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府。
暮色四合,清脆的幡鈴和空澄的木魚聲,伴隨著誦經(jīng)聲回蕩在白府的大院內(nèi)。
由于白府前日被妖靈所襲,白老爺特地請當?shù)氐乃缮剿赂呱?,替白府洗清晦氣,消除業(yè)障。
“紫云,敬香。”
在坐法臺的蒲墊下打坐誦經(jīng)的元明長老一聲提醒下,只見后排一個約摸十歲的小和尚渾身打一個盹,手中的香竟已燃了大半截,這才連忙將香插進爐內(nèi)。
忽然一股陰風刮過,幡鈴叮當作響,香加速燃燒,灰燼亂飛,碎屑沾到了白家小姐的衣服上。
“你這臭和尚,香灰都弄到本小姐的衣服上了!”
一道稚氣嬌蠻的聲音格外響亮,白家小姐蹙眉看著自己袖口,白粉的海棠花繡瓣被香灰蹭臟了一塊。
“施主,小僧多有得罪?!?br/>紫云小和尚一看自己弄臟了人家小姐的衣服,趕緊單手立掌,賠禮道歉。
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他,一是深夜做法實在困倦,二是風不小心將香灰吹到白小姐的衣服上的。
其實平常人是不會介意這種小事,拍干凈也就完了。
可白千姒偏偏不依不饒,本是一張白凈秀氣的小臉上表情刁蠻,抬著下巴看著他,神色頗為頤指氣使。
“光嘴上說說就完了?我這件白珠海棠裙可是父親去沌元派孟歸仙尊那里親自求來的護體法衣,用重族靈羽織成的,如今被你弄臟,你、你要給本小姐磕頭認錯!”
“你……”
紫云臉色驚羞。
此時他不過一個十歲小童,心性尚不穩(wěn)定,見這白家小姐分明就是要羞辱他,一時怒從心起。便轉(zhuǎn)眼看向師父,希望他能幫自己說話。
“阿彌陀佛。”
元明長老從蒲墊上站起,慢慢走了過來。
“紫云,你誦經(jīng)打盹,弄臟了白小姐的衣服,快跪下給白小姐道歉?!?br/>“師父!”
紫云心中滿是驚訝,不過是煙灰沾染到白小姐身上,她就如此羞辱自己,現(xiàn)在連師父要讓他給一個刁蠻小姐下跪?
“跪下?!?br/>元明長老的語氣溫和卻又充滿威壓。
紫云氣的面皮漲紅,半晌說不出話。眼中怒火閃爍,緊緊盯著白千姒,仿佛隨時要撲上去咬人的小獸。
但師命難違,他緊緊的攥著手,認命一般朝白家小姐慢慢的屈了膝。
就在他下跪的那一剎那,元明長老突然祭出一道黃符,迅速貼在紫云的腦門上。
“滋啦~”
一聲響,紫云身體里生生逼出一道妖影,被元明長老一劍斬殺。
紫云一個激靈,臉上的倦意頓然不見了,滿臉后知后覺。
“師父,剛、剛才怎么回事?”
元明長老收回劍說道。
“是魘妖?!?br/>小和尚聽了,一陣脊背發(fā)涼。
魘妖在趁人精力不濟時附進體內(nèi)的妖物,首先讓人無比困倦,再將精氣一點一點吸干。
然而硬逼魘妖現(xiàn)身會讓附體者的元神受到損傷,唯有增強本體的怒意,怒意一高陽氣自然就會提高,魘妖才能順勢逼出。
原來,白家小姐之所以羞辱他是為了救他。
紫云羞愧的沖著白千姒道歉,單手立掌。
“多謝白施主救命之恩,小僧剛才誤會了?!?br/>白千姒撲了撲袖子,彎嘴笑了。
“小和尚不必禮,誰讓本小姐天生純陰體質(zhì),能洞察任何鬼怪。”
白千姒語氣傲嬌,好像純陰體質(zhì)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其實對不修仙的凡人來說,純陰體質(zhì)除了每晚能讓你看見妖魔鬼怪之外也沒什么好處。
2
雖說紫云年紀只有十三歲,但天賦高修煉勤勉,很快就結(jié)了丹,元明長老頗為重視,將他收為親傳弟子。
“紫云小師父,紫云小師父可在!”
白府的小童焦急的在寺院中喊著,剛好撞上從禪房打坐出來的紫云。
紫云微微頷首,單手立掌行禮。
三年已過,紫云早就和兩年前莽撞的小和尚大相徑庭,如今他頗有一副高僧穩(wěn)重的模樣。
“施主,何事慌張?”
“您快去看看吧!我家小姐又被妖氣侵體了!”
純陰體質(zhì)的白千姒老實生病,偏偏又嬌氣的很,不是嫌棄這藥太苦,就是嫌棄那藥太難聞,只有紫云小和尚在時才肯乖乖的喝點藥。
“我不要喝,好苦!”
白府的閨閣內(nèi)傳來白瓷盞豁朗一聲響,藥汁和碎片濺了一地,濺到剛進門的紫云腳邊。
”小姐,您消消氣,紫云小師父來了。”
小童趕緊跑了進來。
紫云進門對剛才喂藥的白三姨娘行了個禮。
見了紫云,三姨娘滿臉愁容上破云見日般露出一絲希望。
“紫云小師父,您終于來了!千姒昨日就吵著有什么妖魔鬼怪,發(fā)了低熱又不肯吃藥……”
紫云看了眼床上裹著錦被,面色蒼白的小丫頭。
“阿彌陀佛,佛曰福禍相依,小姐歷經(jīng)磨難,日后必有福報,小僧這就用彌勒舍利子為小姐祛除妖氣?!?br/>說著便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小盒,取出那枚泛著金光的舍利子。
“太好了,多謝紫云師父,那我們就不打擾師父降妖除魔了!”
丫鬟們也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片,隨著三姨娘一同迅速退出了房間,關(guān)好了門。
一是不想打擾紫云驅(qū)妖,二是那妖物實在太恐怖,雖然在白夫人死后三姨娘對白千姒視如己出,可是也受不了每次被妖怪嚇走半條命。
白千姒一看別人都走了,臉上的病懨之色突然消失,拿掉敷在額頭上的錦帕,坐起身來,語氣佯怒,可掩飾不住一絲歡喜。
“紫云,你終于來啦!臭和尚!記不記得上次說要給我?guī)呛J的?”
紫云一看,這哪里是有病的樣子,無奈的搖了搖頭。
“你又裝病?!?br/>雖然千姒天生陰體,可是自從穿了孟歸仙尊的護體法衣,妖魔很少能近身,所以十次有七八次是裝著要紫云過來陪她玩。
雖然這么說,可紫云還是從袖中掏出一個包著透明糯米紙的糖葫蘆。
千姒一見糖葫蘆便眼睛發(fā)亮,她自小體弱,老爺從不讓她亂吃東西,她可饞壞這糖葫蘆了,接過來張嘴咬住一顆,那紅艷艷的果子包裹著糖漿,又酸又甜。
“還不是想讓你過來陪我玩嗎,爹和姨娘不讓我出門,我好無聊。”
白千姒邊吃邊說,圓滾滾的果子把她的小腮幫子塞的鼓鼓的,吐字也變的含糊不清起來。
“你一生病,全府上下都要擔驚受怕,你也要體諒他們,不能再裝病了?!?br/>紫云雖然年紀跟她差不多,語氣卻十分老道。
白千姒心有點虛,又有點不服氣,往手帕上吐了幾顆山楂籽。
“我是真的被嚇壞了嘛!昨天晚上有個妖物,渾身淌著黑血,臉也被妖氣纏繞看不清楚,走到我的床邊,我覺察不對,睜開眼睛一看,他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妖物制造的都是幻影,他又不能真的奈何你?!?br/>“不能害我,可他竟然剖開了自己的肚子!一邊往外掏著腸子。那腸子血淋淋的,就這么一下一下的拽的滿地都是……”
白千姒說著說著便起了一身栗,手指緊緊的攥著緞面錦被,臉上爬滿了恐懼。
可對方是紫云,恐懼中又帶了一絲撒嬌般的委屈。
“你說我能不害怕嗎!”
紫云聽罷,嘴抿成了一條直線。
想來那妖物知道自己近不了白千姒的身,便想個法子故意嚇唬她。
這尋常人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的畫面,卻活生生的出現(xiàn)在一個柔弱的小姑娘面前,紫云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憐惜之情。
從乾坤袋中又掏出一個金線小盒,小盒內(nèi)放著一顆藥丸。
“這是我練的定神丸,吃了有凝神調(diào)息的功效?!?br/>白千姒拿過這顆丹藥,聞了聞,繡眉蹙起。
“這丹藥聞著就知道不好吃,小和尚,你下次能不能練點好吃的丹藥啊,比如什么柑橘味的,秋梨味的……”
紫云雖然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可是看著如此天真嬌氣的小姑娘,嘴上被糖漬浸的發(fā)亮。
盯著那顆藥丸苦大仇深的吃了進去,心里也開始默默想著如何能把這丹藥練的更好吃一些。
3
一晃十年過去,當初的小女娃娃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一襲白紗梨花裙,走起路來衣衫飄動,頭上發(fā)簪上的水晶珠也輕輕擺動,宛如一只靈鳥。
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但白家小姐一個也看不上,稱自己的病還沒好,隔三差五的往寺廟跑。
“小和尚,本小姐來了,你怎么不出來迎接!”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嬌蠻又帶著甜美。
她幼時的圓臉變成了尖尖的瓜子臉,嘴角勾著張揚的笑意。
仿佛降臨在寺中的仙子,但比仙子又多了一絲高傲嬌蠻的塵氣。
寺內(nèi)的小僧都知道白小姐是寺里的??汀?br/>紫云跪在佛堂前轉(zhuǎn)著佛珠,雙眸微微合著,聲音沉穩(wěn)如同古剎。
“阿彌陀佛,佛前不可高聲語。”
白千姒提裙跪在紫云旁邊的鵝黃色蒲團上,纖長的指頭并在一起,做合十之態(tài),而眼睛卻悄悄的看著紫云。
此時他已經(jīng)褪去一身稚氣,成為清秀的少年和尚,在白千姒旁,畫面出其不意的和諧。
小姑娘看到他念經(jīng)時微動的喉嚨,羞赫的咬了咬唇,目光婉轉(zhuǎn)的看著佛祖的金身。
“求佛祖保佑,千姒能求一個好姻緣?!?br/>紫云手中的佛珠只是剎那一停,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
白千姒拿過旁邊桌案上的簽筒,搖了搖,只見一個簽子落地,她拿起來交給紫云。簽子上的題字如下。
「一縷香魂歸崖海,奈何姻緣終虛化」
紫云誠實的開口:“這是一個下下簽,字面上說你命里無姻緣?!?br/>千姒拿過簽子看了看,不服氣的哼了一聲。
“不算不算,本小姐怎么可能命里無姻緣呢?定是剛才沒有搖好才漏出來的?!?br/>千姒說著又搖了一簽,紫云拿過一看,還是下下簽。
氣的白千姒將那簽子扔在地上。
“都說松山寺算卦準,我看一點也不準!”
紫云本想安慰她天道有常命中注定,可是看她蹙著的兩道繡眉,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是不準,這個簽筒是給男子求簽用的,女施主應(yīng)該用另一個。”
另一個簽筒拿來,白千姒抿著嘴接過搖出一個簽子,只見題字為:「月落笙起,鳳歸九巢?!?br/>紫云微微頷首。
“恭喜施主?!?br/>白千姒暗淡的目光突然一亮,偏頭問他。
“是什么意思?”
“指施主日后必為人中龍鳳,婚配顯赫人家?!?br/>紫云本以為白千姒本應(yīng)該很高興,可她竟然卻更怒了。
“臭和尚,你瞎恭喜什么!”
“施主,這可是上上簽?!?br/>小姑娘抿著嘴,眼里卻全然是失落。
“誰說富貴人家就是最好?兩情相悅才能為上上,如果連基本的喜歡都沒有,就算是鐘鼓饌玉又有什么稀罕的!”
白千姒將簽子扔進紫云懷里,轉(zhuǎn)身跑了。
只剩紫云在殿內(nèi),滿腦子都是小姑娘微微發(fā)紅的眼睛。
佛曰,人生難得,六情難具。
無論是鐘鼓饌玉也好,白衣卿相也罷,總之不可能是他。
他是元明長老的親傳弟子,更是少林松陽宗掌門的不二人選,他不可能為了娶妻退出宗派。
他和她的情緣,是注定終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