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從玻璃窗斜斜漫進(jìn)來時,我總要把案頭的多肉挪到陰影邊緣。這盆玉露的絨毛上沾著江南的濕氣,卻總讓我想起壩上的風(fēng)。那里每陣風(fēng)都裹著沙粒,打在臉上像沾著粗鹽的酥油餅。此刻樓下運河的波光晃得人目眩,我偏要執(zhí)拗地喊它閃電河——那條從金蓮川草原蜿蜒而下的故鄉(xiāng)血脈,正在我的喉嚨里汩汩作響。
在壩上,暮色是能聽見的。當(dāng)羊群踩著金蓮花往圈里涌,青銅鈴鐺便搖出滿坡的碎金子。我常蹲在斷崖邊剝野沙蔥,看晚霞給每只羊脊背鍍上紫檀色。爺爺?shù)难蜱P往青石上一磕,火星子濺進(jìn)風(fēng)里,就能點燃整片莜麥田。暮色里的麥浪簌簌作響,恍惚是母親在油燈下納千層底,麻繩穿過鞋幫的沙沙聲。
最妙是白樺林披上暮紗的光景。金紅交織的葉隙間漏下殘陽,將樹皮上的眼睛染成琥珀色。我和巴特爾總愛在林間追逐光影,他腰間的銀鞘蒙古刀把斜陽劈成兩半,一半墜入草窠化作螞蚱,另一半粘在樺樹皮上成了眼睛。暮色濃時,整片林子都在竊竊私語,枝椏間飄蕩著先祖的呼麥,樹根下埋著銹箭鏃講述的往事。
記得那年深秋,我跟著阿媽去撿牛糞餅。暮色像碗放涼的奶茶,把草原調(diào)成暗褐色。阿媽彎腰時,珊瑚銀飾在暮光里叮當(dāng),驚醒了沉睡的芨芨草。我們背著柳條筐往回走,西天突然扯開道血口子,夕陽濺落在牛糞堆上,竟燃起幽藍(lán)的磷火。阿媽說那是長生天在給迷途的羔羊點燈,我卻覺得是暮色在給草原蓋戳——用火燒云烙下的敕勒印。
敖包上的經(jīng)幡總是在暮色里最虔誠。藍(lán)幡托著最后的天光,紅幡浸在暮靄中像凝固的血。我偷過供桌上的奶豆腐,被守廟的老額吉逮個正著。她布滿裂痕的手指點著我眉心:"小馬駒要記得,暮色是長生天垂下眼簾的時辰。"后來每次轉(zhuǎn)敖包,我都能聽見銅鈴在暮色中誦經(jīng),酥油燈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經(jīng)幡上,拉長得像通往故鄉(xiāng)的路。
七歲那年暮春,我在閃電河邊等阿爸歸來。河水馱著冰凌向南漂,每塊浮冰都嵌著晚霞的碎鏡。對岸沙柳叢中忽然騰起灰鶴,鉛灰色的翅尖掠過水面,攪碎了滿河暮色。我至今記得那種顫栗——暮光在漣漪中重組時,竟拼出了阿爸馬鞍的輪廓。后來才懂得,北方的暮色最會騙人,它把思念搓成毛線,織進(jìn)每個游子的衣裳里。
去年深冬返鄉(xiāng),暮色中的壩上竟陌生起來。風(fēng)電場巨大的葉片切碎晚霞,柏油路像黑蟒吞吃著草場。我在童年牧羊的坡地徘徊,忽然聽見熟悉的鈴鐺聲——二十年前走失的老母羊,帶著它的青銅鈴鐺從暮色深處走來。它眼里的我仍是那個沙蔥沾滿衣襟的孩子,而它身后跟著的,是整片正在消失的草原。
如今我常在江南的暮色里臨摹故鄉(xiāng)。用狼毫蘸取殘陽,在宣紙上暈染出渾善達(dá)克的曲線。畫到閃電河轉(zhuǎn)彎處總要停頓,讓筆鋒洇出個小小的水洼——那是巴特爾和我埋過彩石的地方。有時繪著繪著,窗外的車流聲就變成了勒勒車的吱呀,霓虹燈化作了敖包前的酥油燈。
前日暴雨初歇,我在運河邊看見奇景:暮色浸透的云層突然裂開,一束金光直墜水面。那光柱里飛舞的不是江南柳絮,分明是壩上的蒲公英。它們乘著記憶的季風(fēng)而來,絨毛上沾滿莜麥香。我追著光跑過石橋,恍惚看見阿媽站在光盡頭,手里的羊毛捻子正把暮色紡成銀線。
夜色終究要淹沒所有輪廓。當(dāng)最后的天光被遠(yuǎn)山吞咽,我會點燃從故鄉(xiāng)帶來的牛糞香。青煙裊裊中,暮色在窗欞上顯形:那是閃電河在宣紙上漫漶的軌跡,是白樺林在視網(wǎng)膜殘留的紋路,是青銅鈴鐺在耳蝸深處震動的余波。此刻江南的萬家燈火次第綻放,而我的血管里,正奔涌著壩上暮色釀成的馬奶酒。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