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我這人平時恐怖片都不敢睜眼看,但最喜歡聽靈異故事。
我的好朋友李小蠻最擅長講這類故事,其中有個故事對我們倆都影響至深。
她講得越真誠,大家就覺得越詭異。
大家越害怕,她就越想解釋清楚,故事于是成了飯局上的重頭戲,每次聽完大家都會陷入沉思狀,宛若一場精神洗禮。
這是她在緬北遭遇的一次極端危險,她說:“我精神上再也走不出來了?!?/p>
山谷奇遇 作者:李小蠻
2005年2月,我再次進入神秘的金三角。
黑色皮卡行駛近四個小時,轉進一個山谷,燦爛的陽光不見了,眼前是陰森的森林。
剎那間,一道閃電掠過天際,暴雨傾泄而下,坐在副駕駛的我,手不由得緊緊扳住了座位扶手。
突然,前方一塊巨石飛滾直下!
說時遲那時快,司機阿莫一腳剎車,車頭猛地滑向右邊的深淵,我的心咯噔一下好似墜下山崖,緊緊閉上眼睛。
聽天由命間,一根粗壯的荊棘扯住了打滑的車輪,皮卡沒有滾下深淵,撲面而來的滾石堵住狹窄的路面。
還在我驚魂未定中,暴風雨戛然而止,阿莫氣急敗壞地撲下車,想將擋路的滾石挪開,無奈暗黃的山石紋絲未動。
沮喪的阿莫吩咐我留守車內,他去附近村莊找人幫忙。
我獨守車中,只見路旁一棵龍眼樹,綠色的樹冠滴答著清亮的水滴,褐色的樹干上竟然有一塊鐵皮紅字標牌。
彎彎曲曲的緬文下方,一排醒目的繁體中文——林伯機械修理。
我的心怦怦跳,每當生命中至關重要的時刻,這種奇特的感覺就不期而至。
這也許就是女人的第六感預示。
我出生在云南昆明,本職工作是個藥劑師,但源于家庭的教育,理想主義無可救藥地蔓延在我的生命里。
九十年代初,為了追尋一段愛情,我只身前往俄羅斯,開始了兩年多的俄羅斯、歐洲、東南亞各國的漂泊寫作之旅。
回到昆明后,不安分的血液一直在我身體里涌動。2001年春天,我決定前往神秘的金三角,想看異域風情,更想看罌粟花下的殺戮,和金錢背后的罪惡。
金三角地區(qū)幫派林立,一不小心,便會死在亂槍之下。我牢牢記著當年法新社記者的忠告,要想完成夢想,必須找到金三角的老大。
在突破一道道關卡,尋求到金三角老大保護的同時,我也零距離接觸了金三角的女人們。
豪宅的孤獨妻妾、美麗多情的陽光女子,嗜賭如命的白領麗人,純樸善良的艷舞女郎……
她們的生活,讓從都市去的我感到新鮮和詫異,我記錄下她們的故事,成了當時的暢銷書,大家叫我“春城三毛”。
在各種簽售會之間,我也成了媒體筆下有故事的女人,大家更想窺探我是如何周旋于金三角的大佬之間。
出版社還在向我約稿,我準備再次重返金三角,續(xù)寫那些女人的故事,這次的目的地是緬北重鎮(zhèn)——密。
支那
司機阿莫是個華僑青年,出境后我們一路輕松聊著天,這是旱季,密最好的季節(jié),正常不會下雨,暴雨就更加少見了。
支那
但此時我卻被暴雨困在山谷中,阿莫吩咐我留守車內不要亂跑,他去附近找村民來搬開攔路的山石。
出門在外,接受意外的驚嚇和驚喜,都是必備的心理素質。龍眼樹上鐵皮紅字的標牌箭頭,像個巨大的誘惑,我決定下車看看。
箭頭指示的小路兩邊樹林纏繞,如煙的濕霧,枝葉上的雨水還嘀嘀嗒嗒,空氣中彌漫著雨后鮮潤的氣息。
鞋底粘濕的泥草發(fā)出吧唧吧唧聲,我徑自沿著小路走去,穿過了一片開著黃色小花的陌路,看到幾間簡陋的鐵皮屋背靠山崗。
鐵皮屋前幾顆常見的芭蕉樹,青磚的墻上掛著——“林伯機械修理”。
在房后茂密的林蔭下,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我看見一位矮個白發(fā)老人,身材瘦削,目光如炬,猶如風干老木頭的臉上有種特別的神采。
“女娃子,中國來的哈?”
濃重的四川口音,準確的判斷力,讓我大吃一驚,他怎么知道我是中國來的?
“我當然知道,特意在這里等你?!?/p>
又讓我一楞,更多是好奇。我伸出手去,老人用僅有的右手和我握手,很有力,手背上一道醒目的疤痕。
“四川宜賓的,已經60多年沒有回家了!”老人平靜地說。
他是指示牌上的林伯嗎,他為什么60多年沒有回過家?
老人接著告訴我,他叫林國偉(音),黃埔14期畢業(yè),國民革命軍機械化軍第5軍96師228團迫擊炮連的一名軍官,民國三十一年與日本人打仗出來的。
我算了一下,那是1942年,中國抗戰(zhàn)最艱難之際。
我之前在金三角時也遇到一些國民黨老兵,他們都是敗退后滯留在此,有的成了毒梟,或者毒梟的軍師。
現在眼前的老人說自己是來此打日本人,我根本不相信。只是好奇他打完仗為什么不回家,還要來這人跡罕至的偏僻山谷。
林伯迎著我的困惑,轉向身后,那是兩尊長滿苔蘚的墓陵:
“壯士離故土 肝膽照山河”、“祭袍澤金光雷”、“祭袍澤劉玉祥”。
青石墓碑上的褚色繁體大字,在下午的陽光下赫然顯目。
林伯是個守陵人。
林伯說,他是1942年隨中國遠征軍出國抗日,戰(zhàn)事失利后只能撤退野人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中國遠征軍、野人山。
林伯說他們進野人山之前,在密以西的莫的村,部隊只能把全部機械化裝備全部燒毀。
支那
當時還有1500余名傷兵,不愿拖累部隊,更不愿受俘虜之辱,齊聲請求“留點汽油給我們吧!”
林伯告訴我,他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夜晚,火光映紅天際,痛苦凄厲的哀號撕破耳膜,人肉燒焦的氣味撲進鼻腔,戰(zhàn)友在烈火中掙扎變形的身體刺痛眼睛。
血氣沖天,慘絕人寰。所有在場的官兵掩目慟泣,對天作揖,黑壓壓的一片長跪不起。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此事,非常震撼,也感到不可思議,人怎么能夠忍受自焚之痛?
中國遠征軍進入野人山時,正是緬甸雨季,天天都是暴雨,山谷溝菁洪水洶涌,稍不留神,人就被沖沒了。
潮濕的原始森林內,螞蝗、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蟲到處皆是。螞蝗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
一個發(fā)高熱的人一但昏迷不醒,再加上螞蝗吸血,螞蟻侵蝕,大雨沖洗,數小時內就會變?yōu)榘坠恰?/p>
土著導游早跑得不知所蹤,部隊像散兵游勇在原始森林里轉來轉去,有時走了幾天又走回原地。
林伯和兩個老鄉(xiāng)結伴而行,仨人相約不管誰活著,就要帶死去的兄弟回家,不能留在異國叢林做孤魂野鬼。
老鄉(xiāng)劉玉祥在過一個山溝時,身上的軍用水壺被洪水沖走,沒有水壺燒水,喝了生水得瘧疾,拉肚子虛脫而死。
林伯和金光雷帶著他的骨灰,九死一生走出野人山,到了印度編入駐印軍。美國史迪威將軍為總指揮,他堅信只要訓練得當,中國士兵也是能打勝戰(zhàn)的。
在史迪威的斡旋之下,中國政府發(fā)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動員令,吸收國內大量的青年學生、愛國志士空運至印度集中訓練。
遠征軍駐印軍蟄伏磨劍、秣兵厲馬,兩年后全面展開緬北、滇西大反攻,與日軍浴血奮戰(zhàn),復仇雪恥。
途徑野人山時,漫山遍野還灑落著弟兄們的尸骨。林伯部隊反攻到緬北密時,兄弟金光雷陣亡,林伯也受傷失去了左臂。
支那
為了生存,林伯流落在金三角給地方武裝做軍事教官,50多歲時才回到了這里,憑之前在炮兵營練就的機械本領,開了個機械修理小作坊為生。
“我自己都回不去,只能在屋后為他們立了衣冠冢,等機會再帶他們回家?!?/p>
林伯每天都會對著墓碑和兄弟倆說話,他相信有一天祖國的親人,一定會來接他們回家的。
我雖然詫異,但對遠征軍還是沒有概念。出于寫作者的敏感,我問林伯,你們撤退野人山的有女兵嗎?
有啊,軍部政工組,報務翻譯,還有醫(yī)院,救護,好多都是女兵。野人山這鬼地方,男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說是女人了。
林伯說有兩百多個女兵,但他知道,只有幾個爬出野人山。
我只是一個愛好風花雪月的城市女青年,冒險進入金三角,周旋于毒梟大佬間,關注的也只是小女人的愛恨情仇。
但野人山也屬金三角地帶,走進野人山的遠征軍女兵,她們的故事也許可以寫進金三角女人續(xù)集里去。
這思緒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槍,在我們肩上;血,在我們胸膛。到緬甸去吧,走上國際的戰(zhàn)場……”
正在我茫然間,林伯突然用蒼老的聲音哼唱了起來。
眼前的林伯骨架堅實,腰板硬朗,悲戚的眼穿越莽莽群山,歌聲有些走調,卻讓人動容。
我在筆記本上匆匆記下了幾句歌詞,后來查閱資料這是《中國遠征軍戰(zhàn)歌》。
中國軍人,出國征戰(zhàn),流落他鄉(xiāng),艱難謀生,60多年了從未回過祖國,還在堅守著兩尊為國捐軀骨的戰(zhàn)友墓塋。
看著林伯凝重的神情,我突然有些羞愧,倆人在對視間靜默下來,我小心問林伯:“林伯,你還想回國嗎?”
“以前想把戰(zhàn)友的骨灰送回家,現在老啦,做不到了,唉……”林伯搖了搖頭。
山林晚風拂過他稀疏白發(fā),鋪天蓋地的寒冷在他眼里墜落。他的話如同他慘白的頭發(fā)、蒼茫的眼神,讓人揪心。
我的話在口中痙攣發(fā)痛。
林伯枯瘦的手指抹干眼角的淚,隨后摸著胸前心臟的部位,說老家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卻永遠在這里!
就看著林伯的姿勢,他身后墓碑上的字,仿佛血從土里滲出,我,淚流滿面。
就在這時,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我懷著一種莫名的沖動,躬身向陵墓里的壯士告別。
林伯語重心長:“娃兒,走吧,回國后方便給問個話,我們年輕時出國打仗為了國家,如今一把老骨頭想回家可不可以?”
我像兒時犯錯一樣,茫然無措,林伯的愿望理所當然,我卻不知道向誰問話。
攔路的山石,已被村民搬開,阿莫有點責怪地問我,荒山野嶺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了指林伯修理的指示牌,告訴阿莫去了這里。我讓阿莫幫我問一下村民,修理站的林伯是他們村里的人嗎?
只見村民們嘰里呱啦地說著本地話,面呈驚駭詭異的表情。
阿莫臉色陡變,轉頭催促我趕快上車走人。路上,我很想與他聊聊林伯的事,但阿莫黑著臉,一言不發(fā)專心開著車。
也不知車開了多長時間,感覺一直在下坡,直到看見遠處有大片密集的燈光閃亮,阿莫松了一口氣似的,“總算要到密了?!?/p>
支那
他回過頭問我,你知道那些村民們說什么嗎?
我不解地搖搖頭,其實好奇心早已爆棚。
村民們說六十多年前,日本人和中國人在此打仗,死了很多人,這里經常鬧鬼。
以后不斷有日本人到當地尋找戰(zhàn)亡者尸骨,祭奠,超度,日本鬼幾乎沒有了,但中國鬼一直在鬧。
“叫你們政府趕快來把這些中國鬼接回去,以免孤魂野鬼不得安息,騷擾當地人。”阿莫這樣說時,我只認為村民太迷信。
四年后,我重返密,卻感到森然。
支那
密和中國古老的邊境城鎮(zhèn)一樣,破敗典雅,魅惑迷人。
支那
坑洼昏暗的街道,老舊的木板房,人影綽綽的夜市,我在伊洛瓦底江汨汨的濤聲中,安然入夢。
清晨,漫步在江畔,咖啡館坐滿了男人,穿籠基的緬族人,黝黑皮膚荷槍的克欽人,白包頭高鼻深目的印度人。
我關注的還是女人,臉上涂著樹粉沿街叫賣的,圍著紗籠搖曳走進江中,頭上插著新鮮雞蛋花的,誰會成為我筆下的主人?
至于鬧市中刻有日文的石碑,以及在街頭疾馳的美軍吉普車,我雖然好奇,也并未追問。
密歸來后,生活如昨,我在各種聚會中,講述著緬北的風花雪月和傳奇浪漫。而林伯要我?guī)У脑?,我早已忘記?/p>
支那
一年后,我前往云南騰沖古城旅游,站在騰沖滇緬館抗戰(zhàn)館的展牌前,突然,一段黑色粗重的文字電閃雷鳴擊中了我:
七十年前,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無數青年學生投筆從戎參加了遠征軍,其中就有不少女學生。
鮮為人知的是遠征軍撤進野人山的隊伍中約有200個女兵,她們是翻譯、報務、醫(yī)務等文職人員。
最后只有5個女兵走出野人山。
血“轟”的沖至腦門,心靈振顫,200個女兵,只有5個活著走出野人山。
女兵——女人!
想起林伯的話,想起野人山前自焚的悲壯慘烈,想起林伯那悲愴的聲音——男人,男人都受不了,何況女人。
這些正當花季的女兵,怎么踏上這條險象環(huán)生的死亡之路?又爬出暗無天日白骨指路的野人山?
她們劫后余生,是否苦盡甘來,安富尊榮,頤養(yǎng)天年?總之,她們命運潛藏著無盡的可能,她們的故事會很多、很多……
在緬北山谷與林伯的神奇遭遇,使我萌發(fā)新的創(chuàng)作思路,但還不甚明晰。此時此刻,我知道自己該寫什么,要寫什么了。
半個世紀過去后,這幾個女兵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她們還健在嗎?
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到她們。
我上網、托人、收集相關資料,捕捉媒體信息,終于從互聯(lián)網上發(fā)現一條不起眼的貼子,得知安徽合肥有位叫劉桂英的老人,是“惟一健在的野人山幸存女兵”。
我興奮得徹夜未眠,輾轉聯(lián)系上老人后,她卻在電話里說,天氣熱,心煩,不想見人。
我沒有放棄,又和她書信來往了一個月,才準備前往采訪,同行的還有中央電視臺記者,他們要記錄下一個暢銷書女作家的采訪現場。
合肥秋陽高照,當我對照著信封地址,摁下劉奶奶家的門鈴時,心里的忐忑,一點不比獨自面對金三角的大佬時少。
滿頭花白的奶奶拉開門,聲音擲地有聲,軍人氣質撲面而來。
89歲的劉奶奶出生于湖南長沙,長沙淪陷后成了野戰(zhàn)醫(yī)院的一名護士,后來跟著中國遠征軍出國,敗退后撤入野人山。
當時有5個女兵相依為命踏上這條死亡之路,但最后只有她一人活了下來。
說到野人山撤退,我特別問了遠征軍傷兵自焚事件,作為醫(yī)護兵的劉奶奶,不僅證實了確有其事,還曾親眼看到有工兵在掩埋焚燒后的士兵尸骨。
后來我到臺灣采訪,看到何玉祥將軍的回憶錄,也提到傷兵自焚。
書中說第5軍軍長杜聿明驚聞此訊,不禁惻愴動懷,難以自己,踉蹌步出賬外,面對西南莫的村方向,俯首鼎立,默哀致敬,而后仰視蒼穹,朗朗而誓:
“光庭(杜聿明字)只要一息尚存,誓滅日寇,報此仇雪此恨,以慰諸烈士在天之靈?!?/p>
堆著雜物的小曬臺上,奶奶對我的采訪慷慨支持。每天與她的促膝傾談,不單占用她的寶貴時間,她還讓我復制了許多珍貴的資料,包括一些鮮為人知的史料。
奶奶有些耳背,我的問題要湊向她耳邊大聲說話,口中的風不時撩動她的縷縷白發(fā)。說到動情處,相差幾十歲的兩個女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
回到昆明后,我們倆一直保持通信,她給我寄了無數的紙片,有回憶也有感想。奶奶說我們是忘年之交,也是君子之交。
幾個月后,央視播出我對劉奶奶的訪談,熒屏上劉奶奶稀疏的白發(fā),苦難磨礪的面容,聲聲泣血:
“平反時我都70歲了,70歲了!為國打仗,我不后悔,但把這段歷史掩埋了,我心里難過……”
堅強一生的奶奶哽咽了,我們曾約定把她的故事寫下來,她來參加我的簽名售書。
這些靈魂雖然受到損傷,但仍舊十分敏感鮮活的人,比曾經驚艷我的金三角女人更為打動我。
她們的靈魂像是個泉眼,越往深處挖,泉水越往外涌,這萬涓溪流匯在一起便是一部復活了的歷史。
在節(jié)目最后,奶奶深情呼喚:“觀眾中如果還有從野人山爬出的戰(zhàn)友,請來和我——握手,擁抱!”
奶奶的呼喚見效了,我真的收到一封來自北京的信,寫信的遠征老兵叫蘇哲賢。
他在信中說,六十年前緬甸抗日含恨敗退,由野人山經過千辛萬苦,歷盡艱險能活到今天,一向無人問津,感謝我,感謝央視的記者。
蘇老出生北京的書香門第,我們書信、電話往來一年多,交流甚篤,逢年過節(jié)他都不忘給我寄賀卡,上面落款——“遠征一兵”。
我們還約定他到昆明,我陪他重走遠征路。然而就在2008年初春的一個下午,我意外接到北京來電,才知爺爺已經病重垂危。
爺爺的兒子打電話感謝我,感謝我這段日子給爺爺的精神支柱。已陷入昏迷的蘇老聽到是我,竟然睜開了眼,向兒子不斷點頭表示要聽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老人微弱的聲音,重復說著“謝謝”兩個字。我對著電話一遍一遍大聲道:“爺爺,爺爺,您要挺住,我們還有約定……”
話未說完,早已泣不成聲。這個堅強的老兵,永遠不能赴與我重返遠征之約了。
蘇老的突然過世,讓我萌發(fā)了要趁老兵活著之時,把他們的影像留存下來。
人的記憶是脆弱的,也許影像能盡可能保持強度。
但這工作落地何其之難。
一開始我用手中的小DV拍攝,后來雖有志愿者加入,但因為沒有收入,換了好多批人都不能堅持,拍攝的質量也很不穩(wěn)定。
最重要的是我們拍攝的視頻沒有播出平臺,一聽說是國軍抗戰(zhàn)老兵的紀錄片,不了了之。
拍攝也幾度被迫停下來,直到我游說閨蜜好友屈燕加入,她不僅給攝制組送來經濟支持,還資助多位貧困老兵,拍攝才繼續(xù)了下去。
幾年時間,我們采訪拍攝了近百位遠征軍老兵,他們都是一些耄耋老人。這些當年鐵骨錚錚的抗日戰(zhàn)士,多年被劃入另類的人群。
他們收藏的老照片、紀念物幾乎都被抄家和自行焚毀,提到參加抗戰(zhàn)的這段歷史更是噤若寒蟬。
比起英魂早逝的那些戰(zhàn)友,戰(zhàn)后的幾十年間,他們在反反復復的痛苦、希冀、渴望、絕望中掙扎,堅持活了下來。
生活在云南通海一座普通農宅89歲的普存褔爺爺,黃埔16期畢業(yè),曾任遠征軍新22師的防毒教官,也是一位爬出野人山的幸存老兵。
初見老人,黑瘦佝僂,眼花耳背,像個飽經風霜的老農,可當他唱起《義勇軍進行曲》時,身板挺直,目光如炬,慷慨激昂,那個抗日的青年才俊復活了。
老人聚精會神看我采訪劉桂英的視頻,不斷用手背抹從干枯眼眶里冒出的淚水,幾次問我:“這是中央臺的節(jié)目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囔吶道:“現在待遇好多了……”
“好多了”簡單的一句話,是老人經歷多年磨難后,認命而又寬容的心聲。
成都的新一軍老兵黃少甫爺爺,出國抗戰(zhàn)的經歷反而成為他的歷史污點,一生受盡磨難,無妻無室,孑然一身,80多歲了還騎電單車教小提琴謀生。
看到我在網上發(fā)的尋找遠征軍老兵的貼子,他給我回的電郵:“非常意外的幸會,世上還是有人這么摯愛著我輩遠征軍,一個幸存的老兵向你致敬!”
我只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但劫后余生的老兵們,那感恩的心讓我百感交集,嗟嘆不已。這可能是每一個參加老兵關懷志愿者共同有過的感受。
不知不覺中大家都說我變了,再參加朋友聚會,大家還會讓我講故事,我一遍遍講起2005年春天的那個下午,在緬北山谷神奇的暴風雨。
一次次的重復,大家都說我走火入魔。他們不知道,這些老兵就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父親。
想想看,一個本與你毫無相干的人,走進你的生命,講述一些過去的故事,給予你靈魂震撼,從而改變你的人生軌跡。
這難道不是命運?
2008年末,我?guī)е鴶z制組重返密,尋找魂牽夢縈的山谷。
此次除了拜訪林伯,還要拍攝密4個健在遠征軍老兵,已經通過當地的華僑幫我聯(lián)系好。
攝制組一共8人,不像之前我一人出入境那么方便,又剛好遇上緬甸克欽邦與政府軍在打仗,邊境幾乎半封鎖。
費了不少周折,經相關部門協(xié)調安排,協(xié)商同意我們以旅行團身份進入密,不能自駕車,只能用緬方旅行社的車,一切行動聽從緬方導游的。
不準擅自行動、私自拍攝,攝像機等專業(yè)器材不能暴露,并且只有三天時間,且旅游價格不菲。
旅行車出了國門,又上來一個穿著籠基的緬甸男子,他不露痕跡地打量車上的人,貌似憨厚的眼神警惕敏捷。
根據我在金三角的經驗,直覺認定他是依托拉(緬情局)的,悄聲對同伴說他是緬特工,但誰都不相信。
導游小姐介紹他叫米華團,是旅行社派來搞計算機的。我戲稱他米花團,他有點靦腆的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看著公路兩邊熟悉又陌生的風景,我向駕駛員詢問,才知這次走的路是新修的公路,四年前滾石阻路的山谷是在老路上。
我問緬甸導游,可否走老路?
導游和米花團低聲交談后,被告知只能遵循旅行社指定路線行駛。新公路四個小時就能到,老路要七八小時的。
可以肯定,米花團就是特工,重要監(jiān)視對象就是我,就連我上廁所,他都在門外守候。預感到此行自由行動可能性很小,我沮喪地沉默了。
傍晚時分,旅行車終于抵達群山環(huán)抱的密。因當地盛產木材,居民還用柴火煮飯,小城煙霧彌漫,山林的清冽與柴火的氣味讓人迷惑。
看著眼前如迷霧般的城市,街景跟四年前幾乎沒有變化,時間仿佛在此凝固,但人的心情卻有種物是人非。
見我不斷與老兵家屬打電話溝通采訪,導游特意叮囑我,這次不能到老兵的家里采訪,只能在他們事先安排好的茶餐廳見面。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密街頭漫步。導游預先警告我們,可以拍風土人情,不可拍攝那些與戰(zhàn)爭相關的事物。
我們沿長著綠樹紅花的街道走向市中心,東看看,西看看,在街頭小販的攤前假裝講價還價,對著頭頂水果叫賣的女孩拍照。
鏡頭卻將一塊塊石碑收入眼底,十字街頭的正中,還兀立著一座高高的水泥建筑物,冰冷冷尖挺的石碑柱昂然刺入密的天空。
大理石碑面刻著三個猩紅日文“慰靈塔”,下面黑框里“第十八師團,第五十六師團軍直、配屬部隊”等字樣。
六十多年前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撲面而來。
1944年的夏天,密變成絞肉機一樣的殺戮場。厲兵秣馬兩年的中國遠征軍和日軍在此對壘。
5月16日美國空軍大舉轟炸密,第二日正午攻占機場,當晚中國3個師、美國的邁瑞爾突擊隊向市區(qū)進攻,對手就是日軍第十八師團。
密天天激戰(zhàn)不息,拉鋸絞纏,浴血苦斗……歷時兩個多月,中美聯(lián)軍攻占密,擊斃日軍3400人,俘虜70多人。
看著街道上觸目可見的日軍慰靈碑,我心里納悶,林伯躲在山谷里苦守的兩尊墳塋算什么?
他們才是這場戰(zhàn)役的勝利者。
午餐后我們終于在市中心茶餐廳,見到了4位遠征軍老兵,他們分別是:李錫全,李光鈿,楊子臣,楊劍達。
老兵均近九十歲,都佩戴著“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紀念勛章”,這是胡錦濤主席簽名,由大使館頒發(fā),老兵們如獲珍寶。
見到我們老兵們都很激動,眼里滿含對祖國認可的期待與希望,一遍又一遍地:“感謝祖國沒有忘記我們?!?/p>
我背過頭悄悄抹去淚水,不忍說這是我們個人行為。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山谷里的林伯,可當我向老兵們打聽林伯時,竟然誰也不知道。
老兵李光鈿的兒子對我說,密附近健在的老兵沒有他不知道的,就沒有聽過有林姓老兵。
老兵楊劍達腿腳關節(jié)不好,需要一個架子助行,他戴鴨舌帽穿著藍格子襯衣,看得出年輕時的帥氣瀟灑。
他記憶力相對要好,也很健談,攝制組記錄其他老兵時,我又私下向他打聽林伯的事。
他詳細問起一些細節(jié),戴起眼鏡,仔細地看我四年前采訪本上的記錄,嘴里念叨著林伯的名字,竭力回想.......
拿本子的手有些發(fā)顫,眼神是茫然,還是疑慮?我一時沒法判斷,但林伯顯然引發(fā)了老人的某種強烈情感。
楊老記得有這么一個人,是廖耀湘的兵,不住在密,住在曼德勒,他平靜說:“但他很多年前就走(死)了?!?/p>
看我一愣,楊老告訴我,他是2000年與戰(zhàn)友參加過一個慶?;钸^新世紀的活動,聽曼德勒老兵提起,說他們那剛走了四川老兵,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楊老,您記錯了吧?”我驚詫問。
楊老沉默看著我,嘴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沒有說了。我敢肯定,他沒有說出來的東西蠻重要的。
還沒聊完,米花團帶著他的上司過來了,催促采訪時間結束了。我們只能用車將四位老兵分別送回家,無奈結束了采訪。
這次陪同四位老兵接受采訪的,還有一位華僑老先生艾元昌,他76歲,比老兵要年輕一些,一直關注遠征軍這段歷史。
很多事都是他代老兵回答,對故土的情思觸動了他,他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詩句——“北望鄉(xiāng)關山河淚,東殤王師又一手”。
我曾好奇問他,為什么密滿目皆是日軍慰靈碑,卻見不到遠征軍的墓陵。艾老說,第二天他帶我去個地方。
這一夜,我心里滿是期待。
第二天一早,艾老先生拄著拐棍,獨自帶我到來到一所學校。
他告訴我這里曾經是個墓群,埋葬的都是遠征軍密戰(zhàn)役中犧牲將士。
我這才得知,遠征軍當時戰(zhàn)打到那里,墓地就修到那里,在密也有多處陵墓。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緬政府用推土機鏟平了遠征軍陣亡將士的墓地。
艾老記得很清楚,1960年3月27號當地政府用推土機將墓推倒,年末就在原址建了此所學校。
后傳聞該學校經常鬧鬼,很多學生都不敢去上學。
艾老嗟嘆:“往事悠悠化軍魂,若能重建烈士墓,了卻平生寸草心?!?/p>
密不僅滿街都是慰靈碑,城北江岸還有座宏偉的臥佛寺,也是一位密戰(zhàn)役日軍幸存老兵,晚年捐款修建的。
被樹蔭濃密圍籬包裹的臥佛寺里,臥佛長30.5米,高4.75米,是僅次于仰光的全緬第二大睡佛。
我站在寺廟門口,耳邊回響超度亡靈的誦經音樂,寺廟左側門旁有排隱蔽的房,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把門,一個駝背彎腰的老頭看守。
當地知情者告知,寺廟里其實是個小靖國神社,只為來祭奠的日本人開門。同行者中有人用日語請老人開了門。
那是一個整潔陰森的靈堂,一個日本軍人的塑像,供奉的明晃晃的軍刀??諝庵杏幸唤z奇怪的氣味經久難消,我認為是死亡的氣味。
突然感覺到,世界充斥著死亡。死亡就在金色的陽光里,天空、大地,還有這陰森的靈堂。
寺廟里還有一些老照片,都是來祭掃的日本老兵留下的,其中一張照片給我的印象極深。
那是一個日軍老兵,躺在一粗竹竿與花被單扎成的擔架上,由兩個穿籠基的緬甸人挑著行走在蠻荒地帶。
老兵看樣子也是九十多歲的人,身體軟軟地靠在像布袋一樣的擔架上,眼神憂傷痛苦。
面對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中國老兵與日本老兵的神態(tài)幾乎都一樣的,無奈而悲情。
走出寺廟,夕陽正映照在伊洛瓦底江東岸,據說,此地是日軍56師團水上源藏自殺的地方。
我第一次看見水里的太陽這般怪異血腥,猩紅軟乎乎地隨波蕩漾,像濃稠的奇形怪狀的血。
三天的密之行,在緬情報部門的監(jiān)控之下結束了,我要重走老路尋訪林伯的計劃,也終究沒有完成。
后來的很多年,我再沒機會重返密,但我一直相信林伯活著,那年的山谷奇遇不是靈異故事。
林伯還在望眼欲穿,渴盼著祖國的親人接兄弟回家。
我還期待再見到他時,矮個獨臂的他,站在那棵開得噼噼啪啪的鳳凰花樹下,用濃重的四川話說:
“女娃子,我相信你們會來的!“
小蠻原本只是一個在世界旅行中獵奇風花雪月,抒寫時尚浪漫女性故事的寫作者。
只是野人山下的一次奇遇,她開始追蹤遠征軍題材,為拍攝老兵紀錄片呼吁吶喊,東奔西跑,遭遇各種困局、騙局,幾近崩潰。
在她不遺余力的游說宣講下,很多人被影響,加入到關愛抗戰(zhàn)老兵的行列,包括一直堅持到現在的我。
小蠻說這些年她游走世界各地的戰(zhàn)場,感覺自己像一個靈媒,看到無數戰(zhàn)死異國他鄉(xiāng)的靈魂,在荒山野嶺熱帶雨林中哀鳴,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曾想根據劉桂英奶奶的故事,創(chuàng)作一本國破山河碎的愛情小說,但因查閱太多這段歷史的背景資料,而被迫放棄了。
真實的歷史已經足夠震撼,那還需要去創(chuàng)作。只是了解得越多,越難下筆。
因為疫情,小蠻被困泰國兩年,寫作也近乎停止,就在上個月,她才得知劉桂英奶奶去世的消息。
我們倆商議后,決定不再等,先把她收集的素材整理成稿,告慰劉奶奶在天之靈。
也告慰那些野人山上的魂。
編輯:霞姐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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