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的一晚,梁家大門緊閉,寂靜的氣氛如常,角落里一間不起眼的耳房卻醒目地掛起了貼有囍字的大紅燈籠。
門外,一個身著深色長袍的男人佇立在月下,他不時地凝望遠方,想到即將要發(fā)生的事,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身后的女人湊過來小聲提醒道:“快去吧,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對她好就是對我好,我們是一家人。”
說話的這人是李蕙仙,她嫁給梁啟超那年,耳房里坐著的新婦才10歲,如今她年老色衰,新婦正處在惹人稱羨的碧玉年華。
而她深愛的丈夫,就要和別人同床共枕,甚至生兒育女。
換做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安然接受,可她不僅默許,還一手促成了這樁看似荒誕實則合情的姻緣。
在妻子的催促下,梁啟超心中搖擺不定的天平終于向一邊傾斜了。
他提了提衣擺,大步流星地走上臺階,李蕙仙在后默默跟著,替他推開門,又目送他進房,再不動聲色地把門關好。
屋里面的陳設很簡潔,一眼望去,只有一張鋪上喜被的舊床,靠窗的桌子上放了一面銅鏡,還特意點上了一對龍鳳花燭。
梁啟超環(huán)顧四周,溫熱的眼神最終落在了端坐在床邊的妙齡女子身上。
他走近了些,張口說:“竟是你,我早該想到的。”新婦稍稍抬頭,眼前只見這個意氣風發(fā)的男人,眉頭緊鎖,目光灼灼似有難言之隱。
“夫人沒有說出口的話,我都明白。今晚的事,我是心甘情愿的!”看梁啟超遲遲未有動靜,新婦雖面紅耳赤,仍開腔向他表露心跡。
透著亮眼的燭光,梁啟超不禁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
年輕的女子,總有種獨特的魅力吸引人的。新婦身材嬌小,膚色如雪,長相文靜不俗,偶爾低眉頷首,從頭到腳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梁啟超看得入迷,不禁想到1889年和發(fā)妻李蕙仙相識的往事。
那時,年僅17歲的他參加廣東的科舉考試,因文章立意新穎暢達,受到主考官李端棻的賞識而中舉。
李端棻當即就看上了這位才貌雙全的年輕人,做主將堂妹李蕙仙許配給他,婚禮也在李府舉行,并由李端棻親手操辦。
而李蕙仙自小長在高門,幼承庭訓,不僅擅于吟詩作文還深諳琴棋書畫,亦有才女美譽。
這對大家閨秀搭配青年才俊的婚事當真是天作之合,婚后二人琴瑟和諧,曾一度傳為佳話。第二年,李蕙仙就隨丈夫一起回到廣東老家生活。
比起李府的名門顯貴,梁家便貧苦得多。梁啟超的祖父、父親都只靠教書和祖產(chǎn)的幾畝薄田來維持生計。
為了迎接兒媳,梁啟超的父親便把一間閑置的書房收拾出來給夫妻倆當作新房暫住。安頓下來后,李蕙仙始終恪守本分,一方面做好賢妻扶持丈夫求學,另一方面盡力孝順翁姑以保家宅安寧。
南方炎熱潮濕的天氣,加上生活習慣的不同和語言不通,導致生活上有很大的困難,但李蕙仙毫無怨言,不僅親自挑水、舂米、煮飯,還勤勉費神盡最大努力操持家務。
主持家政的是梁啟超的繼母,只長她2歲,因她牢記輩分有別,對待年輕的婆婆,她格外尊敬,每日晨昏定省。
而對待丈夫,李蕙仙更是全心全力地輔佐、支持。
梁啟超初上北京時,滿口廣東話,別人聽不懂。婚后在李蕙仙的幫助下,學會了說國語,于是除去了他走南闖北、到處講演授課的語言障礙。有這樣一位賢內助,梁啟超受益匪淺。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只身逃去日本,李蕙仙帶著女兒到澳門避難,梁啟超的父親也帶著其他家屬一起避居澳門。
恰逢境遇艱險,梁啟超時刻惦念家眷的安危,給李蕙仙寫了很多信。而李蕙仙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代替丈夫服侍老人,同時撫養(yǎng)幼女,解決了梁啟超的后顧之憂。
在他們數(shù)次來往的信中,梁啟超曾不斷向她表露深深的感激之情。她為人俠義且處事果斷,意志堅強,許多時候,她的這份勇氣無形之中也在激勵遠在海外的梁啟超,使他能夠肩負起救國的使命。
而在袁世凱妄圖復辟的關鍵時刻,梁啟超將秘密啟程前往西南,與蔡鍔等人組織護國軍討伐。深夜訣別,李蕙仙大義凜然,慷慨地對他說:“上自高堂,下逮兒女,我一身任之,君但為國死,無反顧也?!?/p>
可以說,正是有了李蕙仙的鼎力相助,梁啟超主張的變法革新運動才能逐步發(fā)展起來。得妻如此,梁啟超從心底真切地愛她,信任她,也曾在信中表露:他們的結合是“美滿姻緣,百年恩愛”。
時局多變,生活哪有永遠的風平浪靜,日日相守的夫妻都難免磕磕絆絆,何況是長期分隔兩地的二人。
彼時,李蕙仙留在澳門照顧家人,梁啟超則應康有為之邀趕赴檀香山創(chuàng)設維新會。
由于變法運動的影響,梁啟超在外受到熱烈歡迎,其中便有個何姓僑商特意設宴為他接風。宴會上有許多西洋人參加,為便于交流,僑商就讓女兒何蕙珍擔任梁啟超的翻譯。
那次宴會,芳齡二十的何蕙珍毫不怯場,她學識滿腹、談吐不凡,又生有一副姣好面容,這一切都讓梁啟超贊嘆不已。
而何蕙珍學習過西方文化,性格觀念亦受影響,初遇就對梁啟超一見鐘情,之后更是大膽表露愛意,寧愿嫁他為妾,也要忠誠于愛情。
對于此女,梁啟超深感為念,他立即就寫信給遠在澳門的妻子,毫不忌諱地記述他與何蕙珍相識的經(jīng)過。
另一邊,李蕙仙收到信,得知丈夫已有再娶的心思,心下雖涼,但迅速就做出了應對方案。
她很明智,首先搬出梁啟超的父親,提及如果他打定主意要再娶,她必會稟告長輩做主。
多年夫妻,她很清楚梁啟超最怕父親,而她在梁家主持家政已久,深受梁家上下的愛戴,又怎么會輸給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人?
果然,梁啟超看到回信,思慮再三,應允絕口不提并承諾對何蕙珍以妹視之。
單是梁啟超的回絕,尚無法消除李蕙仙的危機感。經(jīng)此一事,她發(fā)覺自己不得不正視眼下美人遲暮的苦果。
再加上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膝下只有一子二女,今后也許無法再生育。就在她一籌莫展之際,侍女王來喜走進了她的視線。
臥房里,李蕙仙獨自坐在床沿,低頭默默垂淚。
門外忽然有人敲門,“夫人,我是來喜。”聞言,她很快就應聲道:“進來,外面風大?!?/p>
王來喜推門而入,沒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懇求道:“有一件事,求您成全我!”
女人的直覺讓李蕙仙有三分警惕,她緩緩起身,伸手扶起王來喜。
“究竟什么事?這些年你在我身邊很盡心,不論主仆情分,我待你也如親妹妹看待。只要你開口,我能答應的都會答應?!彼叿鋈耍叞参康馈?/p>
王來喜頓時臉頰緋紅,接著支支吾吾地說:“有人傳,梁公喜歡上了一個姓何的小姐,還想把人娶進府里?!?/p>
紙終究包不住火,有關梁啟超外遇的八卦風傳一時,即便李蕙仙能處理得滴水不漏,但她時常唉聲嘆氣的樣子怎么可能瞞得過人?
逃避不是上策,她干脆回道:“那女子和先生才情相當,他們滋生情愫也屬平常,此事的來龍去脈,我已知曉,他絕無逾禮之舉,你無需為我擔憂?!?/p>
王來喜的面色依舊,轉頭瞥見她眼角的淚光,猛地回憶起自己幼年喪父,又被狠心的繼母賣給人販子輾轉四次才被順天府尹李家贖身,后來因機靈懂事就被派給李蕙仙做起了貼身侍女。
在王來喜心中,李蕙仙和自己人前主仆,人后姐妹。在李府時,她心地善良,會主動教導自己讀書認字。到了梁家,她仍然不嫌棄自己,會在其他下人前維護自己,就連子女也放心交給自己看管。
王來喜和她性情相投,聰明勤奮,是她的得力助手。梁家老小的飲食起居和孩子們平日溫書都離不開自己,久而久之,王來喜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梁家人。
圖 | 王來喜(最右)
李蕙仙沉思半晌,倏地一下抓住王來喜的手,試探性地問:“好妹妹,你可愿替我做一件事?”
王來喜受寵若驚,連忙說:“夫人待我這樣好,不要說一件事,就是一萬件,我也肯做?!?/p>
她恍然大悟,身邊就有一個最好的人選。比起接納陌生人,不如撮合丈夫和最信任的侍女,何況她是真心把王來喜當親妹妹看待,感情甚篤。
李蕙仙頗受感動,小心翼翼地托住王來喜的手,“梁公的為人想必你也知道,我的病耗不起,若有一日我撒手人寰,他和孩子們就指望你了?!?/p>
沒等王來喜出聲,她便直言:“我想你能替我做梁公的另一個女人,孩子們的另一個母親,而你也會生下梁家的孩子,不論男女,全部記在我的名下。”
聽到她的話,王來喜又驚又怕,直截了當?shù)卣f:“我是命苦的人,沒福氣也沒文化,就是我肯,梁公未必肯,我怕做不好會耽誤夫人的事?!?/p>
言外之意,王來喜是出于自卑在婉拒她,卻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對梁啟超的仰慕。
看到王來喜紅著臉,眼神躲閃,她才后知后覺。
“別怕,只要你答應,剩下的事有我?!彼牧伺耐鮼硐驳氖中?,安撫道。
她堅定的語氣也給了王來喜信心,王來喜順從地點了點頭。
畫面一轉,夜晚的風吹得人打起了冷顫,梁啟超轉身朝窗邊走去,檢查過沒有細縫,就又回到了原地。
梁啟超彎了彎腰,只見眼前的人暗藏秋波,嫣然一笑便令他心神蕩漾。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王來喜的臉頰,淡淡道:“我雖娶了你,但不能承認你的名分,望你能諒解?!?/p>
王來喜默不作聲,稍后主動握住他的手說:“我不要名分,就請梁公替我取個新名字吧?!?/p>
是夜,屋內的紅燭燃盡,這出花好月圓的戲碼終是畫上了句號。
第二天,梁啟超替其改名叫王桂荃。往后的日子里,王桂荃幫李蕙仙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也不負眾望地接連生下四子二女,為梁家綿延香火。
1924年,李蕙仙乳腺癌復發(fā),王桂荃不顧自己產(chǎn)后虛弱的身體,仍衣不解帶地陪在她身邊侍奉湯藥。
那天,李蕙仙重病臥床,彌留之際還不忘叮囑道:“桂荃,我對不起你,先生和孩子們都拜托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們!”
王桂荃望著臉色蒼白的李蕙仙,強忍悲痛之情,泣不成聲地說:“夫人放心,家里有我,我會把孩子們都養(yǎng)育成人,好好照顧先生。”
同年9月13日,李蕙仙因病溘然而逝。
梁啟超為她寫下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梁夫人文》。
從“我德有闕,君實匡之;我生多難,君扶將之;我唱君和,我抑君揚;今我失君,只影彷徨。”不難看出,她和梁啟超數(shù)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情深。
時隔多年,后人或許會痛斥梁啟超的虛偽,也會惋惜王桂荃的犧牲,但很少有人會欽佩李蕙仙的賢惠。她的智慧,在于成人之美的恩情。
文 | 愛吃奶酪的杰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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