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我們發(fā)現郭強是本科學歷時，都大為驚詫，除了笑人事部埋沒人才，還暗暗奚落這個戴眼鏡的男孩自甘墮落。

仔細回憶起來，郭強應該是在忙季跟著一批五顏六色的“殺馬特”一同進廠的，那時各個廠區(qū)都出現了用工荒，人事部從一個中專學校匆匆找來一批暑假工，培訓后就安排上線作業(yè)了，郭強不知怎么加入其中的。

那批“殺馬特”受不了無休止的加班，陸續(xù)走了大半，只有幾個看著實在的孩子，在生產線上麻木地重復著簡單的動作，郭強在他們中間一點都不起眼。

前臺小姑娘苗苗閑下來統(tǒng)計花名冊時，在郭強的入職表里才發(fā)現了“本科”兩個字，她“哎呀”地叫著跑進了辦公室，人事部費經理連忙上去看，隨后跑車間找郭強去了。

郭強對費經理親自找他談話有些不安，問一句答一句，費經理做完筆錄就走了。隨后和銷售部朱經理說，暫時安排郭強做銷售內勤，整理合同單據什么的。

坐在格子間里，左右同事都友好地跟郭強打招呼，苗苗專門領了辦公文具抱到他面前，喜歡熱鬧的朱經理當天還請客，招呼大家為新人去喝兩杯。

但郭強性格有些孤僻，對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嗯啊”應對，喝酒時也跟大伙兒不在一個頻道。漸漸大家就對他疏遠了。

我問苗苗，這哥們什么專業(yè)？苗苗捂著嘴偷笑：“你猜他學的啥？藝術教育，然后來這當操作工?！?/p>

也許是對本科生期望高，在發(fā)現郭強連基本的Excel都搞不定，交上去的報表錯誤連出時，大家的埋怨也更加強烈。朱經理找到費經理說，銷售部上上下下都是聰明靈活的人物，郭強基礎工作都做不好，更不用想以后跑銷售了。

別的部門也是拒之千里的態(tài)度，費經理只好又把他調回生產線。郭強還委屈地囁嚅：“我原來就說呆產線挺好，你們非讓我來做銷售內勤?！睔獾觅M經理罵他“狗肉不上席”。

2.

雖然離開了辦公室，但郭強成了大家無聊時的一個談資，本科學歷成了他的笑柄。尤其朱經理喜歡開玩笑，說以后公司宣傳冊上可以寫工人起步本科學歷。產線工人也打趣郭強，一個個擠眉弄眼問他“不是當領導去了么？”，甚至線長也喊他“郭總”。

工廠的日常本來就枯燥壓抑，郭強不到一個月的辦公室經歷，成了里里外外的趣談，大家也許只是為了找個樂子，但對郭強而言，似乎含有了戲謔的成分，他已經數次面紅耳赤地跟開涮他的工人吵架了。

但大家不當回事，朱經理下班從他們產線路過，順口喊上一句：“大學生，喝酒去?！备且鹨魂嚭逍Γ旖浝砜窗汛蠹叶旱脴凡豢芍?，也興沖沖地走了。

郭強埋著頭，隱忍著飛速地組裝產品。

年底公司辦年會，郭強的產線一致推舉他表演節(jié)目，郭強躲得遠遠的，但又被揪出來，非得讓他上臺，線長替他報了一首劉德華的《忘情水》。

工廠難得有娛樂，這條線二十多人便一起為郭強的節(jié)目出謀劃策，有人為他找來一套西裝，有個女生說負責當天的化妝，還有三個女孩編了簡單的舞蹈給他伴舞。其他產線的工人都湊過來看郭強排練，郭強在哄鬧中被擺布著，無奈地上了晚會。

戴著厚厚的眼鏡，皺巴巴的黑西服，脖子上掛一個領結，身后三個舞姿妖嬈的伴舞，郭強一上臺就引起一片喝彩，不過讓本來緊張的他羞澀地笑了笑，這一笑更讓大伙哄然鼓掌，不少人都圍到臺前來看他表演。

演唱從顫巍巍的音調開始，隨著一些同事拍掌打著節(jié)奏，郭強漸漸進入狀態(tài)，唱著唱著居然還挺好聽，尤其唱到一半，他還拖了一個顫音，引起一片叫好。

演唱結束，郭強還沒來得及謝幕，臺下冒出一個聲音：

“大學生，再來一個?！?/p>

是朱經理在喊，后面又是一陣哄笑，工人們跟著喊“再來一個”。我明顯地看見，郭強原本笑容可掬的臉，一下子變得很尷尬，他低著頭匆匆溜下舞臺，又被工友們圍著取樂。

幸虧主持人苗苗上來，說了一段感謝的話，也許為了暖場，苗苗強調介紹了郭強，說他是不辭辛勞扎根一線的高材生，引得領導桌幾位老總紛紛回頭去看，而郭強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3.

車間人員素質良莠不齊，雖然大多數人對郭強僅僅是無聊取樂，但總有那么幾人令人厭惡，他們以往就對辦公室人員懷有狹隘的偏見，一是認為整天坐電腦前干著沒啥用的事，二是認為讀書也沒啥了不起，辦公室大學生的工資有時候比自己還低，因此還有點藐視對方。

但他們又不能跟辦公室人員直接接觸，只能偶爾在眼神上做些無謂的表達。在車間遇到郭強這么個典型，立刻成了這幾個人發(fā)作的靶子，他們得空就使勁摟著郭強的脖子，貼著他的臉說：

“大學生，咋就跟我們干粗活了呢？”

“念書念傻了，還是沒念夠？”

“趕緊去辦公室找事情干，別在這跟我們搶飯碗。”

郭強被他們夾著，只是低著眼皮掙扎著求饒：“別弄別弄，上班干活了。”

幾人把他一推：“真他媽書念傻了。”

兔子惹急了還咬人，郭強被那幾個經常欺負，有一次就忍不住把一個推到墻上，使勁按了按，那人就一腳把他踹倒在地，幸好被其他工人扶起來，勸了勸四散了。

郭強被踹得肚子疼下午沒上班，第二天他父親帶著他來找踹他的人。那幾個本來是一伙的，又見郭強父親也是老實巴交的人，就吊兒郎愛搭不理，把老人也氣得發(fā)抖，那幾人看這模樣，更是一副得意的賴皮相。

最后事情被人事部處理了，在了解事情經過后，費經理當著郭強的父親批評了那幾個人，保證以后不再發(fā)生這樣的事。父親走后，其中一個指著郭強說：“你他媽給我等著?！?/p>

沒幾天，郭強辭了職。其他工人同情地說，郭強怕那幾個人，不敢在這里呆了。有的工友就氣不過，說有我在誰敢動郭強，關鍵這家伙有啥事都自己心里悶著，早知道就不會讓他辭職。

不過郭強不到倆禮拜又回來了，他一辭職就到處找工作，但一沒經驗，性格又軟，嘴巴也不會說話，一直找不下工作，在城中村朋友家借住著，過了一個禮拜就開始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