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guān)將至,又是一年碌碌無為,內(nèi)心惶惶不安。

大環(huán)境差,社會戾氣重,走在街上都得小心翼翼,怕成為壓倒別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自己也抑郁得不行,心底飄過那句歌詞“我們半推半就的人生,怎么過啊,怎么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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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過啊?劉慈欣早就說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沒有生存,人類文明也不復(fù)存在?!芭滤馈狈路鹗菍懺谌祟惢蚶铮皹O限生存”比比皆是。

“二戰(zhàn)”集中營絕對是人類最黑暗的歷史之一,他們在極端環(huán)境下又如何生存?還記得第一次看有關(guān)集中營的書,有強(qiáng)烈的生理不適,太難以置信,“撼動了人性的基礎(chǔ)”。(文章鏈接: 《納粹知道我的名字》 《希特勒最后的陰謀》 、 《最后一站:奧斯維辛》 、奧斯維辛幸存者百歲回憶錄 《我很幸?!?

“真實有力量”,如果沒人講述、記錄、傳播,歷史就是微不足道的塵埃,轉(zhuǎn)瞬飄散在歲月長河;或者“歷史是由勝利者譜寫,是任人裝扮的小姑娘”。

▲ 書本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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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本封面。

《續(xù)命》的口述者法尼婭?費內(nèi)隆是個法國歌手,猶太人,曾以鋼琴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于巴黎音樂學(xué)院。

1943年,因在家留宿抵抗運動成員被捕。

1944年1月被送入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音樂給了她一線生機(jī),她加入奧斯維辛集中營唯一的一支女子樂隊。

隨著蘇聯(lián)紅軍逼近奧斯維辛,1944年11月3日她被轉(zhuǎn)移至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直至1945年4月15日被盟軍解放。

三十年后,她終于決定直面這段地獄般的歲月,首次向世人講述奧斯維辛女子樂隊的故事。事實上她從未走出集中營,每一晚她都被帶回比克瑙,帶回樂隊的營房,每一晚,整整三十年。

“首先,和你們一樣,我那時必須生活。擁抱青春,我們那時才二十多歲呀,可一個個看上去卻像老太太!我需要其他人溫暖的擁抱,需要吃喝,需要做愛,需要去愛……尤其需要療傷,和你們一樣。我傷得很重。我必須治愈集中營的傷。這耗費了如此漫長的時間……我憋了三十年,竭盡全力忘卻這不可能忘卻的一切,我終于明白這是徒勞,終于明白我永遠(yuǎn)無法忘卻。那我就只能對樂隊除魔了!”

續(xù)命》出版于1976年。1980年,經(jīng)作者和美國戲劇大師阿瑟?米勒共同改編為電視電影《集中營血淚》,榮獲艾美獎最佳電視電影獎。

▲ 《集中營血淚》電影海報(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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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海報(1980年)。

從“地獄”到“天堂”

從“地獄”到“天堂”

法尼婭個子很小,身高僅有一米五,碧藍(lán)的眼眸,渾身散發(fā)著生命力。

“二戰(zhàn)”法國淪陷期間,法尼婭因為幫助過一個抵抗組織的朋友而被捕,被囚禁在巴黎東北部的德朗西集中營九個月。

1944年1月20日,她被轉(zhuǎn)送去奧斯維辛-比克瑙集中營。

午夜,火車到達(dá)奧斯維辛。黨衛(wèi)軍士兵登上車廂。他們用靴子踢、槍托砸,將那些關(guān)節(jié)不靈、衰竭、病弱的身體推下站臺;死人被扔了出來。

一群穿著條紋衫、剃成光頭、瘦骨嶙峋的人,一言不發(fā),幽靈般地在我們中間穿行。這群奇特的“行李員”爬進(jìn)車廂,取出我們的行李,堆上手推車帶走。

接下來就是后人熟知的“標(biāo)準(zhǔn)流程”:按照男女分成兩列縱隊,接受“篩選”,老弱病殘被趕上偽裝成救護(hù)車的卡車,直接送去毒氣室。

法尼婭來到比克瑙集中營,如墮地獄。

她被洗劫一空,剪去頭發(fā),左前臂被刺上編號:74862。隨后,她被趕入刺骨的冷水淋浴、剃毛,分到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他們在寒冷中等到天亮,門開了,他們正式“入營”。

我光著的腳在巨大的男鞋里凍得蜷了起來:一只黃,一只黑,一只高幫,一只低幫沒鞋帶,這是兩只42碼的鞋,而我的腳是34碼。腳上穿著這玩意兒,怎么可能跟上隊列前進(jìn)的步伐!我不禁再次恐慌起來:跟上,是活下去;掉隊,摔倒,就是死亡。

她看著集中營里面幽靈一樣的女囚,就像鏡子一樣,她想,很快她也會變成這樣子吧。

過去的短短幾小時,我明白了許多事,也丟掉了許多幻想。
重重捶你一下,你的湯,那口令人作嘔的混合物,就被偷了;
像我這樣的小個子只能仰大個子的鼻息,強(qiáng)者凌虐弱者,弄死一個人不會有任何人關(guān)心。
有人被差去干活,再沒回來;病人進(jìn)了醫(yī)務(wù)營就音訊全無。但這里所有女人對此都習(xí)以為常。
夜里,死人與活人同榻;早上,人們無動于衷地將尸體扔在地上。世上怎么竟會存在這樣的地方!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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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命運無意中拐了個彎,她被女子樂隊的成員認(rèn)出來了。很快,有人帶走她去演唱《蝴蝶夫人》,她通過了考驗,女子樂隊錄取了她。

有人在叫蝴蝶夫人?1944年1月23日,在這里,奧斯維辛的隔離區(qū)?這絕不可能!我看著周圍,一列列望不到頭的大木架床,像木籠子一般,陰暗,骯臟。每一個都有上中下三層,每層上躺著六個甚至更多女人,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頭對著腳,腳對著頭,幾乎全身赤裸,毛發(fā)剃了精光,在饑餓和寒冷中瑟瑟發(fā)抖。我剛得知這間棚屋里囚禁著一千個女人。

對比之下,女子樂隊的營房就像“天堂”。

明亮的光線,好幾臺暖爐。屋里熱得簡直讓我窒息,我再也邁不出一步。譜架,樂聲,一位女士站在指揮臺上。我面前坐著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精致的百褶裙和毛衣,拿著不同的樂器:小提琴、曼陀林、吉他、長笛、豎笛……竟然還有一架三角鋼琴,國王般地立在那兒。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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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樂隊指揮阿爾瑪

樂隊指揮阿爾瑪

這支女子樂隊是集中營里面唯一的女子樂隊,仿效男集中營,用來“營造歡快的勞動氣氛”:每天早上出工、晚上收工為囚犯伴奏;平時給黨衛(wèi)軍演出,“周日音樂會”在各處“巡演”。

剛開始,女子樂隊的指揮是柴可夫斯卡,水平很差。后來阿爾瑪?羅澤來了,她成為新指揮。

阿爾瑪水平很高,是很棒的小提琴家,而且很有野心,她不滿足于只是演奏進(jìn)行曲,她想組建一支交響樂隊。集中營的指揮官克萊默和曼德爾很會欣賞音樂。因此,樂隊必須上各種風(fēng)格的曲目,還要不斷更新,她們很需要一個會編曲的人。

法尼婭硬著頭皮說自己可以編曲。

我剛說了什么?我是學(xué)過和弦,做過賦格、對位練習(xí),也知道樂譜中樂器的排列。但要說訓(xùn)練有素,有能力勝任交響樂編曲,那就言過其實了。

阿爾瑪很高興終于找到一個會編曲的人了。

她問了我許多問題,報了一大堆曲目、作曲家、作品號、樂章。我沒一次回答“不”。不管了,豁出去了。既然樂隊的存亡全系于此,那我就什么曲都能編,什么都會,什么都能干!
阿爾瑪對我的回答表示贊賞:“很好,很好,黨衛(wèi)軍會喜歡的!”這態(tài)度令我吃驚,她不是逆來順受,而是主動地想要取悅、迎合他們。難道她忘了自己是被黨衛(wèi)軍逮捕、關(guān)進(jìn)集中營的嗎?

阿爾瑪在指揮臺上高傲自負(fù)、目空一切,訓(xùn)練的時候不近人情,吼叫、掌嘴、處罰。但她拉起心愛的小提琴卻是溫柔、自信、迷人,演奏起來如夢如癡,令人陶醉,仿佛是兩個人。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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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有一晚,阿爾瑪向法尼婭說了她的經(jīng)歷。

阿爾瑪全家一直生活在德國,父親是柏林歌劇院樂團(tuán)的首席小提琴,地位顯赫。逮捕猶太人一直離她很遙遠(yuǎn),她唯一關(guān)心的只有音樂。她因為是猶太人而被捕的,肯定是被人告發(fā),這個圈子妒忌她的人太多了,而她都幾乎忘了自己是猶太人。

“現(xiàn)在,讓我來回復(fù)你對德國人的評價。當(dāng)我來到集中營,我便明白國家社會主義出了問題,我是說它在這方面出了問題。我的國家無法承受混亂,它需要一個首領(lǐng)。我對你說過,我對政治一無所知,但希特勒上臺時我是支持他的。只是當(dāng)他們開始驅(qū)逐猶太人,我才擔(dān)心起來:為什么要消滅我們?我們與其他德國人并無差異。
我后悔對政治了解太少。但那時納粹也沒怎么管我,我還能自由演出,所以才能去荷蘭。我是在荷蘭被捕的,幾乎立刻被送到集中營,沒能回德國,也沒能通知父親。他也許還在繼續(xù)演出?!?br/>

有一天,有個黨衛(wèi)軍認(rèn)出了阿爾瑪,讓她來到女子樂隊擔(dān)任指揮。比克瑙是唯一擁有女子樂隊的集中營,在德國和占領(lǐng)區(qū)的所有集中營里獨一無二,這肯定滿足了阿爾瑪?shù)奶摌s心,讓她能忍受這里的生活。比起猶太人,她更像一個德國人。

阿爾瑪熱愛音樂也很懂音樂,她對樂隊的排練要求很嚴(yán)格,每次表演都要求盡善盡美。

她后來接到通知,要調(diào)去國防軍的軍樂隊,她很高興地把消息告訴她的“朋友”施密特,施密特邀請她共進(jìn)晚餐慶祝。

施密特是誰?她是“加拿大”(倉庫的戲稱)看管,看管著劊子手們的財富,1933年進(jìn)集中營,據(jù)說她是比克瑙最老的女囚。

她從哪里來、為什么被捕?沒人知道。關(guān)于她有各種傳聞,分別說她是刑事犯、皮條客,這些猜測皆有可能。她喜歡阿爾瑪?但那更多是顯擺吧,顯擺她——十有八九出身普通——成了這位演奏家唯一的朋友?施密特有時會來聽音樂,她一來我就很不自在,姑娘們也很厭惡她。

那晚,阿爾瑪晚宴歸來就病發(fā)了,被送去醫(yī)務(wù)營洗胃。次日傳來消息,阿爾瑪死了,指揮官曼德爾叫樂隊成員去醫(yī)務(wù)營做最后告別。

我們原以為阿爾瑪?shù)氖w會被安放在醫(yī)務(wù)營的某張草褥上,但等待我們的是一個隆重的儀式。在緊挨診室的一處凹進(jìn)去的角落,黨衛(wèi)軍派人搭起了一個堆滿白花的靈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幕?,大部分是百合,香氣逼人。這些花一定是黨衛(wèi)軍特意驅(qū)車前往城里的花店買來的——奧斯維辛有花店。

法尼婭看到難忘的一幕。

黨衛(wèi)軍川流不息地進(jìn)來,從靈床前走過,脫帽致哀。他們也都沉浸在悲痛中,不少人流了淚。有些軍官我們從未見過。曼德爾淚眼迷離——對阿爾瑪?shù)陌У?,讓我們和她的眼淚流到了一起,同悲共戚!

由于阿爾瑪死得不同尋常,黨衛(wèi)軍下令驗尸,驗尸結(jié)果表明她死于中毒。

那天中午她和我們一起用餐,晚上她獨自一人去了弗豪施密特那里赴宴。這說明什么?我們再也沒了弗豪施密特的消息。阿爾瑪死后第二天,她沒在“加拿大”出現(xiàn),從此就沒人見過她。她從比克瑙消失了。被釋放了?以何種方式?我認(rèn)為她就是兇手。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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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波蘭貴族愛娃

波蘭貴族愛娃

女子樂隊中,年紀(jì)最大是三十來歲的愛娃,波蘭人,她很友善。

愛娃是波蘭貴族,父親是伯爵,丈夫也是貴族。她在莊園中長大,會說法語,學(xué)過音樂,是人氣很高的女演員,有個九歲的兒子。

她所受的教育讓她投身于抵抗運動,侵略者就在眼前,她做了認(rèn)為對祖國有用的事,所以被關(guān)到這里毫不后悔。

“當(dāng)我看到這些煙囪夜以繼日地噴著煙,我確信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絕無后悔,給我機(jī)會我還會再做!就算淪為苦役犯,就算被關(guān)進(jìn)25號,被送去毒氣室,我還是會這么做,因為我堅信,這噩夢將以納粹的最終失敗而告終……只有這一種可能。
到那時,我的祖國將變成什么模樣?我不停地思考這個問題。我還能活著看到這一天嗎?我對此一無所知,但這并不重要。只要我的兒子能看到解放,只要他能夠自由地生活在我的波蘭,我一點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看到這一天!”

她看著體格強(qiáng)壯的波蘭人做了納粹的爪牙,為了討好納粹變得無比殘暴、踐踏弱者,她為這些同胞難受。

“對于我,她們永遠(yuǎn)是波蘭人,我很想知道她們從這里出去后會變成什么樣,她們的幸存機(jī)率肯定比別人更高。
她們能適應(yīng)新的生活嗎?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社會又將如何對待這些踩在別人尸體上活下來的人?讓她們?nèi)ケO(jiān)獄當(dāng)看守?她們會結(jié)婚生子嗎?她們還能變回實實在在的人嗎?她們能在掙脫納粹魔爪的新波蘭找到一席之地?”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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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鬧劇”

主仆“鬧劇”

大提琴手瑪爾塔得過斑疹傷寒,從醫(yī)務(wù)營回來估計體重25公斤都不到,又高又瘦,差點讓人分不出是男是女。

這天,高冷的瑪爾塔要清洗音樂室,她看上去很笨拙:沒能擰干的拖布在地上留下大攤水漬,她跪在地上,雕塑般美麗的臉龐上寫滿了倦怠。

一個從未見過的看守來了。她離瑪爾塔一米立定,兩腿跨立,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眼神如此不屑,飛起一腳把瑪爾塔踹到了音樂室的另一頭,瑪爾塔冷冷地站了起來。

然后,這個女黨衛(wèi)軍咆哮道:“讓我來給你上一課!”

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這悍婦拉起制服裙,跪到了地上!她趾高氣揚(yáng)地昂著頭,有力的雙手抓起拖布就著水桶擰干,極其熟練地擦掉地上的水漬。隨后,她掄圓了拖布,教科書般地擦起了我們音樂室的地板。必須承認(rèn),這婊子挺有一手!

全場鴉雀無聲、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

十七歲的瑪爾塔臉上看不到一絲恐懼,她肆無忌憚、好笑地注視著這個匍匐在她腳下、趴在地上擦地板的看守??词芈耦^搞衛(wèi)生,留下一個從未如此干凈的音樂室。

看守離開后,她們的恐懼瞬間消散,憋了半天的笑愈加強(qiáng)烈地爆發(fā)。這遠(yuǎn)不止可笑,這一幕太不同尋常了!

不僅僅是因為一名黨衛(wèi)軍跪在我們面前將地板擦得一塵不染,并對自己圓滿完成如此“美妙”的任務(wù)得意不已,還因為在瑪爾塔與她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高傲得仿佛一名普魯士女鄉(xiāng)紳,瑪爾塔冷冷地揭開謎底:
“她以前是我們家里干粗活的女仆。”

原來,這個看守以前是瑪爾塔家的女仆,地位低下,并不直接服侍瑪爾塔,只干一些粗活。家里有廚娘、保姆和侍女,瑪爾塔剛開始沒認(rèn)不出她倒是很正常。

“她說得對,我確實對家務(wù)一竅不通,我沒學(xué)過這些。父親怎么能想到這些事會對我有用呢!我學(xué)了其他的。我的時間在大學(xué)和音樂學(xué)院度過。音樂占掉我白天的大部分時間。
父母經(jīng)常招待賓客——父親是知名的律師。我們感覺受到保護(hù),是安全的。我們也戴六芒星,但從未有人找我們麻煩。
我和姐姐是在一次大搜捕中被捕的,就在大街上,非常意外。因為我們是猶太人,所以被送到了這里?!?br/>

▲ 來自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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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書本。

“猛獸”曼德爾

“猛獸”曼德爾

比克瑙女子集中營指揮官曼德爾,綽號“猛獸”,戰(zhàn)后被指控殺害了約50萬人,1948年1月被處決。法尼婭第一次見她,覺得她很美。

這是個“統(tǒng)治者種族”的杰出樣本。也就意味著她是個優(yōu)秀的“母體”,她不去傳宗接代來這里做什么?

初來乍到,“加拿大”(倉庫的戲稱)找不到法尼婭穿的34碼鞋,曼德爾大發(fā)雷霆,破口大罵。之后,曼德爾竟然找來一對合適的翻毛皮鞋,親自給法尼婭穿上!

▲ 曼德爾(Maria Man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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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德爾(Maria Mandl)。

有一天,曼德爾走過來的時候,有個小男孩撞到了她。

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大概兩三歲,一頭卷發(fā),伸著雙臂,跌跌撞撞地跑向她,扶著她的皮靴,抓住她的短裙。我的心一下抽緊,她準(zhǔn)會一腳把他踹開。怪了,她俯下身,將孩子抱起,不住地親他。
這一幕是如此怪異,有一瞬我們甚至忘了演出。曼德爾抱著孩子離開,她的藍(lán)眼睛是那樣冷酷。女人們目視著她從旁走過。遠(yuǎn)處有個女人站起來,哭喊著一個名字,想必就是這孩子的母親,可人群把她和孩子隔開。

接連大約一周,曼德爾帶著孩子得意地穿行在集中營。他們就像一對母子經(jīng)常嬉戲,玩得很開心。

每天,孩子都換一件新外套。據(jù)說曼德爾簡直要把“加拿大”女孩逼瘋了,她逼著她們在所有庫存里找,她只要藍(lán)色的衣服。這孩子讓她徹底沉迷。

有一晚,曼德爾來聽《蝴蝶夫人》,面色沉重,眼神焦慮。次日,曼德爾親自將孩子送去了毒氣室。大家都炸開了鍋,說曼德爾是瘋子;也有人說這是上級下令,她沒法抗令。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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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篩選”

“篩選”

囚犯不斷送來,但集中營的容納人數(shù)有限,黨衛(wèi)軍對囚犯不斷“篩選”。

伊蓮娜說,見過一次“篩選”就永遠(yuǎn)無法忘記。

“我曾親眼看見有一個奮不顧身地?fù)湎螯h衛(wèi)軍,奮力伸手去抓,但立即就被打昏過去,所有人被逼著從她一息尚存的身上踩過,把她踏成血泥……”

伊蓮娜說,黨衛(wèi)軍篩選后喜歡來聽聽音樂,放松一下。

“法尼婭,你知道,這些場景都是我來這里之前在隔離區(qū)親眼所見……有些人爬上卡車時已徹底麻木,有些則唱歌、大笑……上卡車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將前往何處。你能想到的,人類身陷空前浩劫時的所有反應(yīng),我都親眼看到了。
我看著黨衛(wèi)軍悠然自得、神情輕松地從她們身邊走過。當(dāng)他們關(guān)上將這些人送去毒氣室的卡車車門時,他們大笑著,互相重重地?fù)舸蚝蟊?,仿佛剛聽完一個笑話,剛做完一件好玩的事?!?br/>

陶貝爾有很多“奇思妙想”。

有一次,他把所有女囚趕出營房,檢閱一番。然后他選出看起來最虛弱的五十個人,命令她們?nèi)ネ谝粭l溝。這條溝必須寬窄合宜,要難以躍過,但又不是完全不能。挖好后,他便命令一直裸體立正等候的女囚們從上面跳過去;跳不過去、跌到溝里的人就送去毒氣室。

有時,陶貝爾因疲憊而缺乏想象力,他就索性趕出一千人,讓她們百人一組列隊,他一組一組從頭點過來:一!二!三!最后一組進(jìn)毒氣室!一!二!三!毒氣室!第三組被點到的人有一絲希望,他會根據(jù)當(dāng)時心情決定是把她們送進(jìn)毒氣室還是暫時留著。他想怎么來就怎么來!一!二!三!……直到最后一個人。這氣焰,多享受!

“惡魔醫(yī)生”門格勒風(fēng)度翩翩,學(xué)過拉丁語,會說法語,有修養(yǎng),懂音樂,對女囚也彬彬有禮。他派人全面清洗、消毒并重新粉刷了一處棚屋,安排病床,據(jù)說病人會送到那里等待康復(fù)。

法尼婭很懷疑,直到她聽到醫(yī)務(wù)營認(rèn)識的瑪麗醫(yī)生告訴她真相。

連著三天,我們心情歡暢,好消息接踵而來:所有病人會被、正被、已被送進(jìn)新的醫(yī)務(wù)營。真該去看看她們,洗得干干凈凈,躺在雪白的新床上!……得趁早去!因為就在第三天,轉(zhuǎn)運結(jié)束后,門格勒,慈祥的門格勒醫(yī)生,把這四百名病人一股腦兒全送進(jìn)了毒氣室。

陶貝爾總是想出狠毒的新花樣來篩選,但門格勒更惡心。

門格勒,人稱“死亡天使”,短短一年半時間,被他送入毒氣室的猶太人多達(dá)40萬,他還進(jìn)行各種殘忍的人體實驗。

門格勒的做派更為優(yōu)雅,確實,他來自更高階層?,旣惛嬖V我他在醫(yī)務(wù)營是怎么篩選的,讓我惡心了好一陣。
他還問一個不停地死命尖叫的女孩:“你怕了?怕什么?所以你的靈魂并不安寧?”

▲ 約瑟夫?門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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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瑟夫?門格勒。

樂隊的日常

樂隊的日常

樂隊的日常是:早上出工,助興;晚上收工,助興。

早上七點,她們點名,換上制服出發(fā):海軍藍(lán)短裙,黑色羊毛襪,條紋外套,頭上綁著三角形白布頭飾。

樂隊五人一排邁步前進(jìn),指揮走在最前,一邊走,一邊演奏著歡快的進(jìn)行曲。女囚在外列隊,等待樂隊就位后才會下達(dá)出發(fā)指令。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身在何處,以及這里有多瘋狂。
隔離區(qū)的淋浴、文身、剃頭、饑餓、震驚、毒打,讓我只意識到降臨在我個人身上的不幸。此刻,在這個到處不見一棵樹木的嚴(yán)冬的早晨,在這一排排被鐵絲網(wǎng)和崗樓包圍的低矮的營房前,在這滯空不散的黑色濃煙下,我看清了比克瑙滅絕營的真面目和它恐怖的鬧?。阂幻哐排?,指揮著一支樂隊,女樂手們穿著舒適,正襟端坐,為一群骨瘦如柴、面目全非、幽靈般的軀殼伴奏。

七點三十分,樂隊回到營房,吃早餐,開始排練。

傍晚,排練結(jié)束,樂隊再次出發(fā),為女囚收工“助興”?;貋斫邮艿诙吸c名,隨后是晚餐,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一天。

▲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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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營血淚》電影劇照(1980年)。

有一晚,樂隊收工回來,弗洛萊特大喊“不干了!不干了!”,她們親眼看到恐怖一幕(法尼婭要編曲、寫譜,不用隨樂隊出工)。

“我不想再看到她們,不想再看到她們的眼睛……法尼婭,兩個人被狗吃掉了!兩個女的,她們只想去尿尿,或者撿幾塊冰舔舔……黨衛(wèi)軍就放狗咬她們……把她們撕得粉碎。這些狗娘養(yǎng)的混蛋還強(qiáng)迫她們的同伴去收尸,把尸體扔進(jìn)死人堆。我全看見了……我全看見了!
女人的尸塊,喂狗的碎肉……她們就這樣怎么方便怎么拿,扛在背上……而我們,就在那兒吹啊拉啊敲啊……乓!乓!真是慘不忍睹!她們就像馱著肉塊的肉鋪伙計,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筋疲力竭。而我們的演奏還催著她們跟上節(jié)拍……這些女的,她們眼睛里全是仇恨……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我再也不去……”

在一次“音樂會”中,法尼婭看見一個女囚從隊列中沖出,奔跑,爬上電網(wǎng)……另一個女人想把她拉下來,被電流吸住了……音樂繼續(xù),沒人離場……

她們摔倒在地,一動不動,渾身僵硬。她們死了嗎?黨衛(wèi)軍轉(zhuǎn)回頭來,再最后笑一聲,說幾句耍小聰明的俏皮話,好戲結(jié)束了。我們的音樂會也接近尾聲。我憤怒地打著鼓。女囚們抬手扛腳地搬走兩具受盡折磨的軀體,如同一群螞蟻搬運同類的尸體……一場由《風(fēng)流寡婦》選曲伴奏的葬禮。

她們奉命前往各處演出。

法尼婭第一次去醫(yī)務(wù)營演出,她天真地憧憬著為病人帶去安慰,但樂隊所有成員狀態(tài)都很低落。

弗洛萊特粗暴地打斷我。
“我們早上演出,她們下午就會被送進(jìn)毒氣室?!?
我差點被口水嗆到,結(jié)巴地問:
“那她們知道嗎?”
“不,但阿爾瑪知道,我們也知道?!?br/>

有一次在瘋?cè)藸I演出,那里關(guān)押著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們在那里的音樂會是否也是一場實驗,這些不幸的人的反應(yīng)是否成了比克瑙及奧斯維辛醫(yī)生們的一項研究課題,總之來了很多醫(yī)生。

有一天,阿爾瑪宣布一個重要消息,一位黨衛(wèi)軍首腦人物要來集中營視察。

“你們務(wù)必用心表演!他是德意志最重要的希特勒主義者之一。他對我們極為關(guān)心,柏林也知道我們的樂隊了!演出必須完美!無懈可擊!我絕不容忍一點錯誤?!?br/>

很快,來人身份揭曉:海因里希?希姆萊。他對現(xiàn)有設(shè)施的處理能力表示不滿,批評日滅絕人數(shù)沒能達(dá)到六千以上,他認(rèn)為這個過于保守的數(shù)字拖慢了歐洲純潔化進(jìn)程!

死敵希姆萊,集中營的創(chuàng)造者!恐懼、仇恨、徒然的義憤猛烈地沖擊著我,震撼著我內(nèi)心每一個最隱秘的角落。死亡的組織者,我們的死亡的組織者,要到這里來。劊子手要來享用他的受害者。時至今日,我仍難找到合適的語詞來表達(dá)。

希姆萊視察后,“死亡工廠”加碼運作。

篩選接連不斷,仿佛一根香煙被不斷地用于借火。這個火爐般的7月令人窒息。從匈牙利駛來大量專列,毒氣室、焚尸爐不堪重負(fù),來不及消化投入其中的龐大人群。我們被一層厚厚的濃煙籠罩,它遮天蔽日,散發(fā)出焚燒腐肉的嗆人惡臭。我們透不過氣來,甚至無法吞咽食物。

▲ 海因里希?希姆萊來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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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因里希?希姆萊來集中營。

有一次,門格勒醫(yī)生要她們演出,一群侏儒列隊入場表演。這是一個聞名全歐的侏儒雜技團(tuán),是和匈牙利囚徒一起送來的。

我已經(jīng)不知道樂隊在奏什么曲子了,我相信此時也無人關(guān)心。在我們演出臺下,競技場完全成了一個舞廳,畸形的怪胎翩翩起舞,揮著他們兒童般的小手,即便個別人已年過半百。黨衛(wèi)軍哈哈大笑。

▲ 侏儒被門格勒進(jìn)行殘忍的人體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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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侏儒被門格勒進(jìn)行殘忍的人體實驗。

集中營一直有許多關(guān)于音樂營的傳言,說是克萊默和曼德爾的寵兒,每天都有額外供給,有人傳她們每次演出后,每人能得半份面包的獎勵。其實,她們和勞動營吃得一樣差,而且因為她們從不出營地,也沒辦法像出工的人總能想辦法帶些東西(譬如一顆土豆、一根胡蘿卜……)回來交換。

但她們確實得到了優(yōu)待。

她們每天都有溫水淋浴,這是德國人規(guī)定的。所有侍候他們、能與他們近距離接觸的女囚都必須保持整潔。

她們穿著舒適,不用挨凍,房間里有暖爐,還有蓋毯和床單,想上廁所隨時都能去。

法尼婭心想,樂隊會有足夠的成員幸存講述它的真相嗎?還是只會有集中營里另一些幸存者的版本流傳?她的猜想日后被證實了,很多幸存者回憶錄對女子樂隊的描述都是帶有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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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移營地,幾乎死掉

轉(zhuǎn)移營地,幾乎死掉

她們開始整夜聽到一波又一波盟軍戰(zhàn)機(jī)轟鳴。沒多久,營地第一次遭受空襲,證明盟軍掌握了制空權(quán)。

她們被帶出營地,轉(zhuǎn)移到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

營地補(bǔ)給艱難,火車、鐵軌被炸,鐵路、公路均被切斷。幾乎沒有什么可吃的。他們無需費心來殺我們,等我們餓死塞進(jìn)焚尸爐就成。結(jié)局臨近,但我們能看到嗎?一定的,我一向這樣堅信,所以現(xiàn)在絕不能放手。在貝爾根-貝爾森,我強(qiáng)烈地感受到生命非同尋常的力量。

這里人滿為患,空氣臭得讓人窒息。黨衛(wèi)軍沒有造廁所,連糞坑也沒有挖。有人病倒,有人精神失常。

營房里臭得要把人熏死。身上裹著我那無價的大衣,我走出營房,我要呼吸,我要躺下,我要在室外睡。地面泥濘冰冷,我走著。前方,像堆干草一樣精心壘放著一大批尸體,堆得老高,形狀像個谷倉似的。焚尸爐里沒地方了,尸體只能先放在外面。
我像爬山一樣爬上尸堆,爬到頂,躺下,昏昏睡去。偶爾有一條手臂或腿伸向它最后的位置,砸到我身上,那也砸不醒我。我熟睡著……早上,我終于醒來,意識到自己也正在失去理智。

▲ 英軍開往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路邊“危險!斑疹傷寒”的警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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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軍開往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路邊“危險!斑疹傷寒”的警示牌

當(dāng)時集中營里,斑疹傷寒、痢疾、肺結(jié)核等傳染病大肆流行。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法尼婭也得了斑疹傷寒。

從4月8日起,我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噩夢。自己是存是亡,我一概不知。我只是一顆炸開的腦袋,一段腸子,一個一直在作業(yè)的肛門,濁液如大出血一樣泄至體外。

1945年4月15日,黨衛(wèi)軍下令燒毀集中營,他們本該在 15點被集體槍決,但11點英國人趕到了!

這一夜,不少囚徒被豐盛的食物、各種罐頭害死了。

士兵們不了解痢疾、長期饑餓對我們身體的影響,將帶著的所有補(bǔ)給都給了我們:軍糧,香煙,糖果,過于豐盛,超出了我們身體的承受能力。我們要等腸胃逐漸恢復(fù)后才能適應(yīng)正常的飲食。

▲ 來自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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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書本。

集中營竟然有一支樂隊,這是命運的無常、命運的奇跡。能在集中營存活必須是“有用”的人。女子樂隊的成員都是專業(yè)樂手或者有一定音樂素養(yǎng),她們沒想到音樂救了她們。

這本書充滿細(xì)節(jié),人物栩栩如生,對話、情景讓人身臨其境,就像法尼婭說的,一切都?xì)v歷在目。

黨衛(wèi)軍經(jīng)常來宿舍大搜查,幸好法尼婭的寶貴的筆記本貼身攜帶,這本藏匿下來的筆記本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三十年后,她決定口述歷史,負(fù)責(zé)執(zhí)筆的瑪塞爾問她:“您常常想起這一切?”

“我根本不愿想!可我沒辦法,尤其是夜里,我總是又被帶回比克瑙,帶回樂隊的營房,‘那些事’自動就上演了,都不用我管。
每次開頭都不一樣:有時是一個女人在大叫,那是弗洛萊特或伊蓮娜,有時是一個女人在哭,那是安妮或另一個誰,有時是惡狠狠的咒罵、一通亂棍,那是柴可夫斯卡……每一個夜晚,您明白嗎,每一個夜晚,我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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