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測謊師】是刑警、測謊師劉一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劉一從業(yè)八年,遭遇過諸多古怪詭譎的案子,她選擇把這些經歷講出來,旨在科普“測謊”這一不常見的辦案工具在實際辦案過程中所發(fā)揮出的巨大價值,讓讀者對警隊緝兇有多維度的了解。

福建茶莊老板高宇堂一家五口一夜之間全部被害,最小的兒子年僅六個月。

現場血跡遍布,地上還撒著大米,部分米粒有被燒焦的痕跡,家中的五萬元現金放在抽屜里,并沒有被拿走。

痕跡勘測科鄭爺在高宇堂妻子萬蓉的包里找到一張印著血指紋的名片,看上去似乎是萬蓉在瀕死之前留給警方的破案線索。

一

案件發(fā)生在4月9日深夜,接警臺接到高家的報警電話,打電話的人是高宇堂12歲的大兒子高新:

“我是新康小區(qū)66棟,趕緊來救命,有兩個歹徒闖進我們家了?!?/p>

回放錄音中報警環(huán)境非常嘈雜,有砸門和打斗的聲音,從孩子的用詞特點看,應該是在重復父母教的話。

情況危急,接警后,良安派出所的兩名民警一路狂奔,只用了五分鐘便趕到案發(fā)地點。

天色已晚,新康小區(qū)屬于北山新開發(fā)的小區(qū),住戶稀少,周圍全是農田和建筑垃圾,路燈設施還沒有全部安裝,一片漆黑。

兩位警察開始對案發(fā)別墅展開了偵查。樓體正在裝修,外墻還搭建著腳手架。

如此快的出警速度,歹徒此時很可能還沒跑遠,甚至仍然藏匿在報警人家中。

兩位警察分工,一位負責在高家的院墻外進行警戒,另外一位順著外墻的腳手架翻墻爬到了二樓窗外。

他敲窗詢問是否有人在家。

房子里一片漆黑,沒有任何聲音。

負責勘察外圍的警察發(fā)現,西窗有人為破窗的痕跡。

意識到可能有大案發(fā)生,于是他馬上申請支援。

兩位警察重新調整了行動方案:

一位做后援,繼續(xù)在外警戒,防止嫌疑人翻墻逃跑;

另外一位王警察掏出手槍,果斷破窗,從東窗進入到小樓一層。

樓道里一片漆黑,王警察很快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摸索著上樓,隨時準備和歹徒正面遭遇。到達二樓后,血腥味開始加劇,隨著眼睛慢慢適應了周圍的環(huán)境,王警察借著窗外的微光看到地面上有大片血跡。

報案的小孩子是否還安全?

終于到達二樓臥室附近,當他準備打開房門時,感覺室內的門被反鎖。

難道兇手此時正在房間里?

王警察一腳破門,室內空無一人,是二樓的衛(wèi)生間。

水池附近有大量稀釋血跡,窗戶敞開著,嫌疑人很可能是從這里逃走的。

直到他打開二樓正中的另外一扇門,才看到地面上躺著三具尸體。

夫妻兩人和十幾歲的孩子全部倒在血泊中,母親趴在孩子的尸體上,男主人倒在母子倆的腳邊,床底下有一個摔碎的手機。

這個孩子就是剛剛報警的高新。

之后,王警察又在另外一個房間發(fā)現已經死亡的高宇堂母親和小兒子的尸體。

一家五口,無人生還。

刑警隊很快到達現場,開始進行第一輪的查驗。

李時發(fā)現,除了最小的死者是窒息死亡外,其他受害人全部死于割喉。

高宇堂身中二十八刀,妻子萬蓉身中十六刀,高新的前胸和咽喉各中一刀。

鄭爺在主臥的房門上提取到兩枚左腳踹門的腳印,一個24cm,另外一個27cm。應該是兩名兇手暴力闖入時留下的痕跡。

高宇堂夫妻在死前曾拼死抵門,給孩子爭取到報警時間,但最終兇手暴踹房門,闖入房間。

與夫妻二人發(fā)生激烈爭斗后,將他們連同孩子一起殺害。

雖然房間內一片凌亂,但房間的正中卻擺放著一把椅子,椅背上搭著一件墨綠色的夾克衫。

在夾克衫內袋,有三萬元現金并沒有被拿走。此外,警方還在高宇堂夫妻的枕頭下面發(fā)現了兩萬元未被拿走的現金。

統(tǒng)計之后發(fā)現,高家存放的現金總額高達十萬,家里存放這么多現金,歹徒卻沒有拿走。

仇殺的可能性增加了。

離奇的是鄭爺在妻子萬蓉的包里找到一張印著食指血手印的名片,手印確定是死者萬蓉的。

檢驗科也很快證實了這一點,看上去像是萬蓉留給警方的線索。

名片上寫著張建立,是另外一家茶莊的老板。

我們很快找到名片的主人,張建立聲稱自己和被害人平常有業(yè)務往來,關系非常不錯。

案發(fā)當晚,他的確去過被害人家送業(yè)務款,9點左右離開,之后在街邊找了一家小酒館吃飯,還喝了很多酒,回到家很快上床睡覺了,沒人能佐證案發(fā)時他到底在哪里。

張建立不停搓手,時不時拎一下褲腰,這都屬于正常緊張行為。但是目前警方鎖定他的嫌疑,案件陷入焦灼狀態(tài)。

法醫(yī)李時根據現場遺留的大量血跡和激烈的搏斗程度判斷,兩名兇手很可能也受了傷,只是兇手的血跡被受害人一家的血跡淹沒了。

他開始一寸一寸地在滿墻滿地的血液遺留中尋找兇手的痕跡,最終真的找到了:

在樓道的墻面上,兩團被害人的血液中間,李時提取到一名兇手的血液,并成功檢驗出了兇手的DNA。

在萬蓉血衣袖口,李時又提取到另外一名兇手的血跡。

鄭爺根據墻面痕跡還原現場:

兩名兇手和男主人高宇堂激烈打斗,其中一名兇手揪住高宇堂的頭發(fā)向墻上撞去,高宇堂在掙扎時,兇手的指骨意外撞擊到墻面,因為力度過大受傷出血,將自己的血跡留在了墻面上。

萬蓉袖口留下的血跡成條狀浸潤型,很可能是兇手在行兇過程中割傷了自己的手。

將兩名兇手的DNA和張建立進行比對,均不匹配。

他不是兇手。

二

至于名片,所有人觀點一致:

在現場大量血跡的情況下,女受害人萬蓉當場死亡,不可能在瀕死狀態(tài)去翻找兇手的名片,將自己血手印按上去,又再次放回到自己包中。

留證過程過于復雜,不符合現場態(tài)勢。

她如果真想留下證據,完全可以直接用血寫出兇手的名字或者在兇手還的錢上做標記,這個離奇出現的手印,大概是兇手為了干擾我們的偵破視線,故意留下的。

但這種設計的細節(jié)在殘暴的犯罪現場又顯得過于精致和用心。

我拿著兇案現場的固定照,盯著地板上散落的鈔票,又有了新的破案思路。

案發(fā)現場遺留的大量現金,很可能是兩名兇手沒來得及搜索房間造成的。

兇手入室很快被發(fā)現,父母為孩子爭取時間報警,兇手聽到孩子打電話報警,狂踹房門。

警方在5分鐘內趕到,時間緊迫,兇手慌忙逃竄,只找到一些小錢。

兩個人甚至急到連地上的現金都來不及撿起,劉隊認同了我的判斷。

如果這起案件不是仇殺,那么還是劫財殺人,兇手不是隨機作案。

他們對高家有一定了解,知道高家存放大量現金,應該是熟人。

我們在案發(fā)當天夜里,以高家為圓心,在周圍五公里范圍內展開了細致的搜索。

根據案發(fā)現場的狀況,我認為兩名兇手逃跑時全身是血,拿著兇器。

從犯罪心理學角度看,他們逃出去的第一件事應該是藏匿血衣和兇器,這樣便于逃脫,不容易被發(fā)現。案發(fā)現場雖然偏僻,但北面有未開發(fā)的北山阻攔,東邊三公里內便是凌河,他們只能向西南方向逃竄,西南不到一公里便是街路。

進入市區(qū)之前,他們一定會換下衣服。

我們果然在距離案發(fā)地不到一公里遠的西邊玉米地找到一方機井。機井的位置非常隱蔽,被玉米桿遮擋,只有本地人才會知道。

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進一步增加了。

在這方隱蔽的機井里,兇手遺棄了一雙大紅色膠皮手套、紗手套、絲襪、口罩和一件墨綠色的外套,其中一只膠皮手套上還有一道利器劃過的開口,長約8厘米。

這和我們的判斷完全一致,兇手在作案過程中受了傷。

而那件墨綠色的外套上,則遍布被害人一家的血跡。我們將外套帶回局里,仔細查驗。

這是一件墨綠色夾克,質地為粘膠纖維,樣式普通,價格便宜。

在外套的內襯里面縫著一個小小的布條,上面寫著“王一件”“欠10”的字樣。

看到“王一件”這個名字,我馬上聯想到很有名的一個慣犯,王鐵鐘。

王鐵鐘是我們的老熟人了,三十五歲,打架、斗毆、盜竊是家常便飯,大錯不犯,小罪不斷。

王鐵鐘手下有一群小弟,他在小弟面前聲稱,自己只要出門便會隨身攜帶一把管制刀具,所以江湖人送外號“王一件?!?/p>

我們開始對“王一件”進行暗查,結果發(fā)現王一件最近和一個叫王德利的人來往密切。

三

王德利從外地到本市有一個多月,兩個人一高一低,和滅門案兇手的體貌特征非常相似。

警方很快將二人逮捕,“雙王”到案后,對他們進行了審問。

王鐵鐘長相普通,留著一撇小胡子,兩只耳朵不對稱,一開一合,眼神和常人不同,眼睛的聚焦永遠在左上角。

在審問王鐵鐘的過程中,當我問到4月9日晚,他在干什么的時候,王一件笑了。

“誰記得當時在干啥?睡覺、喝酒、打麻將、泡妞唄!”

“你是在持刀搶劫吧!”

王一件皺了皺鼻子:“你們知道還問我?!?/p>

說完白了我一眼。

“王一件,你和警方對著干了這么多年了,現在已經牛到搶劫殺人,還在衣服上做標記了嗎?你這是在挑釁警方?!?/p>

王鐵鐘把身子坐正,眨眨眼睛:“啥意思?”

我把拍了王一件的血衣照片讓他看。

王鐵鐘身體一縮,趕緊否認:“這可不是我的衣服,出去辦事的時候我從來不穿綠色的衣服,我最討厭綠色,像綠帽子一樣?!?/p>

“王鐵鐘,這可是滅門案,你知道不配合的后果。”

“啥滅門案呀?那個老頭死了?”他一臉驚訝。

老頭?高玉堂的年紀和他差不多,不可能被稱為老頭,我沒有急于否認,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王鐵鐘急了:“不可能,那天搶劫的時候,我就拿刀嚇唬他,讓他把錢和手機交出來。那老頭不聽話,和我撕扯了幾下,我一腳把他踹倒了,之后就跑了。我沒砍他?!?/p>

王鐵鐘和我說的很明顯不是同一個案子。

我和隊長對視了一下:“你詳細說說。”

王鐵鐘咽了一下口水:“我這段時間手頭緊,就約了個好朋友,叫王德利,商量著搶幾票,解解急。我們4月9號那天晚上搶了五六個,在宏安小區(qū)那邊,有一個老頭挺倔的,非常不配合,剩下的都是女的,搶的錢加到一起才三千多?!?/p>

結合“雙王”的口供,我們發(fā)現市區(qū)十幾起搶劫案,包括兩起入室搶劫都是“雙王”做下的,但是沒有人員傷亡,現金和物品加在一起已經超過五萬元。

滅門案沒破,居然查出個案中案。

對于高家五口的滅門案“雙王”矢口否認,堅持說與他們無關。王鐵鐘甚至在審訊室里破口大罵,說警察栽贓陷害,還說要請律師。

我們立刻提取了“雙王”的DNA,與兇手進行比對,結果發(fā)現均不匹配。

雖然入室搶劫時的手法非常相似,比如攜帶匕首,爬窗,體貌特征也很像,甚至兩人的鞋碼和我們提取到的都一致,但他們也被排除了嫌疑。

我曾經懷疑會不是會是“雙王”手下人作案,可是王鐵鐘說,他早把小弟解散了。

以王鐵鐘的品性,這么一件大案,他肯定會親自動手,不可能安排小弟下手。

本以為已經接近真相,沒想到案件的線索就這么斷了。

四

我們只能再次從物證下手。

我泡了咖啡,盯著證物袋里的血衣。我發(fā)現衣服左右口袋的拉鏈不一致,看來被更換過,而且在衣袋撕破的地方有縫補的痕跡,從縫補的方式上判斷,縫補人很專業(yè),用了織補技術。

再翻過來,看看縫的布條,“王一件,欠10”,藍色圓珠筆。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三厘米左右的小布條是干洗店經常使用的方法,他們?yōu)榱朔直婵蛻粢挛飼谏厦孀鲞@樣的標記,而且干洗的地方也能修補服裝。

“王一件”指的是姓王的顧客,一件衣服,10元是干洗費用。

我們開始大量排查干洗店,很快找到了清洗這件衣服的店鋪。干洗店距離被害者家中只有十分鐘路程,但是店里沒有監(jiān)控,而且服務員也記不清這件衣服是誰送去干洗的。

案子又不動了。

我有點心急,去做了一次案件模擬重現。

走到藏衣服的機井邊,我蹲下身,盯著這口機井。

機井是干旱時用來灌溉莊稼的,普通機井在建造時都會高出地面,用石頭水泥澆筑外圍,防止有人跌落,這座機井非常隱蔽,明顯低于地面,不是本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到。

難道真兇就來自于附近的村莊?

我把自己的想法和局里反映,領導馬上安排了大范圍摸排。

我們將兇手的DNA與事發(fā)地周邊三個村莊,接近1500戶的村民進行核對,但最終卻一無所獲。

我們還對剛剛回鄉(xiāng)的外來打工人群進行登記核實,也沒有找到線索。

不過,在比對DNA采血走訪的過程中,一個年紀在60歲左右的老頭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似乎總在跟蹤關注我們。

我打聽了一下,老頭是村口小超市的老板,叫何光發(fā),此前他已經完成了DNA比對。

如果單純是湊熱鬧,何光發(fā)不會放下自己的生意,跟蹤我們到鄰村的。

這個老頭難道和兇手有關?

他可能是想打聽情況,給兇手通風報信。

我很快拿到何光發(fā)的資料。何光發(fā)的妻子在兩年前去世,他還有一個兒子叫何明,已經外出打工,巧合的是何明曾經給被滅門的高家送過貨。

何明,大專文化,長相端正,33歲,未婚。

憑何明的條件找個媳婦并不難,何光發(fā)一直托媒婆給他介紹女朋友,可是都被他拒絕了,理由是不想結婚。

很多村民反映何明性取向有問題,說他喜歡男人,還說何明和下口村的“縫臉兒子”關系特別好,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

下口村的縫臉兒子叫于來友,七八歲的時候臉部長過一個腫瘤,做了切除手術之后在臉上留下一條特別長的縫合疤痕,幾乎貫穿整個右臉。

他平常不和任何人來往,獨自一個人在院子里打家具、織網、編手工,拼命干活攢錢,據說是想去整容。

何明不光對高家的情況有一定了解,還對案發(fā)地周邊的環(huán)境很熟悉,具備作案動機,我們再次提取了何光發(fā)的DNA。

檢驗之后確認他與兇手沒有任何親緣關系。

何光發(fā)的隔壁住著村里的“小喇叭”,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何秀云,村里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每次去何光發(fā)家了解情況,她都在門前看熱鬧。

我向何秀云了解情況時,她悄悄告訴我,何光發(fā)年輕時曾經在煤礦打工三年,妻子一個人在家照顧婆婆,打工的第二年,何明出生。

說完還撇了撇嘴,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何明有沒有可能不是何光發(fā)的親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