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末,一個平常的日子,陜西省的殷家坪村附近有男女老少聚集起來,他們互相攀談著關(guān)于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生了兒子就能續(xù)上香火的趣聞,諸如此類的言語,不過是哄騙人的把戲。
這群人時而集中,時而分散,惹人注目的是,有個長相眉清目秀的年輕女人獨自待在偏僻的角落,懷里正抱著剛滿月的嬰兒靜靜地坐在隆起的土堆上,她偶爾抬頭,還會下意識地躲開頭頂刺眼的陽光。
她叫鄭小蘭,姓是隨夫家的姓,名字是不識字的婆婆隨口取的。那一年,距離她被拐賣到村子里嫁給一個大她12歲的跛腳男人做媳婦算起已有四年光陰。
她的原名是什么,從哪里來,周圍無人得知也不會有人去問。日子久了,就連她自己都很模糊,之前的生活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圖 | 取自《盲山》劇照
而在鄭小蘭的眼里,心死較之身亡則更顯悲涼。幾年的時間里,她除了生完孩子后被人喂了兩三個雞蛋來補充營養(yǎng),平時早晚都是吃其他人剩下的一些粗糧勉強度日。
她的人生仿佛在19歲就停止了,往后的日子里,她只能靠僅存的回憶努力去找從前的影子。
那時,她被同鄉(xiāng)的故友欺騙說是去外省打工,連開七百公里,直到下車才發(fā)覺自己與砧板上的魚肉無異,手和腳都被人用繩子捆起來,后腦勺被人用力一打吃了重重一擊昏迷了過去。
她再度醒來時,周遭一片昏黑,那是一個夾帶潮濕稻穗氣味和老鼠尿氣惡臭的米倉,四周除了老舊的農(nóng)具就是成袋堆放的小麥和糙米。她掙扎著起身,歪歪扭扭地挪到門后,忽然聽見有人的腳步聲,她嚇得直冒冷汗,腳底一滑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來人是個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婦女,膚色黝黑且面容滄桑,額上的抬頭紋尤其明顯。剛見到人,就兇神惡煞地呵斥道:“臭丫頭,你想干什么?手腳都綁上了,怎么還不老實!”
此時,她顫顫巍巍地爬起來,朝著大門就要跑出去,無奈被這人牢牢摁住肩膀硬生生攔了下來。掙扎過幾次,她因受制于人再加上手腳乏力,只能往后退到墻角。
看她終于不再鬧騰,那人狠狠瞪了她一眼,還罵道:“錢都收了,竟然還敢反悔!過幾天辦了婚事,你就得安心做我兒子的媳婦,趁現(xiàn)在年輕多生幾個男娃娃,否則你別想好過!
趁著換氣的空檔,那人頓了頓,又舔舔嘴接著說:“既然你要做老鄭家的人,把姓也改掉,就姓鄭,至于名字嘛,蘭花好看,就叫小蘭吧?!?/p>
鄭小蘭的腦中突然轟了一聲,這些話像是密密麻麻的細針扎進了身體,她心下茫然,只覺身邊有種神秘的力量在向她逼近。面對眼下的局面,她痛心疾首,怪自己太愚蠢,毫無防范意識,從她應(yīng)允要離家打工的那刻起,就已經(jīng)落入了別人精心設(shè)計好的圈套里了。
見她沒有反應(yīng),眼神渙散,那人試著走近,又伸出手對著她的臉從上至下地滑了滑,最后還用力捏了捏她的下巴。
鄭小蘭因此吃痛,不禁出聲阻止道:“把你的手拿開,別碰我!”那人啐了口吐沫在她身上,抬起手就扇了她兩個巴掌。
“你以為你有多金貴?花了四千塊在你身上,肯不肯,你都是我兒子的媳婦,這張白白凈凈的臉蛋萬一刮花了,我可不會心疼你!”話音剛落,那人隨手就扔了個窩窩頭在地上,“砰”地一聲,米倉又恢復(fù)了昏暗。
等人走遠了,鄭小蘭耗著力氣撐起上身,匍匐著往門口蠕動。身旁空無一物,她瞥見面皮上沾有灰塵的窩窩頭,不自覺咽了口水,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它。
過了一個小時,她餓得腿腳發(fā)軟,無論內(nèi)心有多不情愿,饑餓的本能迫使她不得已作出接受“嗟來之食”的選擇,她把又冷又硬的窩窩頭吃進了肚子。在咀嚼的同時,她甚至能想象自己被人當(dāng)成一塊生肉喂給野獸撕咬的情景。一想到這,她止不住地冒起了冷汗。
第二天,她見到了那個號稱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他叫鄭富強,幾年前外出打工不幸弄傷了右腿,當(dāng)時他沒有多余的錢去看病就延誤了治療,回村后幫著家里干干農(nóng)活。瘸了一條腿,又沒有正經(jīng)的工作,娶媳婦是很困難的。日子長了,也有人說閑話,家里聽了同村人的話說要花錢從外面找個年輕的女人給他。
鄭富強個子不高,約有一米六七,國字臉,長得不賴,走起路右腿不好落地,總是七拐八拐的。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男人,她本能地抵觸,蜷縮著往后退,馬上張口:“你是誰?想干什么?”白富強沒有接話,回頭先關(guān)上了門。
“你多大了?我叫鄭富強,明天家里就給我們辦喜事?!彼紫聛?,視線盡量和她持平,不緊不慢地說。
圖 | 取自《盲山》劇照
她紅著眼,聲淚俱下地說:“我才19歲,求求你,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是被騙的,我不能待在這里,等我回到家,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們,四千不夠,我就給你八千,不管多少錢,只要我活著,我總會還得起的。”接著,她跪在地上連磕好幾個響頭。
鄭富強連忙把她扶正,安慰道:“你不要哭,也別想著逃走,留下來,我會對你好?!背盟粋?,鄭小蘭拼死咬住了他的手腕,嘴角滲出了血也不松口。
一眨眼的工夫,她被推倒在地,嘴里的血腥味溢出來叫人不寒而栗。白富強看她寧死不屈的架勢,一時也是無計可施,沒多說什么就急匆匆開門走了。
經(jīng)過連日的反抗,鄭小蘭始終無法逃開白家人的魔掌,在他們的操持下,幾天后她被迫和白富強做了夫妻。無論她如何求饒,都無法從白富強的手里掙脫開。羊入虎口,豈是那么容易的?一晚過后,鄭小蘭對他充滿了怨恨和厭惡。
從此,鄭小蘭就承受著非人的折磨,不僅要聽他們的吩咐干活,還要伺候一家人的生活。半年后,她第一次有孕卻由于長期勞累導(dǎo)致早產(chǎn),鄭家人很忌諱,待她愈發(fā)差了,直到她后來生下男嬰,態(tài)度才有所好轉(zhuǎn)。
之后,她每每回想起剛來鄭家的那段孤苦伶仃的日子,胸口就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那般壓抑得喘不過氣。
她一個人坐在那兒出神,突然有個大嬸興沖沖地跑來找她,還叫了她兩聲,“兩年前,你剛來白家,辦喜事那天我還去過,我是西邊老李家的,她們都愿意來我家說說話,你怎么一直都不出來的?”
鄭小蘭耷拉著眼,低語道:“我出不去,我在這里也沒有家?!贝髬鹇犅勂擦似沧欤驍嗨f:“別胡說!白家就是你的家,早點回去,娃娃都睡著了,路上小心點!”
她沒有逗留過久,低頭瞧了瞧懷中熟睡的嬰兒,面色如土,眼里卻露出久違的一絲光亮。于是,她緩緩起身,出去還不到兩米便折返了。她用右手抱住孩子,空出左手,朝大嬸略微擺了幾下,抿嘴沉默。
圖 | 取自《盲山》劇照
像這樣的人,她很少遇到,許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非常孤獨。眼前能看見的人都是那些把她拖入深淵了還要踩上幾腳的惡人,哪怕是親生骨肉,都像是一個隱形的鐐銬在鎖住她的身心,讓她永遠不得自由。
中午,烈日當(dāng)頭,大地像蒸籠一樣悶熱。鄭小蘭趁著樹底下走,一路小心護著孩子,片刻左右就回到了鄭家。
剛一進門,就看到滿身酒氣的鄭富強坐在凳子上?!澳闳ツ睦锪耍康竭@個點才回來,我還沒吃飯,你想餓死我?”他伸手想要拉人,卻被她躲了過去。鄭小蘭停了停,直言:“叫你不要喝這么多酒,你不聽,我把孩子送到里屋就回來給你做飯?!?/p>
“你抱過來,我看看兒子。”他斜眼看了看她們母子,用手指著她吩咐道。鄭小蘭聞言,只好抱著孩子靠近了些。鄭盛強看人在面前,酒勁上頭,忍不住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試圖親熱卻不想真的把孩子吵醒了,鄭小蘭暗暗松了一口氣,以哄睡小孩為由倉促離開。
到了里屋,鄭小蘭即刻把門反鎖住,再將孩子抱到床上唱了個搖籃曲哄他盡快睡覺。等孩子睡了,她也累得睜不開眼,但是理智告訴她必須堅強起來,一次能躲,不代表次次能躲。
十多年里,鄭小蘭遭受毒打和強暴數(shù)不勝數(shù),比起他們的欺辱,村民們落后又愚昧的思想更值得引起重視。日復(fù)一日,鄭家人對她始終嚴厲刻薄,她常常生活在水深火熱里面,即使如此,她仍然沒有放棄希望。含垢忍辱,是為了積蓄力量使出致命一擊。
2007年,有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到村子。領(lǐng)頭的是一個叫李楊的導(dǎo)演,帶領(lǐng)劇組上下幾十號人準備駐扎在當(dāng)?shù)厝【芭臄z新電影《盲山》。
村口停了十幾輛車,不但有很多人,還有大量的攝影器材和道具。導(dǎo)演和制片人在和村長商談,希望能安排一些合適的人參與拍攝,劇組免費提供一日三餐。消息一出,很多白天不用下地干活的村民們紛紛跑來報名。
鄭小蘭從大嬸那聽說有外人要進村,而且還要拍電影,她靈機一動,沒等鄭家人同意就去報名,又做上了群演,就為了一天能有三頓飽飯吃。
圖 | 取自《盲山》劇照
有一天,道具組的工人們正在搭建場地,鄭小蘭和其他農(nóng)婦一樣在樹下候場。李楊導(dǎo)演走過來,正好看到她不像別人那般東張西望的,主動問她:“你看起來和她們不一樣,感覺不是這個村子的?!?/p>
鄭小蘭驀地抬頭,“沒什么不一樣的,我們都是命苦的人?!彼炝耸钟挚s了回去,試探性地問道:“能不能請你,幫我打個電話給我父母,告訴他們我在這里。”
李楊不解,反問她:“什么?你父母怎么會不知道你的下落?”看著鄭小蘭神色突變,一向敏感的他察覺到事有蹊蹺。
還沒等鄭小蘭回話,場務(wù)就用大喇叭通知全組準備完畢,就等開機。李楊回頭朝他們做了個手勢,示意暫停?!澳銊倓傉f什么?”李楊把她拉到一邊,認真問她。
鄭小蘭頓時眼眶濕潤,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回道:“我是被人販子拐賣到這里的,快二十年了,我都沒有見過我父母,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是否健在,還會不會記得我?”
聽完她的話,李楊極為震驚,他無法想象一個年輕女人被拐賣到如此偏遠的山村這么多年會經(jīng)歷什么樣的苦難。但他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及時報警,那他便和幫兇無異。
當(dāng)天收工結(jié)束,李楊主動找到鄭小蘭,表示已經(jīng)向當(dāng)?shù)氐墓矙C關(guān)報警,同時幫她多次聯(lián)系遠在四川的家人。
“謝謝你,這么久了,你是第一個愿意幫助我的人?!编嵭√m泣不成聲,彎著腰向他鞠躬致謝。面對她的遭遇,李楊深受觸動,在得到她允許的前提下,修改了影片中的部分劇情。他告訴鄭小蘭,“是我應(yīng)該要謝謝你,你如此堅強又有勇氣,只有把罪犯繩之于法,才不會有更多的人無辜受累?!?/p>
頃刻間,鄭家人收到了風(fēng)聲,迅速趕到劇組找人,不讓她繼續(xù)拍,揚言誰敢?guī)退屯览锎?。外面圍繞著許多村民,有的人拿著鋤頭,有的人拿著鐵鍬,一個個張牙舞爪地把整個拍攝地圍得水泄不通。
李楊表示絕對不會把鄭小蘭交給鄭家人,突然,有個壯漢從人群里躥出來,大喊道:“你們這群外鄉(xiāng)人,我們村子的事輪不到你們管!你們馬上收拾好東西滾出去!”
此刻,群情激奮,兩撥人差點要動起手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外圍傳來急促的警笛聲。十多個警察及時趕到,控制住局面,影片拍攝結(jié)束后劇組搬離殷家坪村,至于鄭小蘭是否獲救不得而知,但毫無疑義的是,像她一樣被拐賣的女人還有很多。
圖 | 取自《盲山》劇照
幾個月后,《盲山》剛上映就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guān)注,主創(chuàng)人員在接受采訪時均表示當(dāng)時拍攝的村子是真實存在的,除了女主角是科班演員,其他都是素人。
一直以來,國家各地公安機關(guān)堅持開展嚴厲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的專項行動,通過高科技或懸賞等各種渠道追蹤違法犯罪分子。截至2022年7月,共破獲拐賣婦女兒童案件906起,找回歷年失蹤被拐婦女兒童1198名,抓獲拐賣犯罪嫌疑人1069人,行動取得階段性成效。
時隔多年,當(dāng)年沸沸揚揚的鄭小蘭事件只是隱藏在罪惡世界中的冰山一角。社會很大,人心難測,呼吁每一個人引起重視,影片總會結(jié)束,而生活還在繼續(xù),但愿陽光普照驅(qū)散世間一切陰暗。
文 | 愛吃奶酪的杰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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