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開出租》
作者:黑桃
平裝·334頁
出版時間:2024年3月
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
“我熟練地開車前行,像輕輕搖動一艘悠然的船,擺渡著這座城市與我有緣的乘客?!?/strong>
——黑桃
如今,上海有大約四萬輛出租車,七萬名以上的出租 車司機,每年服務(wù)超過四億人次,每年累計行駛五十億公 里以上,至少可以繞地球十二萬圈。
在魔都開出租是什么感受?
黑桃來上海開出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那之前,他做過雜志社編輯,開過母嬰店,也做過代駕、干過母嬰店。在人生的前三十五年,他基本都在北方混跡,從未到過上海。這座高樓林立、充滿故事的城市,只存在于他的有限想象與無限向往中。
2018 年,母嬰店里的生意沒有以前好,恰好有同學(xué)以前在上海開過出租車,經(jīng)同學(xué)介紹,黑桃從河南來到了上海,開啟了在出租車這個“謀生存的移動空間”里與大都市產(chǎn)生連接的數(shù)年。
開出租,首先是出自謀生的需求,遇見形形色色的乘客,看到人更多的面向,是這份工作帶來的副產(chǎn)品。
這些乘客和他們的故事,有的平平淡淡卻充滿玄機,也有的曲折到讓人嘖嘖稱奇?!罢f到底,是出租車這種載體和形式,讓我得以接觸到如此多有意思的人?!焙谔以谧孕蛑袑懙?。
在黑桃的筆下,一貫以時尚大魔都、懷舊上海灘著稱的上海,也像一輛行駛著的出租車,是一個任由萬千小人物輪番上陣、即興出演主角的舞臺,每天都隨機上演著平凡眾生瞬間的磕磕碰碰,在方寸之間演繹出精彩絕倫的人生百態(tài),個中有你也有我,或許我們從此不再感覺孤獨。
在出租車主駕的位置上,黑桃與乘客分享著一場場新鮮的小戲劇。
在上海遍尋“夜市”而失望而歸的外地游客(《上海欺負(fù)人》);帶著孫女的白發(fā)“老克勒”(《白發(fā)王者》);乘出租車從上海回鹽城,迅疾又跳上車返回上海的女孩,讓兩位大男人面面相覷(《謎一樣的女孩》)……就如《推薦序》中所寫道的:“從高處看,平凡眾生瞬間的磕磕碰碰算不上什么‘歷險’,更不必說‘奇遇’。但這些歷史不會收錄、戲劇也會婉拒的小故事,正是文學(xué)之核,正是人性之鏡。”
“生命的有趣之處正是在這種確定與不確定之間”。黑桃說。
江橋批發(fā)市場
選自《風(fēng)雨人世間》一章
又遇到臺風(fēng)過境,第二天的風(fēng)終于緩和了一點。晚上十點,在華江路近虹橋的位置,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坐上了車。
“去江橋批發(fā)市場。”他說。
江橋批發(fā)市場是上海最大的蔬菜類批發(fā)市場,占全市蔬菜批發(fā)三分之二的份額,每日大小貨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十幾分鐘后,車子在曹安公路市東路掉頭后,江橋批發(fā)市場就到了。
這時候的市場,馬上就要跨入繁忙的時段,從夜里一直到次日上午,都會吵吵鬧鬧、車來車往。蔬菜從四面八 方向這里匯集,化整為零,再去往市內(nèi)的大小超市、菜市場、蔬菜店,進(jìn)入飯店、食堂、各家各戶,最終抵達(dá)人們 溫暖的腸胃。
這位大哥并沒下車,只是往那邊望幾眼,然后說: “前面路口再掉頭,往豐莊那邊開?!?/p>
我按照要求,駛進(jìn)左轉(zhuǎn)道,等紅燈熄滅,綠燈亮起。
外環(huán)以內(nèi),江橋批發(fā)市場這一片屬于嘉定區(qū)。往東的豐莊,就是普陀的地界了。
“變了,變了,這里變化太大了?!贝蟾玎卣f, “我有十多年沒來這里了。”
我問:“怎么,您以前在這邊做生意嗎?”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說:“對啊,十多年前在這里賠過不少錢,一百三十萬?!?/p>
看來這位大哥是有故事的人!
我說:“那確實沒少賠,以前物價低,一百三十萬能頂現(xiàn)在的—— 七八百萬了吧?”
大哥淡淡地說:“抵不了那么多,不過也差不遠(yuǎn)了?!?/p>
看上去,他很落寞。
我問:“以前的生意挺難做的?”
他說:“也不難做,應(yīng)該說比現(xiàn)在還好做一些吧。我是被合伙人坑了,我的親表弟?!?/p>
話匣子打開了,大哥說起了他的故事。
大哥是山東人,很年輕的時候就出來闖蕩了。在外做生意的,都是老鄉(xiāng)帶老鄉(xiāng)。那時候江橋批發(fā)市場啟用沒幾年,正是高速增長的時期。很多山東人都在市場里租鋪面,做批發(fā)生意。小打小鬧地嘗到甜頭后,大哥籌集了 一百多萬,打算帶著表弟到省外收購蔬菜,然后回江橋市場往外批發(fā)。那一段時間生意比較忙,但大哥的老婆臨盆在即,他再忙也得回家照應(yīng)。于是,他把錢全部交由表弟,就回了老家。大哥喜得一女,第一次當(dāng)爸爸自然很高興,但是因為惦記著生意,在家只待了三天,就匆匆趕了回來。然而,他回來之后卻徹底懵了—— 表弟不見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錢,當(dāng)然也沒了。
我問:“卷著錢跑了嗎?那太過分了?!?/p>
他說:“什么啊,他是賭博,把錢全輸光了?!?/p>
我說:“啊,難怪。一個嗜賭的人,會拖累一大家子的。”
他說:“我在家待了三天,早早地趕回來,就是怕表弟這邊出事,我知道他賭錢。但偏偏就是因為這個賭,他坑了自己,連帶著把我也給害了。你想一下,本來是要掙錢,卻把本錢都折騰沒了!無本難求利,一下子這么多債務(wù)壓下來,當(dāng)時我太作難了,想死的心都有了?!?/p>
這一百多萬,絕大部分都是向別人借的。很快,有的債主聽到消息,跑到大哥家里逼債,甚至有人想做出傷害大哥家人的瘋狂舉動。大哥又急又氣,指著那些人的鼻子說:“我還沒有死,借的錢會一分不少、連本帶息地還給你們。但誰要是敢動我的家人,我跟你們拼命!”
天無絕人之路,后來,大哥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一個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小老板。貴人有資源,承包了某地產(chǎn)公司的一些工程。他讓大哥回老家招募工人過來干活,給予抽成,使大哥逐漸站穩(wěn)了腳步。僅僅用三年多的時間,大哥就把欠的債全部還清了。后來的這些年,大哥成了貴人的合伙人,一個招攬工程,另一個協(xié)調(diào)管理,雙方合作得很默契。到今年為止,大哥已經(jīng)購置了三套住宅,虹橋一套,蘇州一套,寧波一套。
“在虹橋這邊做了這么多年的項目,江橋市場就這么近,可我一直沒回來看過?!彼f。
這么多年過去了,想必他對當(dāng)年的事仍然是耿耿于懷的。幾乎每個人都會遇到特別難挨的關(guān)頭,是自甘墮落, 還是咬牙堅持?幸運的是,在人生最重要的關(guān)卡,他挺過來了,如今過上了不錯甚至更好一些的生活。
車輛拐進(jìn)金沙江南路。大哥看著車窗外的萬千燈火, 說:“變了,變化太大了,不認(rèn)識了。以前豐莊這里哪有這么多小區(qū)?都還是農(nóng)村,路邊的房子全都是低矮的民房?!?/p>
在真南路掉頭后,大哥說:“還回我原來上車的地方吧?!?/p>
后來他表弟怎么樣呢?回來的路上,大哥提到了: “還能怎樣?屢教不改,還是賭、賭、賭!老婆跟他離婚了,孩子也不理他,誰見他都躲著。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p>
那次變故,冷嘲熱諷、看笑話的有,落井下石、翻舊賬的也有,大哥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他說他現(xiàn)在盡量保持低調(diào)。幫助過他的,他真心回報。每年過年也給家族年紀(jì)大的老人買禮品、送紅包。別人問他的車多少錢買的,他笑笑說不知道,是開別人的。別人問他買房子沒,他說就只有一套小房子。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盡管高調(diào)舒爽過癮,就像王朔說的“什么是成功?不就是賺點錢,讓傻逼們知道么”, 但低調(diào)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后來我得到消息,江橋批發(fā)市場在2019年年底就要關(guān)閉了。如果這位大哥不抓緊時間“故地重游”的話,就沒有機會再看一眼這個蔬菜市場了。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又遇到一位男乘客,上海崇明人,三十多歲。他在車上跟我聊了起來:“我哥就是開出租車的,干了兩年。我也喜歡開車。哪天失業(yè)了,我也開出租去,自由!”
我問:“那你這會兒在做什么行業(yè)?”
他說自己在餐飲行業(yè),負(fù)責(zé)采購,每天從上午十點忙到次日凌晨,月薪能拿到一萬八。
“不過,”他說,“掙的鈔票,我都給敗光了,去年敗了二十萬!沒辦法,我好賭!”
上海人提到錢,一般都說鈔票。對于他賭掉這么多鈔票這件事,我只能齜著牙表示:“嘖嘖!”
“兄弟你說,我怎么就改不了呢?人常說十賭九輸, 我是十賭十輸!但是我就是忍不住,不管輸了多少,還是回去賭,一點也控制不了自己。你說,我怎么就改不了呢?”
是啊,他怎么就改不了呢?那位大哥的表弟,也肯定有過這樣的困惑,但是漸漸地就不想了,該吃就吃,該喝也喝,該賭還賭,在慣性的作用下走向黑燈瞎火、荒蕪頹敗的未來。
本文圖片由萬有引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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