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上海賣21塊錢的壓扁可頌，在東北叫什么嗎？” 閨蜜突然發(fā)微信問我。
能叫啥？我大腦飛速旋轉(zhuǎn)。壓扁羊角包？嘎嘣脆黃油餅？
我說我想不出來，她轉(zhuǎn)發(fā)給我一個截屏，“丹麥鍋巴”四個字，赫然出現(xiàn)在屏幕。“絕不絕？除了這個，還有貝果，叫窟窿眼燒餅或者杠頭，英國司康，叫大餅干?！?她興奮地說，這才是中文文字的精妙?。∈裁炊嗄米?、士多啤梨的，聽完讓人猜半天都不知道是什么，東北這才是真正掌握了起名字的藝術(shù)?。?/p>
“在食物翻譯的境界和中文運用審美上，東北絕對超贏江浙滬！”
閨蜜說得激情昂揚，我看著也覺得有趣。李雪琴趙本山這類遠(yuǎn)的不說，身邊不少東北朋友在語言學(xué)的運用上，也有中國其他地方罕見的天賦。當(dāng)江浙滬在糾結(jié)”這款法式甜點應(yīng)該叫可露麗還是是天使之鈴時”，東北人不僅一眼看穿本質(zhì)，甚至“一聽就能想象出是什么味道”。
20多年前，我媽的一位東北朋友，帶著他家6、7歲的男孩子來廣東玩。我記得小男孩趴著公交車車窗，看外面時，突然回頭跟我們說了一句：“我想吃那個饃，夾著炸雞的饃。”
我和我媽都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看到外面的麥當(dāng)勞，才懂了小男孩想吃的是“雞腿漢堡”。這是我對東北語言藝術(shù)的初體驗，命名雖“土”，卻又完全沒錯。是啊，誰規(guī)定一定要用漢堡這個外來詞呢？當(dāng)時我還年輕，還不太理解語言學(xué)背后的意義，只覺得有趣，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模仿男孩跟我媽撒嬌：“今天要不也去吃個夾炸雞饃？”
后來去了東北做采訪，遇到的東北語言學(xué)藝術(shù)更多了。一次在沈陽夜市上，我邊吃著冰糖草莓，邊看著旁邊幾個小攤在賣網(wǎng)紅提拉米蘇，親眼目睹了兩位老人好奇走過去問：“這賣的是什么？”；攤主應(yīng)聲回答：“帶咖啡味的打糕。”老人雖然沒買，但會心一笑的模樣讓我知道，他們瞬間明白了這是什么東西。
跟東北朋友吃飯，我也會忍不住夸他們給食物“改名”的精準(zhǔn)能力。早期甚至帶著點不自知的“偏見”，形容他們是“雖土但精辟”。那會兒朋友還有點不開心，說“土怎么了，信達雅我們都做到了呀”，并告訴了我?guī)讉€不同的例子。
“就說老虎菜吧”，她說，你想想老虎菜是什么做的，辣椒大蔥香菜黃瓜，都不是什么上臺面的食材，你取名“涼拌辣菜”也可以，但取名老虎菜，意義就不一樣了， 一聽就知道這個東西很生猛，吃完了有種能“變身老虎的魄力”，唾液就忍不住分泌，想要大口吃下刺激的野性辛辣。
“還有一道，東北大拉皮”，一個”拉”字就激活了撕扯筋膜的口感想象，“大”又直接展現(xiàn)出大方，實惠，份量足的特色，連起來你甚至?xí)匆娔莻€美容公司“拉皮”的畫面。外地什么“水晶粉條”，“土豆粉條”都趕不上“大拉皮”三個字生動形象，老少皆宜地讓人瞬間理解。
還有“油炸冰溜子“，普通的裹面油炸，硬生生被帶上了“把屋檐下的冰溜子炸了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什么地三鮮，殺豬菜、笨公雞、雪綿豆沙….無不是將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語言天賦。
是啊，用最簡單的字，重塑食物的形態(tài)和風(fēng)味，就是東北語言最魔幻的魅力。拿“槍彈炮”形容硬菜，拿”造”統(tǒng)攝吃喝，每個詞都像凍梨般既粗糲，又飽含汁水。所以大家會說，到了東北總?cè)滩蛔《喑詢赏腼垼馐强粗@種樸實好吃的黑土地語言，肚子就能被毫無防備地說餓了。
在餐館里看各種菜名都像胡說八道，卻又能立刻懂在賣什么，這還只是東北語言的初級魔法，更厲害的是只要接觸到，它就能像生根一樣扎進你的大腦，你幾乎再也扭轉(zhuǎn)不回來。
比如在東北訓(xùn)練的香港速滑隊運動員朱定文，竟用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東北話接受大陸電視臺的采訪，一開口會讓你覺得這個人面相都發(fā)生了變化，甚至想立刻給他找個炕，準(zhǔn)備一搪瓷盤的瓜子，跟他嘮嗑。
這也是東北語言最牛的地方：同樣是北方官話，在北京，外地人可能呆20年都不見得能把“大柵欄”這三個字講入骨髓，也不見得能知道為什么油餅可以帶“兒化音”，但煎餅不行；然而只要有一個東北室友，無論你來自哪里，一個禮拜后，說話的“大碴子”味兒就能完美上身。
但為什么東北話能做到這種病毒式傳染？好奇之下，我查了一些對此的官方解釋。
書里說，東北年均寒冷周期長達六個月，這六個月里，無法種地，無法進行大面積室外活動，被迫的無聊，催生出了“貓冬嘮嗑”文化。就說二人轉(zhuǎn)，它不僅是娛樂，更是老百姓苦中作樂的精神寄托。而老百姓的語言，明顯的特點是沒有華麗的詞藻和豐富的比擬。網(wǎng)上看到的一個二人轉(zhuǎn)經(jīng)典唱詞《雙回門》，開頭就是：“正月里初三三啊，社里頭放年假，咱們倆個去串門”，三句話直接把時間地點故事說清楚了，雖然都不是普通話里的常用詞，但人人都知道在說什么。
化繁為簡的表達智慧，也是站在對中文的充分融會貫通上。
這里曾經(jīng)是草原民族和農(nóng)耕民族的交接地，闖關(guān)東的時候，又迎來了山東和河北的廣大人群。再到共和國長子時期，五湖四海廠礦家屬，再次稀釋改建這里的語言。不同的語言體系，在這里長達半年的貓冬季節(jié)，進行語言的雜糅，“傳神”的風(fēng)格也就不知不覺顯現(xiàn)了出來。什么“kuai”，“qiu”，“nao”，什么“哎呀你你你哎呀干哈？” 乍一聽莫名其妙，甚至寫都寫不出來，但只要放在上下文里，幾乎所有中國人都能全部聽懂。
閨蜜當(dāng)然不會只停留在“丹麥鍋巴”上，她不會放過每一個調(diào)侃我（及廣東人）的機會。
“你看看你們廣東人，當(dāng)年的什么士多啤梨，什么車?yán)遄樱际悄銈儌鬟M來的。就應(yīng)該好好跟東北人學(xué)學(xué)直接表達的藝術(shù)。我到今天都還有PTSD，看到士多啤梨，根本沒法立刻聯(lián)想到草莓，腦袋里仍然冒出來的是一個梨子?！?/p>
“廣東人用普通話講士多啤梨也很不自在，都是商家為了提高水果價格惹的禍！” 我毫不猶豫的開始甩鍋。
我也不是不知道她話里的意思。80年代，中國對外開放，很多外來的新鮮事物經(jīng)由香港廣東從國外涌入?？Х鹊脚Ｅ?，電視機到電冰箱，它們成為了那個年代生活品質(zhì)的標(biāo)桿，隨之而來的，也是提前富裕的人群，對“國外東西”的仰視。香港親戚帶回來的進口零食，似乎就是要比國內(nèi)好一點，外面的月亮可能就是更圓一點。而為了區(qū)分“我們不一樣”，外國的很多東西，就被“重命名”了。
草莓不被稱為草莓，一定要拗口讀出“士多啤梨”，才能凸顯出它來自國外的高貴身份。水果店里的進口要被尊稱為“車?yán)遄印?，就算叫“歐洲櫻桃”也不行，仿佛沾上櫻桃這個傳統(tǒng)中國名字，水果就會掉價；“獼猴桃”這個從根兒上就原產(chǎn)自中國的水果，也必須叫做kiwi的諧音“奇異果”，而且只有新西蘭的最好。類似的還有蛇果，鳳梨…
當(dāng)年還年幼的我們，也因為這些語言起名的影響，至今還會有這“鳳梨就是比菠蘿好吃”“奇異果是不是品質(zhì)高于獼猴桃？”的困惑。
時代不一樣了。當(dāng)我們能公平查看到更多國外信息，當(dāng)“tiktok難民”大批量涌入小紅書分享交流日常，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外國的月亮不僅不圓，甚至挺殘缺不全的：叫個救護車可以傾家蕩產(chǎn)，上大學(xué)要換一輩子貸款？這是真的么？在中國，這可是再也想想不出來的事情。
那些以“洋”為尊的語言取名風(fēng)格，也在這個時代逐漸式微。進口藍(lán)莓不會再被人取名叫“布魯啤梨”，云南藍(lán)莓的品質(zhì)和價格，更是大幅優(yōu)于智利藍(lán)莓。
說到底，食物從來不是巴別塔，只是人類對能量的補給需求，食物在各地的流轉(zhuǎn)變化，從來不會因為財富和人種而發(fā)生天差地別的差異。食物在每個人面前都是公平的，是酸是甜，是好是壞，人人都擁有同等評判權(quán)利的評委。面包無論東方西方，都是面粉發(fā)酵后加熱變熟的產(chǎn)物，肉無論切碎還是攪碎，都是為了補充脂肪能量中和口感。那為什么叫肉夾饃就土，叫漢堡就高級呢？為什么漢堡不能是美國肉夾饃呢？以及，為什么壓扁的可頌不能是鍋巴呢？
回頭再看東北話背后的巧妙和強勁，它的背后，其實是對中國語言多樣性的包容和韌勁。只用簡單音譯，雖然保留了英語名詞的發(fā)音，但沒有幾個人直接懂得“多拿”“可頌”傳達意思，太埋沒中文里意、形、音、高度結(jié)合的語言優(yōu)勢了?！暗滃伆汀币簧鲜?，同時激活了觸覺（粘連）、聽覺（剝離聲）、味覺（焦香）的聯(lián)覺體驗，甚至還帶上了原產(chǎn)地的尊重（雖然不完全對）。比英文的smashed crossaint（音譯：斯馬式地可頌），或許才是這個時代取名更需要的精神。
音譯的時代，或許應(yīng)該過去了?？赐甘澄锏谋举|(zhì)，為它冠以符合我們理解的中文名字，才是當(dāng)下中國的實力和底氣。
本期作者｜斯小樂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chuàng)意｜BOEN
攝影｜《風(fēng)味人間》第四季、第二季、《鄉(xiāng)村愛情》、《我是杜拉拉》、小紅書@TracyG、@面包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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