓她先聽老張把會開完,那個報警瘋女人不來,我們可以主動找她,而且我已經(jīng)大概知道她的活動范圍了。
蔣婷婷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隨即關(guān)上了門。等刑偵科會議結(jié)束,蔣婷婷筆直地站在我面前問:
“你這人怎么有點佛系?明知道我可能晃了你,還往過來跑,我反倒怪你,你也嬉皮笑臉毫不在乎。”
“你這……算是道歉嗎?拜托,這么板著臉,怎么讓人感受誠意呀?”我裝作認真地問她。蔣婷婷皺了皺眉,讓我趕緊解釋,那個報警女人怎么回事。
其實早在她電話里描述時,我就做出了判斷,創(chuàng)傷型應(yīng)激癥在心理學(xué)案例里,有超過80%都帶有生理性的創(chuàng)傷,她外套想裹住的,可能就是累累傷痕。根據(jù)她報案留下的身份證件去醫(yī)院查詢,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她。
更重要的是,剛才我路過警局保衛(wèi)科的時候,里面的警員沖我打招呼,紛紛稱贊我之前在丟尸案中幫警察立了大功,現(xiàn)在警局上下都知道我這個“讀心人”了。
“讀心人”!我覺得好笑,我堂堂一個心理師被這些警員們冠上了個帶著神秘氣息的稱號,真有點神探的意味。
趁著跟他們開玩笑,我說明了來意,想看看昨天那個報案瘋女人在走廊的監(jiān)控視頻,我這一說,他們爽快地調(diào)出了視頻,并說當時那女人的呼救聲把他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是個神經(jīng)病。
通過視頻,我進一步確認那女人在醫(yī)院有過就診經(jīng)歷,因為攝像頭是從上往下視角,我清楚地看到女人的后肩頸處有一片藍色區(qū)域,我對這藍色很熟悉,這是**,我當年手指斷掉后,還涂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們正聊著, 老張走了過來,這次他手中沒有保溫杯,取而代之的是兩張圖片,一張是燒焦尸體上顯露的刀痕,一張是根據(jù)刀痕模擬出來的刀具形狀
“婷婷,搜集一些這種形狀的刀具。”老張的臉上也沒有了樂呵呵的笑容,一字一句地告訴蔣婷婷:“這是焚尸案的關(guān)鍵線索?!?/p>
那半圓形的模擬圖,立刻讓我想到早上新聞里出現(xiàn)的“S”形怪刀。
4.
在我的提醒下,蔣婷婷她們很快從濱江路派出所找到了新聞里出現(xiàn)的涉事男子和那柄“S”形刀具。在刑偵技術(shù)的鑒定下,渡江大橋下的被焚尸體上的刀痕和“S”形刀具完全吻合,但案發(fā)時男子和刀具都被扣押在派出所里,完全沒有作案條件。這就使案件偵破陷入了困境。
蔣婷婷去忙著偵辦焚尸案前,交辦了我一項任務(wù),由她們警局提供方便,讓我去市里幾家醫(yī)院查詢昨天報警女子的就診記錄。出發(fā)前,她給我打定心針,告訴我會申請局里外援經(jīng)費作為酬勞。
“你的心理診室并沒什么業(yè)務(wù),要養(yǎng)活自己,我們正好各取所需。”蔣婷婷留下這么一句話就走了。
小城不大,市里只有一家三甲醫(yī)院,另有三家二甲,其余都是一些小型社區(qū)醫(yī)院,我有蔣婷婷開具的警方證明,查詢起來非常方便。
不到半天,我就在市中醫(yī)院查詢到了那個報警女的就醫(yī)信息,女子叫范彩霞,四十三歲,從去年開始,就在創(chuàng)傷科反復(fù)就診,一周前因為肩背軟組織嚴重損傷,進行住院治療。
我找到了范彩霞的主治醫(yī)師,大夫告訴我,范彩霞以往就診,每次都是典型的暴力傷痕,但是這次前來,除了嚴重的生理創(chuàng)傷,精神上也出現(xiàn)了異常,因此安排她住院觀察,發(fā)現(xiàn)她情緒一直不穩(wěn)定,帶有幻視。
“請具體說一說幻視的情形?”我問醫(yī)生。
醫(yī)生說的和蔣婷婷描述一樣,在病房里,范彩霞堅持聲稱一個罩著黑袍的骷髏,手持刀具要殺她,時常驚叫讓其他病人不堪其擾,面對大家紛紛指責(zé),她昨天居然沒打招呼逃走了。
我知道她當時是去警察局報案了,只不過沒想到她有如此漫長的病史。
“現(xiàn)在范彩霞回到病房了么?”
“已經(jīng)回來了,情緒也穩(wěn)定不少?!?/p>
根據(jù)醫(yī)生指引,我來到創(chuàng)傷科病房,從門口玻璃望去,范彩霞已經(jīng)換上病號服,虛弱地躺在床上,面容憔悴,頭發(fā)亂蓬蓬如柴草一樣披著。她極度敏感,我只在門口望了兩秒,就被她覺察到,眼神立刻驚恐地睜大,抱緊了被子緊緊盯住這邊。
我推門進去,范彩霞往后縮,并顫抖著問:“你是誰……你是不是他派來的……”
眼前范彩霞的模樣是一個典型的柔弱女人被摧殘的形象,仿佛她是一個飽受壓力打擊的母親,又仿佛是一個被狠心丈夫棄之不顧的妻子,總之,很容易讓每一個人產(chǎn)生同情而流淚。
此刻要做的,是應(yīng)該緩解范彩霞的疑慮,因此我連忙將手中的水果朝她輕松地晃了晃,露出一個俏皮的微笑,并且自嘲說:“哎,又被水果販子騙了,你看,買的葡萄,小販偷偷將好多爛顆藏在下面,你說我怎么這么笨呢?”說完我將水果放在桌上,脫掉外套,用手扇著風(fēng),直喊好熱。
這一系列言行都是我在向范彩霞釋放信號:我沒有危險,我是一個平凡的倒霉蛋。
終于范彩霞的心理戒備緩和了一點,不過仍然用手護著自己問:“你是誰?我怎么沒見過你?”
“可是我見過你呀,彩霞姐,知道你昨天去了警察局,我專門過來調(diào)查情況,過來保護你的?!?/p>
“哦——”范彩霞松了一口氣:“原來你是警察啊?!?/p>
我沒有辯解,只見她趕緊掀開被子,要給我倒水,等她熱情地將水端到我面前時,我問她:“真有人來迫害你嗎?你覺得那個人是誰?告訴我,我?guī)湍銓⑺K之以法。”
5.
一提到要迫害她的人,范彩霞就開始渾身發(fā)抖,眼淚像泄閘的水一樣汩汩涌出,她挽起袖子試圖擦拭,我瞥見了胳膊上不慎露出的淤傷。
話還沒出口就已經(jīng)傷心成這樣,使我越發(fā)相信,范彩霞不僅僅遭受的是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心理上也留下了巨大的難以愈合的傷口。
面對我對傷痕的追問,起初范彩霞不肯透漏一字,只是一個勁地用衣服遮掩。但我說不了解情況就不能捉住黑袍骷髏人,她才支支吾吾地說:“這些都是我男人留給我的?!?/p>
“毒打我的時候,他真是沒把我當做一個人……”范彩霞還沒說上一句,就嗚嗚哭出聲來。隨著我的安慰,她哭了一會兒,抖索著手,打開手機,點出一張照片告訴我,這就是他丈夫。
我一眼認出,那是新聞里持“S”型刀具的肇事者。
但范彩霞處于極度傷心之中,我繼續(xù)追問會刺激她的情緒,便坐在一邊思考,能對一個女人下如此狠手的人,心理上多多少少會有暴力崇拜,而其根源,往往是自己曾接觸過暴力環(huán)境。
我正出神地勾勒范彩霞男人的心理學(xué)形象,范彩霞忽然發(fā)狂一樣厲聲尖叫,將我嚇了個趔趄。
“來了,他又來了!”范彩霞固執(zhí)地指著病房門口,面部由于恐懼和嘶吼已經(jīng)變形。
“沒事沒事?!蔽野参克?,順便往門那邊望了望說:“你看,什么也沒有嘛,你不要擔(dān)心,有我在這,誰也不能侵犯你?!?/p>
但這次范彩霞不再接受我的安慰,表現(xiàn)出了頑固的急慮,手指如同一支箭,指向門口。
“好了好了,那我出去看看,如果真有黑袍骷髏,我馬上通知警方?!蔽覈@了口氣,只有我親自去開門視察一番,才能打消范彩霞的幻覺。
我推門探身往走廊左右一望,回頭笑著告訴她:“你看,根本沒什么人嘛。”
范彩霞臉上掛著淚痕,疲憊卻失望地點點頭。
我心里有些煩躁,沒有回到病床前,而是出門來到走廊,準備點支煙平靜一會兒。剛到樓梯口掏出煙,下層樓梯一抹黑色匆匆閃過,黑影仿佛鬼魅,悄無聲息,我不確定它是在故意引導(dǎo)我,還是在不小心間暴露蹤跡急忙著躲開,總之,我的心頓時一片冰涼僵在那里。
沒看錯,這不是幻覺,確實有一個從頭到腳罩著黑色袍子的人從下層的樓梯間溜走了。
6.
趕緊聯(lián)系蔣婷婷,對她講了范彩霞這邊的情況,她那邊回復(fù)說,焚尸案由于持S型刀具的男子根本就沒有作案可能,于是派出所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在今天中午就把他放了出來。我告訴她,那個男子是范彩霞的丈夫,令她吃了一驚。
“那范彩霞的幻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警局是虛的,在醫(yī)院又實實在在見到了?!笔Y婷婷不解地問。
“這叫***,真實刺激會影響她的幻覺?!?/p>
另外,蔣婷婷提供的另一個信息讓我陷入了思考:范彩霞的丈夫叫翟剛,只有21歲,整整比范彩霞小一輪。
另外,翟剛的顏值還不低,五官棱角分明,膚色紫黑,有點像古天樂。
“我們假設(shè),那個骷髏黑袍人就是翟剛,結(jié)合其它你給我的信息,我可以先出一份心理肖像的報告供你們參考,而這段時間,你重點查一下物證,政委老張說得對,那柄“S”型彎刀是關(guān)鍵線索。
蔣婷婷讓我留在警局,一直到案子結(jié)束。我開玩笑問她,我對警方這么有用,不如直接按特招人才的待遇,給我個編制唄。
每次我一開玩笑,蔣婷婷就冷著面孔不再出聲。男人撩妹,有時候需要耍點無賴,我繼續(xù)試探:“或者,動用點特殊關(guān)系也不是不行嘛?!?/p>
我此前從她同事口中知道蔣婷婷父親是市政法委書記,但蔣婷婷似乎很不愿提及這個位高權(quán)重的老爸,之前提到時,她立馬變臉。為了探知她的反應(yīng)底線,我就隱晦地將這個話題往出引,沒想到蔣婷婷轉(zhuǎn)過臉,湊到我鼻尖,一字一頓地說:“再跟我提無關(guān)的事,終止合作!”
我從她兩只眼睛里看到了兩團火焰。
回到刑偵科辦公室,老張一手端保溫杯,一手拿著從派出所調(diào)來的“S”型彎刀。
“這是一種盎格魯撒克遜武器?!崩蠌堃娛Y婷婷進了辦公室,樂呵呵地沖她說:“這種武器出現(xiàn)在距離這里**公里的蘇格蘭島,是當?shù)?*族人冷兵器時代的東西。”
我湊近身邊一位男警官,悄悄地問:“這么遠古的兵器,你們怎么查到的?”
警官下巴朝老張一指,說:“老張唄,國內(nèi)少有的武器專家,看起來是個普通大叔,實際上很少人知道他有多牛逼?!闭f完又搖搖頭:“哎,可惜了?!?/p>
我不知他最后這句嘆息是什么意思,但老張在那講話,我也不好意思打擾,就沒問了。
等老張講完了,我插嘴問:“既然這種刀的產(chǎn)地如此遙遠,翟剛是如何獲得的?當時派出所沒審問嗎?”
“派出所的干警并沒有意識到這柄刀的特殊之處,只當做一般違禁品沒收了,還是政委看出了特別,專門跟派出所要來的。”蔣婷婷說。
“婷婷,你負責(zé)去找翟剛,再了解一下詳細情況,其他人負責(zé)查證被焚尸體的身份,以及尋找目擊證人。”
從警局出來,我沖蔣婷婷咂嘴,夸贊老張真看不出還是個武器專家。蔣婷婷一邊走一邊冷冷地說,老張年輕時在北京公安部有很好的前途,后來犯了錯誤被發(fā)配回到了這里。
“當初的命運跟你很像,但不同的是。”蔣婷婷轉(zhuǎn)頭望著我說:“老張不像你這么佛系,知道小城的治安水平為什么在全省第一嗎?背后都是老張這么多年在默默出力。”
我第一次沒有對蔣婷婷嬉皮笑臉。
7.
坐上JEEP,蔣婷婷一邊開車一邊問我,通過這么多零散資料,對翟剛有什么評判。
我坐在副駕,左手三根手指不由自主捏了捏鼻頭,兩旁建筑物急速往后退去,過了一會兒我說:
“持刀、襲警、家暴,說明翟剛具有暴力傾向,娶了個比自己大12歲的柔弱妻子,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應(yīng)出他心理的幼稚歸屬,簡單說,就是沒長大,假設(shè)黑袍骷髏人就是他,那就更能肯定這一點,因為面具遮掩的行為,在心理學(xué)叫‘后窗窺視’,就是性格懦弱不敢面對世界,而喜歡躲在暗處觀察。你看很多人幼年時都有這種心理現(xiàn)象,喜歡躲在一個不易發(fā)覺的小空間里觀察外部世界,大多數(shù)人長大后,這種“后窗”癖好就消失了。”
蔣婷婷點點頭,說當時派出所民警也將翟剛描述成一個畏首畏尾的人。
根據(jù)派出所的在案記錄,我們找到了翟剛的家。
令我們有些詫異的是,翟剛的家裝修考究,設(shè)施齊全,并非我們所料的棚戶區(qū)之類的貧民區(qū)。只是看上去冷冷清清,很久沒人打理的樣子。蔣婷婷環(huán)視一遍屋子就問他:“你妻子呢?”
翟剛看上去挺壯實,說話聲音卻像蚊子,如果說是由于羞澀不敢看女警花蔣婷婷,那么從頭至尾連我這個人畜無害的心理師都不看一眼,則暗示他有著極度的自卑心理。
另外,之后的交談過程中,翟剛在回想問題時,總不由自主將手指放在口中咬著。
這是佛洛依德理論中的唇欲期沒過的典型癥狀。
通過一系列言行可以確定,翟剛是一個心理不健全缺乏基本勇敢和果斷的男人,這種懦弱的人并不具備殺人焚尸的心理承受力,但我這樣的想法不能先對蔣婷婷透漏,以免影響她們破案。而我自己則滿腹狐疑地等著看清,最終的兇手和他能有什么關(guān)系。
看著翟剛低頭不停撓著發(fā)紅的頭皮,我又順口問了一句:“看你的皮膚紫紅紫紅的,應(yīng)該不是在小城這邊的太陽曬的吧?!?/p>
沒想到翟剛言辭立即閃閃爍爍,“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引起了蔣婷婷的警覺,蔣婷婷盯了一會兒他問:“只有海邊才能曬出這種紫紅色皮膚,你在海邊呆過?”
翟剛更加手足無措,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又搖搖頭。蔣婷婷直接站起來,厲聲問:“老實回答?!?/p>
一聲喝令,翟剛順口就交代了:“我以前是遠洋跑船的?!?/p>
“哼,怪不得你家裝修得這么好,我可知道,遠洋跑船的工資可高的很。”蔣婷婷一邊繞著翟剛踱步,一邊循著思路說,忽然站定,站在翟剛面前問:“那柄S型刀具,是你遠洋出海時從國外帶回來的吧?”
翟剛低頭盯著蔣婷婷的皮鞋腳尖,點點頭低聲說:“是,船走到蘇格蘭時在當?shù)刭I的?!?/p>
8.
“遠洋海員由于長期在海上作業(yè),是心理疾病最多的群體之一,你可以著重審問他這方面經(jīng)歷。”我湊到蔣婷婷耳邊悄悄說,蔣婷婷動了動眼皮,接著讓翟剛抬起頭。
“說吧,仔細講一講你出海時的經(jīng)歷。”
慢慢地,翟剛又是搓胳膊,又是咽口水,顯得非常不安,他語無倫次地講:“出海,一年要在船上呆三百天,沒什么經(jīng)歷,人少,每天都吃魚……”
“你和其他船員的關(guān)系怎么樣?”我問他,打算直接從關(guān)鍵問題入手。
沒想到我這一問,翟剛索性不再回答了,低著頭開始啜泣,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掉。蔣婷婷看他這幅樣子準備教訓(xùn),我擺擺手阻止了她,等翟剛哭了好一會兒,他才抹了一把臉說:“在船上呆的都不是人!”
遠洋航行,一趟班輪來回至少要在海上漂泊兩三個月,船員們每天面對的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生活飲食也極其單調(diào),再加上遠離大陸,經(jīng)常孤身面對深海未知的兇險,心理上形成了極大的孤獨感和恐懼感,而且沒有異性,他們的性需求處于極度壓抑中,時間一長,許多船員就在環(huán)境的逼迫下心理開始變異。輪船雖然是個小集體,但因為遠離社會,于是各種道德、法律就漸漸模糊,失去了約束力,船員們開始不自覺地,或者說故意開始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來給極度枯悶的航行生活增加一點刺激。
“我曾經(jīng)接到過遠洋船員的心理咨詢,有人因為孤獨開始失語,有人變得暴躁不堪,更多的是遭受他人暴力的弱者,沒關(guān)系,你如果也有類似的遭遇,請講出來,這沒什么可怕的,很正常?!蔽野参康詣?。
翟剛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他的聲音像刀子在巖石上刻字,一個一個蹦出來說:“他們強奸我,你能想象嗎?你能想象嗎?”
最后他大吼一聲,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發(fā)泄出來。
我和蔣婷婷則被他的控訴驚住了,蔣婷婷抿了抿嘴,看看我,顯然她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應(yīng)對翟剛了。
見翟剛的情緒處于崩潰的邊緣,我只好將話題引向一個輕松的范圍。
“你眼光挺不錯呀,蘇格蘭買的那把S型彎刀,警局的武器專家都嘆為觀止。”
翟剛卻沒有回應(yīng),情緒也未得到緩解,反而用牙齒緊緊咬住胳膊,一條血線從牙縫下緩緩流出,看樣子心里正遭受巨大的煎熬。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問他:“當時在蘇格蘭,這種S型的刀具,你總共買了幾把?”
聽到這個問題,翟剛臉色變得鐵青,怒氣沖沖地盯著地面。蔣婷婷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明白殺人焚尸案的關(guān)鍵之處或許就在這里,于是對翟剛說,跟我去局里一趟,把事情交代清楚。
9.
政委老張帶著人也查明了橋洞下被焚尸體的身份,是和翟剛同一條航船上的大副。果然,焚尸案還是和翟剛扯上了關(guān)系。
據(jù)翟剛交代,去年十一月,他們的班輪行駛到蘇格蘭的**灣,遠洋海員都有這樣的傳統(tǒng),即每到一個陌生地方,總會買下一些當?shù)靥厣锲妨糇骷o念。原本翟剛看上了蘇格蘭一種裙褲,但是當他看見曾經(jīng)帶頭強奸他的大副買了一柄S型刀具,心中猛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跟著他買了。
“你是想用這把刀來作案,報復(fù)殺害這位侵犯過你的大副吧?”蔣婷婷坐在審訊室,一邊審問翟剛,一邊做著筆錄。
“沒有,你們也看見了,那位大副死時,我并不在場?!钡詣偟难凵衤冻隽艘唤z狡黠,令蔣婷婷無可辯駁,審訊一時陷入了僵局。
“不過你可以讓你的妻子范彩霞借刀殺人!”由于我一直沒說話,所以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令審訊室所有人都瞪大眼睛轉(zhuǎn)頭看著我。
我從暗處走向翟剛,將我腦中的分析和盤托出:
“從我第一眼見到你,一直到現(xiàn)在,你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吸引了我,那就是吮吸你的大拇指,這在佛洛依德精神學(xué)離來講,是口欲期未得到滿足的表現(xiàn),它反映了你多多少少有一定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這也能解釋得通,為什么你工資挺高,人長得也不賴,卻娶了個逆來順受比你大十幾歲的范彩霞,她正迎合了你需要母親一樣寵溺的心理,好讓你的懦弱、幼稚得到一個無條件的呵護。而范彩霞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婦女,既然你成了她的丈夫,又辛苦遠洋掙錢養(yǎng)家,就對你言聽計從,即便你在她面前濫施淫威,她也完全忍受下來?!?/p>
說到這里,翟剛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絲得意,我陡然對眼前這個長相老實的男人心生厭惡,皺著眉頭對他說:“是的,你可以讓范彩霞對你言聽計從,可以讓她替你報仇,但你同時失去了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一切品質(zhì),就像……嗯,就像一個被閹割的太監(jiān)。”
翟剛收斂起那絲得意,又恢復(fù)到畏畏縮縮的狀態(tài),嘴里嘟囔著:“你們沒有其它事就放我回去吧,反正我又沒殺人。”
按照法律規(guī)定,警局只得放了翟剛,轉(zhuǎn)而申請拘捕令準備對范彩霞進行逮捕。這個過程蔣婷婷一直櫻唇緊閉,似乎在做一件難以忍受的任務(wù)。
我和一眾警察趕到醫(yī)院,遇到了范彩霞的主治醫(yī)生,他告訴我們范彩霞由于精神高度緊張,折騰了一整夜,現(xiàn)在剛打了鎮(zhèn)定睡過去了,蔣婷婷示意她的同事們,等在病房外一直到范彩霞醒過來。
一向冷漠的蔣婷婷,卻對一個普通的有殺人嫌疑的中年婦女盡力照顧,令我有些不解。我悄悄問身邊的警員,他們似乎都諱莫如深,撇撇嘴巴什么也不說。
我們幾個人一直等到大中午,范彩霞才醒過來。蔣婷婷第一個進去,對范彩霞說,翟剛已經(jīng)交代了。
范彩霞如釋重負一般,將雙手伸過來說:“你們把我?guī)ё甙?,我?nèi)心已經(jīng)承受到極限了。”
蔣婷婷說:“你作案的人證物證我們都找到了,肯定是要帶你回去,但我希望你親口講講事情的經(jīng)過?!?/p>
范彩霞放下手,望著窗外,整整講了一個鐘頭,才把她和翟剛的故事講完。
10.
“我原是翟剛的表嫂?!狈恫氏家怀隹诰土钤趫鏊腥似廖犓v述。
翟剛和表兄家隔著村,自從表兄娶了范彩霞后,沉默寡言的翟剛就不斷跑幾里路幫著表兄干農(nóng)活,范彩霞說,那時她就知道這個小十來歲的表弟的心思,只是見他年齡小沒點破。
高中畢業(yè)后,表兄在一次務(wù)工時,不慎從高處的腳手架摔下,當場斃命。由于結(jié)婚時家中欠下一大筆債,范彩霞準備外出打工還債。這時翟剛站出來,說要和表嫂結(jié)婚替她分擔(dān)債務(wù)。范彩霞以為翟剛年少不懂事,就讓他繼續(xù)讀書,找喪偶的表嫂做老婆,在農(nóng)村會被人笑死的。但翟剛為了表明心跡,放棄了讀大學(xué),并通過勞務(wù)公司報名去做遠洋海員,他知道這種工作對內(nèi)陸人來說,不僅艱辛,還很難適應(yīng),但是也正是這個決定,感動了范彩霞。
范彩霞在翟剛臨行前,和他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并讓小伙子體會到了有老婆的滋味,她自己也將翟剛視作一生一世守護的人。
翟剛出海后,將工資卡交給范彩霞,每月一萬多的入賬,在這個小城綽綽有余,兩年下來,范彩霞不僅還清了舊賬,還在城里蓋上了新房。
可是范彩霞發(fā)覺翟剛每次出?;貋砗螅愿褡兊帽纫酝映聊?,甚至到后來,還非常敏感易怒,直到去年,翟剛開始對她實施暴力,經(jīng)常無緣無故兇狠地毆打她。
念在最危難的時刻是翟剛幫了自己,范彩霞都忍了下來,并用女人的溫柔詢問在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翟剛在范彩霞的懷中,終于吐出了自己在茫茫大海的孤船上,遭受其他男性船員性虐待的事,而為首的就是那個同鄉(xiāng)的大副。
令范彩霞沒想到的是,翟剛習(xí)慣了她對自己逆來順受,逐漸將自己在外面所遭受的境遇加倍施加給范彩霞,以此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恨。直到最后,翟剛命令她,自己在蘇格蘭和大副買過相同的S型刀具,讓她替自己報仇。
盡管范彩霞苦苦哀求,但翟剛不為所動,一定要讓她殺了大副為自己出口惡氣。范彩霞最后想通了,一來知道這些委屈都是翟剛為了自己而遭受的,二來也為了避免以后自己再遭受丈夫的毆打,范彩霞鋌而走險,找到大副,用大副自己的刀殺了他并焚尸。
而翟剛知道大副和自己同船,又欺辱過自己,他的死自己有極大的嫌疑,為了誤導(dǎo)警方的視線,在范彩霞作案時,他就故意大鬧派出所,以提供自己作案不在場的證明。
范彩霞說到這里,我左手三根手指捏著鼻頭繼續(xù)補充:
“由于長期自卑和壓抑,翟剛不敢直面對手,而是通過讓順從自己的老婆去解決,可即便迫使女人,他也沒有足夠的自信,而是躲在黑袍和骷髏面具之下,企圖以這種方式恐嚇范彩霞,逼迫她盡快動手??墒菦]想到,范彩霞一個女人經(jīng)受不了自己殺人、被恐嚇、丈夫陰毒等一系列打擊,于是出現(xiàn)了幻覺癥?!?/p>
蔣婷婷聽完我們的講述,罵了一聲“畜生”,令我詫異的是,隨后她淚流滿面地讓身邊的警察給范彩霞戴上了手銬。
范彩霞被押著出了醫(yī)院,她即將面對的,是故意殺人罪的重型,而本案真正令人憤恨的兇手翟剛,很可能會合法地逃脫制裁。這樣的案件,令我不勝感嘆。
蔣婷婷仍然呆在病房,坐在一張椅子里,警帽擱在一邊,她捂著臉半晌沒有動靜,我從沒想過,這個冷峻的女警察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11.
“人的內(nèi)心就像一座大壩,是有容量的,如果情緒只積累,不通過各種方式疏導(dǎo)散開,終會有一天會潰壩對自己造成傷害,就像翟剛那樣。”黃昏的柔光通過玻璃窗落在蔣婷婷的警服上,我輕聲對她說。
她抬起頭,滿眼淚花望著我:“范彩霞的案子,似乎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家庭?!?/p>
我在她身旁坐下,等待著她自己往下說。
“我父親年輕時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務(wù)員,為了母親過上好日子,也想翟剛一樣沒日沒夜奮斗,可是后來升官遇到瓶頸,竟然為了往上爬,親手將我漂亮的母親送到領(lǐng)導(dǎo)床上,母親為了報答父親多年的付出,同意了一次,但那次過后,就永遠的離開了我們。之后父親仕途像火箭一樣往上竄,但我卻不愿再認他這個爹?!?/p>
蔣婷婷捂著臉說完,嗚嗚地痛哭了起來,我拍了拍她的背,沒說什么,悄悄離開了病房。我知道,有些悲傷別人無法化解,只能依靠自己內(nèi)心的力量,此刻任何語言都無法抹去蔣婷婷記憶的傷痛,最好的安慰就是不打擾,唯有讓她在哭泣中慢慢回到現(xiàn)實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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