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我的父親。

他從廣州坐火車回來，一進門就質(zhì)問我的爺爺，為什么把家給賣了？

我的爺爺什么話都沒說，只是低著頭不停的抽著煙。我的奶奶動了動嘴唇，本想說點什么，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父親看到爺爺奶奶都低著頭不說話，以為是爺爺奶奶心中有愧，隨即又扯著大嗓門，逼迫著我爺爺給個說法。

奶奶為了化解父親和爺爺之間對峙的局面，拉了拉我的胳膊，示意我上前去跟父親問聲“好”。

于是，我走到父親的面前，怯生生的喊了他一聲“爸爸”，并張開雙臂，想讓他抱我。

但沒想到的是，他一看到我，火氣就更大了！一句話不說，就抬起腳在我胸口上狠狠踢了一下，將我整個人踢得在地上打滾兒。

而爺爺看到這一幕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從地上跳起，拿起一旁的鐵鍬就追打起了我的父親。

事后，父親走了。臨走時，他站在村口罵了整整一個下午，向過往的村里人，怒斥著我的爺爺如何如何把家賣了，又如何如何把錢揮霍光了。

夜晚的時候，爺爺坐在地頭抹著眼淚，我用手給他梳理著頭上的白發(fā)。雖然我年紀很小，但我卻非常明白爺爺心中的委屈。

他并沒有把家賣了，只是用家給我和奶奶換了條活路。

1.

我從小就被爺爺奶奶帶大。父親的面我只見過一兩次，爺爺奶奶常說父親是出門打工了，但周圍的鄰居卻說父親在外面當了上門女婿，已經(jīng)不愿意回家。

母親的面，我根本沒有見過。聽奶奶說，我還沒斷奶時她就跑了，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有鄰居看到她背著包上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

自此之后，沒有人再見過她，也沒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

不過，我不怎么恨她！因為爺爺奶奶也不恨她。奶奶常提起她時，總是會掉眼淚，一邊掉眼淚，一邊罵我父親不是個東西。

起初，我不是很明白。后來，等我長大一點后，從親戚、鄰居的嘴中才搞清楚母親為什么會丟下我跑掉！

原因就是生活太苦了。據(jù)我隔壁的嬸子說，因為我父親常年游手好閑，家里窮的常常不是斷了面粉就是斷了油。我母親時不時就會跑到嬸子家里，厚著臉皮跟我嬸子借一碗面粉或是借一小杯油。

月月都是如此，無一例外。而她也常常為此睡不著覺，閉著眼睛想的都是明天早上該怎么辦，該跑到誰家去借？

窮比死更可怕！死亡面前，人可能有骨氣有勇氣挺直腰桿，笑著面對。但在“窮”面前，任何勇氣和骨氣都會蕩然無存！

母親走掉后，父親可能也覺得顏面受損，所以也跑到外地去了，說是去打工賺錢，但從來都沒有往家里給過一分錢。

父親母親走后，家里就剩下了爺爺奶奶和我三個人。為了保持最基本的生活問題，爺爺用我們住的院子換了兩畝地，然后在一小部分地頭里，用木頭、泥巴磚搭建了兩間簡易住房，其余的空地都種上了蔬菜、小麥、玉米等一些農(nóng)作物。

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兩間簡易住房中和一大片農(nóng)作物的包圍中度過的。

別人總說我和爺爺奶奶住的房子有多么可憐，但我從來都不覺得我們住的地方可憐，相反，我非常非常喜歡這兩間房子和周圍的環(huán)境。

我記得，從我懂事開始，從我會邁開腿亂跑開始，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就會在我們的田里，在我們兩間屋子周圍走上一圈。

我喜歡站在田頭，使勁的聞著空氣中農(nóng)作物散發(fā)的那股清香，看著綠油油的小麥被風吹得像波浪一樣，一波接一波的東搖一下、西擺一下。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喜歡拿上兩個饅頭跑到菜地里去。菜地里，奶奶種了很多蔬菜，有辣椒、黃瓜、紅蘿卜、西紅柿等等。我摘下看起來比較辣的辣椒，隨便用手一擦，就夾到饅頭里面去，然后張大嘴狠狠吃上一口。

等兩個饅頭吃完的時候，我也飽了，但也被辣得直吐舌頭。這個時候，我就會迎著太陽，在藤蔓上找一個最大、最紅的西紅柿，然后用它來解渴止辣。

爺爺奶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地里干活，我大概七八歲的時候，就被送到學校讀學前班。學前班讀了些什么我也不記得了，讀到小學二年級第一學期的時候，爺爺因病去世了。

爺爺去世的那天早上，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爺爺還在睡，于是便爬到他旁邊，捏了捏他的鼻子，小聲的問他為什么今天起這么晚！

他沒有說話，我以為他可能是前天干活干累了，想多睡一會兒，所以便沒再打擾他。而等我從田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打算就著開水吃點東西去上學時，奶奶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哭，趕緊跑到她的身邊，問她：“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哭著回答道：“孩子，你爺爺沒了，快去村里喊人！”

聽到奶奶說的話后，我發(fā)瘋似地從田地里穿過，敲響了每家每戶的門，告訴看見的每一個人，我爺爺沒了。沒過一會兒，村里的人幾乎都跑到了我家。

爺爺?shù)脑岫Y辦得很簡單，父親也從外地趕了回來，這是我第二次見他，他梳著中分頭，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腳上蹬著一雙鞋尖又細又長的皮鞋。

他看見我時，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厭惡，僅僅只是拿眼角瞥了我一眼之后，就和同村的男人一起聊了起來，顯得非常開心和熱情。

整個葬禮除了我和奶奶，還有一些村里的老人比較傷心之外，我父親在內(nèi)的其他人好像都沒什么感覺，就如同是在村口開了一場大會一樣，說說笑笑的走了個過程。

其實，之前我一直不怎么恨我父親。哪怕在我5歲時，他一腳踢翻我、丟下我，跑去外面給人家當上門女婿，我也沒有恨過他。

但這次他回來后，對待爺爺和奶奶的態(tài)度，讓我恨他入骨！

奶奶想讓他拿點錢出來，留著給我上學，但他聽后，眼睛瞬間瞪的像牛眼那么大，滿臉怒氣的跟奶奶說：“我哪有什么錢？我出門在外不吃不喝嗎？”

他說這話時，臉上扭曲的表情至今讓我印象深刻。

而同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他沖奶奶發(fā)完火后，他跟同村的男人一起走出去抽煙。我恰巧去苞谷地上廁所，正好看見了他從兜里掏出一沓錢，然后隨便抽了一張50的塞到了同村男人的手里，讓那個男人去買煙抽。

爺爺?shù)脑岫Y結(jié)束后，他就走了，一個招呼也沒打。奶奶聽鄰居說完他走了的消息之后，回家哭了一會兒?？尥旰?，奶奶便把我喊到了身邊，摸著我的頭，輕聲地跟我說：“孩子，咱們不要上學了吧？”

我用手擦著奶奶臉上的淚痕，用力的點了點頭。

2.

輟了學之后，我就開始跟著奶奶學怎么干農(nóng)活。

剛開始就是先從除草這類輕松的活干起，后來就慢慢的學會了給地里放水、施糞。不過，期間為了多少有一點現(xiàn)金的收入，我和奶奶將一部份種小麥的地方重新翻了一下，然后種上了更多的蔬菜。

等蔬菜成熟之后，我和奶奶一起拿到縣城里去賣。雖然賣的不多，但足以應付油、鹽巴之類的生活用品。

隨著呆在農(nóng)田里的時間越來越長，我逐漸也成了一個小行家。尤其秋天收小麥的時候，我只要在地頭彎下了腰，那么不一口氣割到地尾的話，我是絕對不會站起來直直身板。而且扎捆、打麥我也學得非常熟練，不用奶奶在旁邊看著，我也能把這些都做好。

不過，也就在我已經(jīng)撐起家里的一片天的時候，事情出現(xiàn)了變化。

那時，我快到16歲半了。一天早上，村委會的一個老大爺，突然跑來跟我奶奶說，讓我去跟他小兒子學修摩托車，這樣以后有門吃飯的手藝。

自從我爺爺去世之后，村里的人都很照顧我和奶奶。尤其是村委會的這個老大爺，時不時地就跑來我們家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我和奶奶生活過得怎么樣，缺什么東西！

這次他來，也是想著給我找個出路，這樣以后就不用再走我父親的老路。而我奶奶聽完老大爺?shù)脑捄?，高興得半天合不上嘴。她是過來人，知道一個人有一門手藝，不僅吃喝不愁，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會被人高看一眼，叫一聲“師傅”。

所以，老大爺?shù)脑拕倓傉f完，我奶奶就替我做了決定，表示一定要去。

不過，雖然奶奶很高興，但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我知道，等我走了，那就意味著地里的農(nóng)活就要奶奶一個人干，那樣我不放心。

奶奶年紀已經(jīng)大了，她的身體看起來雖然很健康，但我依然還是很害怕、很擔心。因為我爺爺去世之前，身體看起來也是很健康，可就那么健康的一個人，走得卻那么突然，完全沒有一點征兆。

所以，我害怕奶奶也會走的像爺爺一樣那么突然，這是我最不敢面對的事情。

而村委會的老大爺可能也看出了我的擔心，于是便表示地里的活他可以叫村里的人幫忙干一下，另外奶奶的條件也可以被評成貧困戶，每年村里會有補助發(fā)下來。

聽到老大爺?shù)倪@話后，我心里稍微安穩(wěn)了一下。并又懇求他，每隔兩天的時候就來我家看看我奶奶。他聽到我這個話后，也明白了我最大的擔心，當下就非?？隙ǖ狞c頭答應了下來。

就這樣，在村里的安排下，我離開了奶奶，去了鄰縣當摩托車修理工學徒。

臨走時，奶奶一步一步的把我送到了村口，并將身上賣菜賺來的一點錢塞到了我手里，讓我去了好好學。囑咐完我之后，她又懇求老大爺?shù)膬鹤?，多多照顧我一下，如果我學得不好，隨便打兩下就可以了，但千萬不要打壞了！

這次離開是我哭得最傷心的一次，雖然離家只有幾十公里遠，但我卻感覺像是要去天涯海角一樣。

3。

在當摩托車修理工學徒的前半年，我沒有工資。后半年剛開始的時候，老板突然把我叫到他面前，然后塞給了我一百塊錢，并告訴我，以后每個月他會給我發(fā)一百塊的工資。

那一瞬間，我是真正的開心。我把電話打去了村里，讓村里的人幫我跟奶奶轉(zhuǎn)告一下，以后她不用那么辛苦了，我能掙錢了，我可以養(yǎng)活她了。

而在給奶奶帶去消息后，我把一百塊又交給了老板，一分都不留，讓他幫忙托人帶給我的奶奶。

之后的幾個月都是如此。而在拿了半年一百塊的工資之后，我出師了。

出師的那天，老板便直接給我開出了摩托車修理工師傅的工資，一個月6百塊。

記得當時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之后，我買了一大袋雞蛋、牛奶、肉，還有香蕉、芒果等等一些我和奶奶以前從來都沒吃過的水果，然后回了趟家。

回家之前，我給村里打去了一個電話，讓他們幫忙跟我奶奶說一聲，不要亂走動，我要回家去看她了。而讓我沒想到的是，奶奶得知我要回來的消息后，一大早就跑到了村口。等我在村口看見她時，她已經(jīng)足足等了3個小時。

等接到我之后，她就一直在不停的問我吃的怎么樣，住的怎么樣，有沒有受罪之類的問題。聽的我當場又哭了鼻子。

回到家之后，我第一時間把買東西剩下的幾百塊錢塞到了奶奶的手里，讓她買衣服、買鞋子穿，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之后，我又從包里拿出了買的香蕉、芒果，一股腦兒的塞到了奶奶的手里，讓她嘗一嘗。

香蕉、橘子之類的水果，奶奶懂得怎么吃。但到了吃芒果時，她就犯了難，因為她以前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所以，當她拿起一個芒果后，隨手擦了一擦，就咬了一口。

這一幕又讓我哭了鼻子。我從奶奶的手里拿過芒果，一邊剝皮一邊對她說：“奶，以后只要市面上有的水果，我都買給你吃！”

后來，當了一年多的摩托車修理工師傅后，我回到了村里，用攢下的工資在通往縣城的路口開了個摩托車修理鋪。

之后的幾年里，我推掉了地里的那兩間小房子，重新又蓋了十幾間封閉式。同時，我也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

等我女兒出生后，她就和我奶奶一起，常常在家里的蔬菜園中，摘西紅柿、拔蘿卜吃，就像當年我和奶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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