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成都。
換個說法是,離開了北京。脫北大概是今年自己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所以這篇文與其說是2023年的總結,不如說是對自己北漂三年生活的告別。
過去兩三個月我獲得了一種久違的解放,在海邊晃蕩半個月之后回到了四川。不斷有朋友問起離開北京的原因,而我通常都會反問一句:“離開北京需要原因嗎?”
留在北京才需要。
去北京是一場意外。我在四川長大,大學在重慶,畢業(yè)前在就業(yè)地的選擇上,自己定下的目標是要么川渝,要么廣深,從沒考慮過北京上海。在我的想象中——北京,帝都,政治中心,在隨便扔顆石子兒就能砸中一堆處長的地方,空氣中將永遠飄散著官僚氣;上海,魔都,經(jīng)濟中心,小時代里的紙醉金迷與物欲橫流,精致得令人不適的資本天堂。我自覺與它們格格不入,所以一開始就將它們放進了自己的黑名單。
結果因為一些機緣依然來到了北京。剛踏出校門的職場新人,稚氣未脫,畢業(yè)即失戀,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獨自面對一個嶄新的世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重建生活的秩序感,最后居然逐漸喜歡上了這座城市。這里的確匯集了全國最頂尖的文化資源,讓我這種學生時代以來的裝逼偽文青,在悲涼的時局下得到了難得的心理慰藉——剛到北京半年的時間里,我一直不斷穿梭于各大書店、livehouse、美術館、博物館、小西天、各種講座與沙龍之間,以相機替代眼睛,游蕩于北方各個城市。將自己淹沒在生活的洪流里,暫時忘記虛無曾帶給我的痛苦,而時間終于幫我治愈好了它們。
即便是北京經(jīng)常被人所詬病的氣候也為我所愛——我喜歡北方的干燥,夏天的燥熱尚能讓人感覺到一絲清爽,冬天的干冷也遠比南方的濕冷好受得多,更何況還有暖氣;陽光不再是奢侈品,經(jīng)常能看到萬里無云的天空與斑斕的彩霞——無數(shù)次,傍晚時分,我在建外大街上遙望國貿(mào)高高矗立的CBD,落日熔金,大廈的玻璃幕墻映射著晚霞紫紅色的光,濃烈中又泛著波光粼粼魚肚色的白,背景里則是一大片的純藍,世界透徹得如同一片真空,你仿佛置身于一塊巨大而空曠的藍寶石里,其間點綴著幾幢玻璃小屋,就像水晶球里那個。
我甚至覺得北京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我的單位在東二環(huán)建國門,我一開始住在東五環(huán)外的傳媒大學,之后搬到了東四環(huán)的十里堡(多幸運,三年多我只搬過一次家)。平坦的城市,于是我經(jīng)常騎行穿梭于東二環(huán)與東五環(huán)之間,我熟悉這條通勤路線上的每一個點、每一棟房子、每一個路口;在周末,我又會拿起相機掃街,我?guī)缀跬讲秸闪窟^二環(huán)內(nèi)的每一條胡同。這座偌大的繁華都市,對我而言不再是一個抽象的地圖,我開始踏足他身上的每一個點,并由點及面,整座城市逐漸在我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立體的,像個沙盤。
我能明顯感受到自己正在快速生長——不只是法律專業(yè)能力上的迅速提升,也是情感上的明顯成熟。在某種意義上,過去三年其實很接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狀態(tài)——有一份相對體面且收入尚可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之余,還能盡到對家庭的責任,同事很好,工作氛圍也不錯,專業(yè)能力能夠得到提升的同時工作壓力又不至于太大,我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work life balance。我有大量的時間能夠用于閱讀、寫作、戀愛、看展、看演出、看電影、四處旅行……滿世界游蕩,發(fā)呆,暫時將頭埋進泥土里,忘記末日已至。
就像我過往工作與公眾號內(nèi)容的完全切割——在工作時間,我看的是合同法、公司法、民事訴訟法……專注于商事訴訟、公司治理與基礎設施等法律領域;而在業(yè)余時間,我關心的則是政府信息公開、高校自治權、疫情防控、網(wǎng)絡言論管控、反性騷擾等議題。你很難說兩者之間有什么直接的關聯(lián),如果有,那就是前者給了我一份穩(wěn)定且可觀的收入,讓我有資格以一種完全非功利的立場去關心后者。
如何平衡好它們,是一門藝術。這種平衡術會是自己一輩子的功課。
如果說人生不過是一段又一段體驗所持續(xù)構筑的幻象,那過去三年我在北京的體驗真是豐富得夠可以。所以我從不后悔來過北京,我相當感激這段人生經(jīng)歷。
而要說三年北漂生活給自己帶來的最大收獲,我想應該是結識了許多極富理想主義氣質(zhì)的朋友。大家很窮,生活拘謹,但是開心,我們知道自己真正看重的到底是什么;即便痛苦,這種痛苦的產(chǎn)生也是因為直面現(xiàn)實,它不同于許多人的自欺欺人、同流合污或麻木至虛無。我至今仍會感動于一些朋友的選擇——以TA們所擁有的學識、學歷、能力、背景……完全可以比較輕松地過上常人眼中光鮮亮麗的生活,所以我會驚訝于TA們?yōu)槭裁匆M心費力地去做這么多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在萬馬齊喑的盛世之下,還說著那些不合時宜的話,經(jīng)歷著一種近似于苦行僧的修行。對于TA們的選擇,除了用“理想”、“信念”、“良知”等等這些早已被時代拋棄的話語,我很難再找到其它解釋的方法。
這些人的存在本身,就已經(jīng)在我心里豎起一面旗幟,提醒著我——在此地,一個正常人應當活成什么樣子。
這么看來,北京的生活似乎沒什么不好。最終選擇離開的原因也的確很復雜,我難以理清。事后來看,某種意義上,選擇離開就是以上這些吸引我駐留北京的“泡泡”被挨個戳破的過程——朋友們的陸續(xù)離開、公共生活的逐漸萎縮、對各種文化活動興致的缺乏、前司的發(fā)展前景、個人的職業(yè)瓶頸,等等。而最終歸結起來其實就是兩個字——厭倦。進入2023年后,忽然對北京的生活感到了厭倦,這種轉變的發(fā)生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想換種生活狀態(tài)。
離開北京時,收拾行李遠比預想的輕松。三年的生活被打包起來不過是六個紙箱,其中一箱還是書——當初去北京時我就知道,自己遲早會離開這里,所以我不大敢買紙質(zhì)書,怕離開的時候帶著麻煩,可幾年下來居然仍攢到了一箱。而除開書、冬裝與攝影器材,自己離開時手里的東西與三年前那個夏天幾乎沒什么差別?;蛟S與一開始來京時歸屬感的缺乏有關,總感覺明天可能就會離開這座城市,所以沒有動力去添置任何新的物什?;叵脒^去三年,生活真是簡單得夠可以的,生活就是一個不斷重建秩序感的過程。
回到成都這段時間里,我花了很多時間來自我梳理與自我澄清,與家人朋友頻繁相聚,見了許多許久未見的師友,談定了將要入職的律所……狀態(tài)舒展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屬于這里。川渝會接納我,你應該理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元旦假期我回到了自貢老家,牛佛鎮(zhèn)下的一個村莊,整個小學時期我就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翻滾在泥土里,不知盛世將至。在一片如今已被推土機翻新成馬路的山谷里,童年我曾為了爭得第一個到達學校的“頭名”,在天色未亮的清晨獨自一人走上山路,在接近于黑暗的黑暗中,我被恐懼包裹,于是攥緊拳頭,但凡聽到任何一絲風吹草動便奮力揮拳,揮向虛空中我想象出的鬼怪,我因為這場虛構的搏斗而充滿熱血,它會支撐著我抵達終點。
孤獨是人生常態(tài),孤獨又往往伴隨著恐懼,而你必須以你的方式去戰(zhàn)勝它。這是我童年時學會的道理,這件事也是人生常態(tài)。
一次別離,新的開始。
——顏森林
202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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