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馬戲團”我知道,這段時間一直在大世界表演,一天表演好幾場。
圖 | 上海大世界
注釋:"大世界"始建于1917年,創(chuàng)辦人是黃楚九。以游藝雜耍和南北戲曲、曲藝為其特色,12面哈哈鏡成了"大世界"獨有的吸引物。"大世界"曾經是舊上海最吸引市民的娛樂場所,里面設有許多小型戲臺,輪番表演各種戲曲、曲藝、歌舞和游藝雜耍等,中間有露天的空中環(huán)游飛船,還設有電影院、商場、小吃攤和中西餐館等,游客在游樂場可玩上一整天。
我還記得半年前,馬戲團剛開業(yè)時,很是熱鬧了一陣,還在《白日新聞》上打廣告,說金剛馬戲團里有四大金剛,獅子老虎黑狗和猛犬,不但能聽懂人話,還能翻跟頭、鉆火圈、騎自行車,和人一樣。
不過,金剛馬戲團最大的噱頭,就是雙頭美女大戰(zhàn)雙頭獅,據(jù)說因為這個節(jié)目,馬戲團的風頭一時無二。
當時,很多人都在報紙上吹說金剛馬戲團不比外國的差,是民國馬戲之光,還說練馬戲能強健體魄,觀看馬戲開啟民智,是一項十分有益健康的活動。
總之,當時這金剛馬戲在上海灘很是紅了一陣,不過后來,好像沒什么消息了。
我趕去的時候,金剛馬戲團已經不在大世界的劇院里表演了,而是換到大世界的角落里。挺偏僻的,不太好找。
看來這個馬戲團生意真不行了。
當時,金剛馬戲團已經開始下午第三場的表演。帳篷里的人只坐了沒幾排,大部分還都帶著孩子。棚子里烏煙瘴氣,煙味、動物的騷味,還有各種說不上來的氣味。
我瞧著舞臺上的裝飾都舊了,帳篷上還打了好幾個補丁,幾個上臺表演的小伙子,胸口肋骨畢現(xiàn),短到腋下的坎肩,原本是金黃色的,如今不但褪色,有幾處還破成了絲絲縷縷。
小伙子表演是很賣力,但奈何賣相就不怎么樣,再加上臺上的兩只老虎也和大貓一樣,沒什么威嚴,臺下的這些看客們,看的也是意興闌珊。
這時,我聽到身邊有人說:“這金剛馬戲團也實在沒意思,比城隍廟那邊的差多了。那邊的馬戲團,還有美女下蛋、大頭娃娃、花瓶姑娘、半截人跳舞,可比這里的帶勁?!?/p>
“怎么不是呢。城隍廟那邊只要3個銅板,這里還要一角洋鈿,就看這玩意?!绷硪粋€男人很是不滿。
我盯著舞臺上的獅子和老虎看,怎么看都覺得怪。如果說,這馬戲團真是萬獸教的,怎么會落魄到這個程度。
我站起身,借口說要去蹲坑,往舞臺后面的帳篷口子鉆了出去。結果,剛一撩開帳篷,臉上就吃了重重一拳,都沒看到是誰揍我的!
醒來時,我只覺臉上火辣辣地疼,刺鼻的清涼油味道,直沖腦門。
我使勁睜開眼睛,眼皮子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我知道,自己八成是被打腫了眼睛,沒瞎就是好的了。
后來,我好容易看清自己是被扔在一個釘好的木箱里。箱子里一股子尿味。如果我沒猜錯,這個箱子是裝動物用的。
透過木柵欄,我瞧見自己是被關在一個屋子里。
屋子挺大的,像是倉庫之類,不過里面很陰暗,我花了好一會,才適應里面的光線。然而,眼前看到的,讓我大吃一驚。
類似于家族祠堂。
墻壁上,掛著一幅畫,畫著一只仙鶴,仙氣十足。畫下方的桌子上,層層疊疊,豎著好多的牌位。我估摸了下,不下兩三百個。
所以,我是到了萬獸教的祠堂了么?不過看著這里簡陋的擺設,也像是臨時布置起來。不過,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彌漫。
頭頂發(fā)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我抬頭望去,見一只白色的大狗,成大字型被綁在一個木架子上。
木架從半空中緩緩墜落,挺高的,能有2米。
白狗沒死,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一聲不吭。
我摸不透他們要鬧什么,這時,黑狗,老虎,還有獅子、金錢豹,緩緩從屋子的角落里現(xiàn)身,向我走來。
不用它們說什么做什么,我在那一瞬間,就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動物都是人。
“我知道,你追著我們萬獸教不放,就是因為狗子惹了事,暴露了我們?!?/p>
金剛馬戲團的臺柱子,雙頭美女坐在獅子背上。
我看到她一個腦袋是正常的女人的臉,脖子后頸部分,還頂著一個腦袋,小一圈,五官像是枯萎了,很是恐怖。
我摸了摸口袋,我的毛瑟槍被他們搜走了。
我氣地大罵一聲,冷笑說:“想不到堂堂一個萬獸教,道上也喊得響名堂的,居然現(xiàn)在靠做畜生來騙錢?!?/p>
“你嘲笑我們賣力氣賺錢的人做什么?我們雖然扮作畜生,但不也是為了有碗飯吃,有張床睡嗎?”
雙頭美女施施然地從獅子背上下來。她還穿著表演的金色騎服,我看到她握著的金色文明棍的手把上,已經斷了。
“賣力氣賺錢?只怕還在背地里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吧!好端端的,你們裝神弄鬼殺了三個武師,是被人指使?”我嘲諷道。
“我早就說過,當時不應該讓李狗加入。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遲早會拖累我們?!?/p>
蹲在我身邊的東北虎忽然開口說。他語氣很暴躁,說話的口音里,帶有一股東北味。
老虎一邊說,一邊伸出爪子,想要打我。還好木頭箱子的柵欄比較密,老虎的爪子伸不進去,只能“啪啪啪”拍著籠子。
“好端端殺人?”雙頭美女連說帶笑。只是笑容好詭異。
我凝視著她的臉,陡然發(fā)現(xiàn),她可能是面部神經有問題,嘴巴無法緊閉。
雙頭美女走到籠子前,蹲下身子看著我,笑瞇瞇地說:“那我好端端的,怎么會變成雙頭?”
“師姐,不要和他多啰嗦,直接動手吧。”一直半蹲著的黑熊站起來,他身子特別高大,兩顆眼珠子是棕色的,走起路來整個帳篷都在晃。
“我早就說過,直接弄他就完事了,就你們還要等他醒來。”東北虎說著,又想伸爪子進來。
蹲在邊上的豹子一聲不吭,但是看它的眼神,也是不懷好意:“要不是提前得到報信,我們所有人都會被你害死?!?/p>
我一聽這話,當時就破口大罵,門牙真不是個東西,一定是他通風報信,吃了上家還吃下家,媽的,老子又載他手上了!
行,這筆賬,我記下了!
“萬獸教的壇主呢?喊他出來,我有話給他說。”
籠子有點小,我被關在里面,只能蜷縮,后背還被木頭硌得慌。
“壇主是我干爹。他死了?,F(xiàn)在萬獸教的壇主是我?!彪p頭美女脆生生地說。
她挽著一條麻花辮,微微側頭看著我。如果不是后背上馱著另一個腦袋,說實話,這個女人的模樣,稱得上俊俏。
原來老壇主死了,所以這個萬獸教才會如此日落西山。我心一沉,喃喃罵道,看來老子今天運氣不怎么樣。
“師姐,時間差不多了。動手吧?!北犹嵝颜f,“晚上還要和周經理談演出合同的事情?!?/p>
雙頭美女點了點頭,轉過身,走到牌位前,抽出一塊牌子。
一直沉默的白狗忽然開口說話:“師姐,不要趕我走。你說什么我都聽。”
“我也不想趕你走?!彪p頭美女的聲音里,總算有了一絲感情,“但是,我們萬獸教能延續(xù)到現(xiàn)在,靠的就是低調做事,行動一致。但是你,因為你的私自動手,差點害得我們暴露?!?/p>
“我早就說過,老白這性格,遲早會害死我們的。”東北虎冷嘲熱諷。
“師姐,我是為了你,才殺了他們的?!卑坠返穆曇糸_始發(fā)顫,我瞧他哭了。
“師姐,你每到半夜,后背就會那么痛,每到陰雨天,你就痛得恨不得去死,我真是不舍得你受這份罪?!卑坠氛f到后面,眼淚掉了下來。
雙頭美女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柔聲說:“師弟,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規(guī)矩不是用來打破的,是用來遵守的。我當初答應了干爹,要振興我們的萬獸教。眼下,我雖然振興不了,但是,絕對不能在我手里毀了。不然,我死了以后怎么去下面見他!”
雙頭美女像是怕自己后悔,她從懷里掏出一盒火柴,點燃后,連著木牌,一同扔進了銅盆里。
“呼”一聲,木牌點燃了。
白狗害怕地大喊:“師姐,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別燒了我的靈牌,別啊,別燒了!”
“我早就說過老白,你這樣做是沒用的?!睎|北虎直愣愣地瞧著銅盆里燃燒的火苗,眼里露出一絲悲傷。
“師姐,師姐。”白狗狂叫。
黑熊憤怒地站起來,一巴掌拍碎了木箱,把我拽出來,兇狠地看我說:“如果不是你,不是你死死追著我們,老白也不會遭這罪。”
黑熊一邊說,一邊把我狠狠甩出去。天旋地轉下,我的后背不知道撞到什么東西,痛得整個人都要暈過去了。
后來,我跌落在地上,蜷縮在一起,一動不動。
眼看著靈牌燒成了炭,雙頭美女一把抓起黑炭,在白狗的肚子上一邊畫,一邊大聲念:
“天下萬獸,唯吾獨尊,驅魔降妖,天地玄黃,欲獲神力,速歸吾道,如有忤逆,天打雷劈……咄,爾等如今做出有違本教之事,唯清理門戶,方能不遭天譴?!?/p>
雙頭美女這一番話,連說帶劃,最后,白狗的肚子上,不偏不倚,畫了一個“殺”字。
隨后,她從懷里掏出一把如同柳葉一樣的刀片,直接插入白狗喉間,從上到下,猶如蜻蜓點水,我都沒看清楚她是怎么弄的,只聽得陣陣慘叫,白狗身上的皮,忽然就脫落了。
再然后——
我終于明白,清涼油是怎么回事,我也明白了,萬小寶那張照片上,皮膚全身潰爛的那個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來,他們萬獸教,哪里是能驅使百獸,其實說白了,就是直接把動物皮生剝下來,然后,用了他們調制的獨門藥水,將皮貼在人身上,人就扮成了野獸。
這獨門藥水里,含有大量的清涼油。
白狗渾身是血,在木架上不斷扭動,形容可怖,慘叫不絕。
我趴在地上,目睹如此情形,心頭突突地跳,一抬頭,我見黑熊的爪子都握起來,一雙眼怨恨地瞪著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
忽然,我一下子跳了起來,想要沖出倉庫。
可惜,我之前被撞得可能骨頭都碎了,動作不夠靈敏,我還沒跑幾步,一下子,就被拽了回來。
再然后——
黑熊幾下就把我渾身衣服都扯光了,東北虎和獅子將我綁在一根木頭上,狠狠按著我,雙頭美女嘴里念念有詞,拿著刀子在我身上切割了無數(shù)的傷口,血流一地。
我無法掙脫,唯有破口大罵來解氣,黑熊后來直接在我嘴里塞了一塊臭烘烘的裹腳布,把我嘴都堵上了。
后來,我眼睜睜看著雙頭美女拿出一個藥罐,里面裝著藥水,她將藥水吸進嘴里,隨后,噴在我全身,當白狗皮貼到身上的那一刻,就像是有無數(shù)的鋼針同時扎進我身體里,疼痛一陣比一陣厲害,我心生絕望,直到最后,我感覺自己渾身都被燒起來了。
后來,我昏了過去。
我有個毛病,就是每次到了這種特別關鍵的時候,就會昏過去。有時想想,其實也挺好。
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成了一條狗,還是一條大白狗。
我蜷縮在籠子里,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幾句,多說幾句嗓子就疼地要裂開來。
我猜是被下藥了。
一連三天,雙頭美女都給我送吃的,就是打開籠子的一個小門,狗盆里有點肉湯飯,等著我探頭去吃。
我一開始是絕食的。我是真害怕啊,怕自己下半輩子真他媽做條狗,那可怎么辦。
雙頭美女倒是也不逼我,每次都笑嘻嘻地放一盤吃的,然后就離開。
至于東北虎、獅子他們,我猜著他們和老白關系不錯,所以,他們見我十分憎惡,一個個都恨不得把我拉出來,揍一頓。
不過,也有特殊的,比如那條大黑狗。
我不知道黑狗是誰,但是很奇怪,他是馬戲團里,唯一對我不抱有敵視的人。他見我老不吃飯,于是搖頭擺尾地坐過來,勸我吃飯,還給我說了很多萬獸教的事情。
“萬獸教啊,沒你想的那么邪門。我們都是窮人,干這事不傷天害理,還能掙一口飯?!?/p>
黑狗說,雙頭美女本不是雙頭,也是一個小門小戶家的姑娘。在她六歲時,元宵節(jié)上被人抱走了。后來,被拐子賣給到了丐幫。
“你道這拐子是誰?就是那個胡一刀啊?!焙诠愤€等我回答,就自己又說了下去,“至于另外兩個武師,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會被老白報仇了?!?/p>
雙頭美女和一群小孩,身上都被埋了另一個腦袋。原本是指望造出個雙頭人來,但是,這群小孩沒抗住,眼瞅著都一個個地死了。
大黑狗說的這個事情,我知道,叫做采生折割。很多孩子被拐賣后,都被拐子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是打斷了腿,把斷腿綁在腦袋上,靠手爬行走路,就是什么大頭娃娃、斷手斷腳等等,靠奇異的畸形掙錢。
雙頭美女后背上,被“種”的腦袋,我估計是個骷髏,最后上面貼了一層皮。所以才會五官萎縮那么詭異。
雙頭美女眼看著就要斷氣了,于是,被扔在路上,結果還真是命不該死,遇到了老壇主。
老壇主他一看,就知道這個女孩是被人采生折割了,沒弄好,在等死呢。
于是,他用自己的獨門膏藥,救活了這個姑娘,但是這個姑娘,也不得不一輩子背負一個骷髏頭。
這骷髏頭長進身體里了呢。后來,姑娘長大以后,成了馬戲團的臺柱子。
壇主死之前,把萬獸教,和馬戲團都托給了姑娘。姑娘因為自己是被采生折割的,所以,她的馬戲團里,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畸形人,這導致很多要看獵奇的客人都跑了。
“我們馬戲團在老壇主手里,生意很好的,因為老壇主買了不少滑稽人(侏儒、被采生折割過的畸形兒),但是老壇主死了以后,師姐把他們遣散了,就留下我們一起做生意,現(xiàn)在我們馬戲團的收入,都快吃不飽肚子了?!?/p>
而上海,生活成本越來越高,要交給大世界的費用也越來越高,馬戲團都快撐不下去了,但即使是這樣,馬戲團也依然是大家的指望。
而老白殺人,引發(fā)了社會關注,這是敲掉大家飯碗的事情,也難怪即使師兄弟們不舍,但是也同意雙頭美女把他驅逐萬獸教了,畢竟上海租房太貴,外面討生活又很難——不止,其實自從做了畜生,不但不用發(fā)愁房租,還能填飽肚子,最好的時候,天天都能吃上肉。
畢竟上海的房租貴啊,真貴。
注釋:
民國時上海房價相當高,高房價引發(fā)社會混亂。1933年,魯迅搬進一生中最現(xiàn)代化的居所:施高塔路(今山陰路)大陸新村9號,有上下水道和煤氣,每月租金63銀元,另附20銀元煤氣押金和40銀元水道押金。同一時期上海工薪階層的月收入,僅30-60圓左右。
據(jù)研究統(tǒng)計,魯迅人生中的最后9年(1927-1936),共收入國幣75278圓,月平均697圓,購買力相當于2009年的四萬元人民幣左右,屬于高收入階層。他尚且不敢動買房的心思,普通上海居民的苦痛可想而知。
“其實,有時想想,做畜生也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起碼,如果做一條狗,做一條有錢人家的狗,不用擔心房租,也不用擔心沒飯吃,運氣好點,還有人伺候,這可比做人好多了。”黑狗總結說,“都是窮人,能顧上一張嘴就很不錯了,誰還挑三揀四啊?!?/p>
后來,黑狗因為要去練功夫,不和我說話了。我一個人,哦不對,我一條狗縮在籠子里,想了又想。
如果死了,那我,顧乾海就真是一條死狗了。還是得振作起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而且,黑狗還告訴我說,如果我不聽話,雙頭美女就不會給我藥水洗澡,這狗皮就會慢慢和我的皮膚長在一起,我就這輩子都脫不下這層皮了。
而老白……
“其實師姐只是驅逐他出教門。可是老白心氣太重,居然上吊死了?!焙诠氛f的時候很難過。他說,老白非常仗義,誰有點困難找他,他都盡心竭力地幫助。
我聽到老白這個結局,其實心里也不好受。我這破案,到底干的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老老實實做狗的第四天,雙頭美女帶我去大世界,她說要我看看演出,學學。她還說,不會囚禁我一輩子,但是,因為老白的事情,他的角色現(xiàn)在只能我來做。我是贖罪。
雖然我不知道我何罪之有,但是,我也懶得和她說。好男不和女斗。結果這天,馬戲團的生意特別差,一個下午,居然只賣出十余張票,都不夠交給大世界的。
從臺上下來以后,我瞧獅子老虎和黑熊的神氣不太好。結果,他們闖進了雙頭美女的化妝間,要討個說法。
東北虎說:“我早就知道,你把三兒他們遣散出去,就是斷了我們的財路?!?/p>
豹子說:“師姐,你是好心我們知道??墒悄憧?,現(xiàn)在馬戲團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再這樣下去,我們大家都散伙吧?!?/p>
黑熊說:“你們散伙還好說,我散伙了去哪里?我那么大的個子,東家看到我吃飯就都怕了,哪里還會雇我?!?/p>
三人,不,三只畜生你一言我一語,要求雙頭美女重新去買畸形兒來馬戲團。
雙頭美女不論怎么好說歹說,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不,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太苦了,他們的錢太燙手,拿著他們的錢吃喝,下輩子一定是畜生都不如。”
黑熊見雙頭美女怎么都不肯松開,急了,將她逼進角落,巨大的身子壓迫著她說:“我還來世?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過下去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明兒就去找老四,買貨去!”
買貨,就是指買畸形兒。
獅子和豹子也緊跟其后。雙頭美女靠在墻角,怎么都不肯松口。
黑熊脾氣暴躁,高高舉起熊掌,就要拍下來,我一瞧壞了,這個事情好像要鬧大,立刻躥了過去,想要把黑熊拉開。
結果,被東北虎一巴掌攔下來,打得我眼冒金星。
忽然,我聽到黑熊一聲慘叫,低頭一看,剛才一直沒吭聲的黑狗,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狠狠咬在黑熊腿上。
東北虎一下子松開抓著我的爪子,跑去追黑狗,我一瘸一拐沖向雙頭美女,拉著她往外跑,而豹子一下子撲到雙頭美女身上,不讓她走。
雙頭美女掄起一根棍子,本來想是砸豹子,結果一個轉身,居然砸錯人了,我被砸得差點沒昏過去。
帳篷里亂做一團。
忽然,我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抬頭一看,怎么是王大虎沖了進來!帳篷的下方還燒著了!不用問,一定是王大虎放的火。
一時間,眾人,不對,是眾動物大驚,紛紛奔出帳篷,一瞬間,我還聽到東北虎在喊:“我早就知道不好了,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王大虎拿著槍朝天放了兩槍,忽然,我看到雙頭美女拿著柳葉刀,一下子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我撲了過去,但是慢了一拍,雙頭美女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干爹,干爹,我對不起你。萬獸教,終究是我毀在我手上?!彪p頭美女大喊,最后,我瞧她渾身是血,硬生生地抓著另一個頭,從自己身上掰下來。
頓時,雙頭美女后頸部,出現(xiàn)一個大窟窿,血噴了出來。
現(xiàn)場如此慘烈,這一幕,我永生不忘。我大叫一聲,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1929年12月6日,天氣,雨。
我差點死掉。
據(jù)說我整整昏迷了48個小時。
王大虎說,救我一命的黑狗,居然是蘿卜丁。沒錯,就是那個高升旅館的伙計。
原來,伙計也是萬獸教的一員。而他之所以救我,是因為知道王大虎是巡捕房的,也知道我和王大虎的關系。他怕我死了,會連累到他。
“我們做畜生,還不是為了一口飯吃,一張床睡?!碧}卜丁說。
這話,我在雙頭美女那邊也聽到過。
“我們不想惹事的。我們就只想安安分分地做個畜生,賺點錢,然后貼補貼補家用也是好的?!边@是蘿卜丁的原話。
原來,要脫了這層動物皮,也簡單,只要將教主調制的藥水,撒一點在木桶里,然后浸泡一天一夜,皮毛自會脫下來。
不過人身上也會有落下類似“白癜風”這樣的斑塊。但是,如果不是通過這種方式,強行將皮毛割下來,這人不死也真的是會扒層皮。
這個藥水,本來是壇主拿捏教眾的利器。但是,雙頭美女做了壇主后,向獅子老虎他們公開了這個藥水配方。她說,民國是自由平等的,她希望她的萬獸教也是自由平等的。(想來我是“贖罪”,不配知道這個方子,所以不得不忍氣吞聲做狗)
雙頭美女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可惜的是,她低估了人性。
“我們每個人入教的時候,都會豎一塊靈牌,就好比和祖宗說,人身的自己死了,現(xiàn)在是畜生的自己。這塊靈牌,萬獸教里的每一個人,都看的無比重要。因為這是人和畜生的分界。所以,當師姐燒了老白的靈牌時,老白知道,他被逐出教門,他那么喜歡師姐,肯定受不了打擊的?!?/p>
三年前,萬小寶解剖的那個渾身皮膚都潰爛的尸體,也是萬獸教里驅逐出去的。據(jù)說,是因為擅自向教外人士暴露身份,這犯了了萬獸教的大忌。
當初,在義和團失敗后,萬獸教也幾乎覆滅。萬獸教的壇主,也就是雙頭美女的干爹,不忍心這一教毀在自己手里,后來,到了上海后,又收了幾個教徒。
“都是窮得活不下去的人。但凡能有點活路,誰會愿意做個畜生。”
萬獸教壇主利用本教功夫,救了好幾個尋死的人,大家白天黑夜地做畜生,到處表演馬戲去混幾個錢。
也僅此而已。
而王大虎,之所以會找到我,一方面,我覺得是我的運氣不錯。另一方面,是因為門牙的那張寫有“金剛馬戲團”五個字的紙,被我隨手扔在了桌上。
結果萬萬沒想到,我的無心之舉,救了自己一命。王大虎因為這張紙,最終找到了我,破了案,保住了他和眾兄弟的飯碗。
其實說來說去,大家都是為了一口飯吃,是不是?
后來,我在高升旅館見過蘿卜丁幾次,只是每次,他點頭哈腰伺候客人的時候,我就會想,他到底是喜歡做條狗,還是做個人呢?
哦對了,后來,上海斷斷續(xù)續(xù)鬧過好幾次要求房租“減租運動”,幾乎每次,我都看到在那些鬧游行的人群后面,跟著好幾條狗。
以及——
1934年6月17日,《申報》刊發(fā)了由上海減租運動委員會發(fā)起的《減低房租運動今日起總動員》之公告。
當時,我買了一副大餅油條,靠在望平路墻邊看報紙。剛看完,就聽到有人低聲說:“先生,這份報紙也給我看一下。”
我回頭一看,沒人。
只有一條狗,在我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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