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制片人閻云飛的辦公室,毒眸見到了導演張驥。為了配合《平原上的火焰》的宣傳,張驥在這間辦公室接受著一個又一個采訪。

這樣采訪的密集程度對張驥而言并不陌生。2021年,《平原上的火焰》入圍圣塞巴斯蒂安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外界的關(guān)注曾讓他進入到一陣令人眩暈的繁忙中?!皷|北敘事電影”、“雙雪濤第一部作品改編”、“周冬雨劉昊然領(lǐng)銜主演”這些標簽讓《平原上的火焰》每每出現(xiàn)都引起大眾廣泛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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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層出不窮的東北影視作品大量涌現(xiàn),改編自雙雪濤的作品上映了幾部,《平原上的火焰》才姍姍來遲。張驥用了十年的時間帶著自己的第一部電影,走到了觀眾面前。

毒眸跟導演張驥、藝術(shù)總監(jiān)雙雪濤、制片人閻云飛在回溯這部電影制作歷程時,經(jīng)常會發(fā)出恍如隔世的感慨,這十年他們變了,觀眾變了,電影行業(yè)也變了。變化才是唯一的不變。

變化的速度也早已讓人應接不暇。流量時代的熱錢浮躁逐漸消退、短視頻短劇的出現(xiàn)改變了觀眾的觀看方式、新技術(shù)的萌發(fā)重塑起了行業(yè)的布局。這部電影制作過程的起伏,像是時代的脈搏,每一個波動的震顫都讓所有人對這個故事留下更深的理解。

一切都在激烈的發(fā)展,《平原上的火焰》只是安靜地經(jīng)歷著。對話的過程中,我們抬頭發(fā)現(xiàn),在辦公室的墻上掛著電影里的角色傅東心繪畫的“平原煙”設計圖。那一瞬間,電影與現(xiàn)實交匯了。??????????????????????????

一部電影的誕生

2015年,刁亦男把《收獲》雜志上一篇叫《平原上的摩西》的中篇小說推薦給了準備轉(zhuǎn)型做導演的張驥,張驥看后感到了震撼,贊不絕口。與此同時,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雙雪濤正準備踏上北漂的征途。

閻云飛也是在《收獲》雜志上看到的這篇小說,之后他又看了雙雪濤其它作品,動了改編的念頭,希望有機會可以改編制作,“等我找到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都被買走了?!遍愒骑w笑了笑。

張驥“搶先一步”,通過《平原上的摩西》這部小說,跟雙雪濤成為了朋友,兩人相談甚歡,雙雪濤將這本小說所有的版權(quán)都賣給了張驥,在影視改編上讓他“放手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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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創(chuàng)作時間線上來說,這是雙雪濤第一部被影視化的作品,也是張驥的第一部導演作品。正因如此,這個項目傾注了他們許多的熱情和激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雙雪濤和張驥經(jīng)常在把酒言歡時沉浸到故事里跳不出來,擔任監(jiān)制的刁亦男就會時不時關(guān)心一下劇本的進展程度,給一些新的建議。“他隨時都在,你想找他商量一下,跟他約個時間他就能到?!睆報K說道。

小說改劇本并不輕松,原著中大量通過文字表達的美感轉(zhuǎn)化到視覺上,需要一再地打碎重構(gòu)。5年時間里,他們一直沒遇到表達出他們想要的劇本,最終是編劇曹柳寫的這版劇本打動了他們?!翱紤]到制作難度等各個層面,這個版本的劇本比較簡明,有可操作性?!彪p雪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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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五年里他們不是沒想過讓雙雪濤自己來改編,但是張驥說,這意味著雙雪濤需要把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小說再破掉,變成一個劇本,“這很殘忍”。

雙雪濤直到現(xiàn)在也沒動搖自己小說作家的身份,“編劇是一個非常辛苦的職業(yè),太累了,我還是想花更多時間寫小說?!辈贿^,雖然拒絕了編劇這個身份,但雙雪濤時刻陪伴著這個故事,從故事創(chuàng)作到美術(shù)勘景,再到后期剪輯,他對《平原上的火焰》傾注了所有。

在劇本比較成型的時候,通過雙雪濤的介紹,閻云飛加入其中。閻云飛對《平原上的火焰》這部電影是偏愛的,一方面這部電影的制作過程對他而言是寶貴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這是個離他很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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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基本上經(jīng)歷了大概一樣的成長環(huán)境,像是經(jīng)濟轉(zhuǎn)型,父輩生活選擇……就是你能感覺到很多很熟悉的東西?!遍愒骑w說道。刁亦男、張驥、閻云飛都不是東北人,但是他們都在這個東北氣質(zhì)濃重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父輩的影子。

在張驥看來,小說背后的時代背景對他來說一點兒不陌生,尤其是那些生動的人物讓他感到很熟悉。正因如此,在角色的挑選上,張驥和雙雪濤下足了功夫。

張驥透露,敲定周冬雨飾演李斐是因為《七月與安生》,她身上倔強孤冷的氣質(zhì)跟李斐對上了。而彼時的劉昊然在大眾認知里更多還是《北京愛情的故事》里的爽朗少年。兩個人身上都留有少年的質(zhì)樸,同時他們的演技也能承載得起一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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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平原上的火焰》所講述的故事,其實并不復雜。青梅竹馬的李斐和莊樹,本來約定好在平安夜一起放把火,卻陰差陽錯卷入了兇殺案。自此李斐和父親消失在了莊樹等人的世界。八年后,成為一名警察的莊樹,發(fā)現(xiàn)了被掩埋的真相。

跨越了八年的故事,讓兩名角色經(jīng)歷了從少年到成年的蛻變,其中的稚嫩和滄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有些電影由此會選擇兩個演員出演不同階段,但是在張驥看來,這樣的處理會讓電影產(chǎn)生一定的割裂感,無法讓觀眾從角色身上感受到八年滄海桑田的沖擊。周冬雨和劉昊然的出現(xiàn),恰好能同時駕馭少年與成年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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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斐”和“莊樹”有了具象化的面孔,而且還是在當年具備“頂流”標簽的演員,這讓大眾對一部電影的關(guān)注度陡然提升。同時發(fā)生的,還有雙雪濤筆下的一系列東北往事也在逐漸被更廣泛的大眾所熟知,這其中尤以《平原上的摩西》為代表。面對外界越來越高的期待,張驥感到壓力慢慢加了上來。

另一種表達

作為一部文學改編電影,尤其是一部如此具有傳播效應的原著小說,《平原上的火焰》不可避免承受著觀眾對于改編情況的審視。

在張驥看來,拍攝一部文學改編電影有利也有弊,看了小說的觀眾再去看電影,對于角色的理解會更快,但是有些讀者已經(jīng)對小說建立了一定的認知,再看電影就會覺得和自己期待有所差距。

這幾乎是所有改編電影導演都會遇到的困境,而作為原著作者,雙雪濤認可了電影對原著進行的改編,在他看來故事是符合電影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很多時候,他甚至鼓勵張驥導演加入自己的表達,“我會告訴他,他一定要表達,因為這樣做這個電影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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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驥對小說的改編處理更多是基于制作層面。在他看來,小說的文學化表達可能通過幾句話就能帶出來,但是劇本故事需要將角色之間的關(guān)系進一步地黏合,“原小說里面的那些角色離李斐和莊樹太遠了?!币悦窬Y不凡為例,作為莊樹某種意義上的“精神領(lǐng)袖”,兩個人在小說中見面次數(shù)卻很少。因此,電影需要建立事件,來推動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

相對于意象的表達或者氛圍的塑造,張驥始終在意的是人物的關(guān)系,當人物成立了,故事也就通了,他們背后的時代氛圍自然而然也就出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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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改動上,張驥和雙雪濤基本達成一致,在張驥印象里,兩人最有分歧的地方是結(jié)尾的處理。小說在結(jié)尾處給了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局——“煙盒在水上漂著,上面那層塑料在陽光底下泛著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風吹著她,向著岸邊走去?!钡菑報K選擇讓一切落到實處。

“小說確實很文藝,但是我想把它平衡一下。很多文藝電影真的是文藝,不是說這不好,但是我覺得電影畢竟是個工業(yè)產(chǎn)品,所以我在有些地方會加入類型化的處理,想讓這個東西吸引一部分觀眾,同時不放棄我個人對一些東西的表達?!睆報K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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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觀眾并不代表在美學上盲目追求刺激。張驥非常在意將故事建立在實處,即便在情節(jié)上做類型化處理也不愿意在視覺上為了刺激、爽感而犧牲現(xiàn)實質(zhì)感。用一個詞來形容《平原上的火焰》的視覺風格,最合適的莫過于“粗糲”。

這種粗糲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實景拍攝上,在等待劇本的五年里,張驥雙雪濤等人經(jīng)常自駕前往東北勘景。一次從長白山回來的路上,他們在吉林下了趟車,路面上臟膩膩的沉雪和蕭瑟的街道,讓他們覺得李斐和莊樹就是在這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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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置景,張驥想讓演員踏入現(xiàn)實的工廠、街道,進入到故事的情景之中。張驥印象最深刻的是“李斐反殺”那一場戲,拍攝的房間非常小,想要做一些復雜的調(diào)度很難輾轉(zhuǎn)騰挪,但他們還是克服萬難用了實景。那場激烈的戲讓周冬雨完整了李斐的崩潰,“拍完的時候,她幾乎是一個‘瘋狂’的狀態(tài),哭得停不下來?!睆報K回憶道。

在雙雪濤眼中,張驥是一個篤定且硬朗的人,他的作品有比較實的東西,“質(zhì)地比較硬。”閻云飛也有著相似的評價,他印象中張驥是個有勁兒的人,看著比較內(nèi)斂沉穩(wěn),但是有著很強的力量感。毒眸在跟張驥的聊天過程中,也能感受到閻云飛口中的“有勁兒”,他的語調(diào)有著不遮掩的坦率與自然,聊天過程中,他習慣用一些擬聲詞來形容當時的拍攝場景、人物的狀態(tài),試圖把他腦子里的畫面直觀地傳達給我們。

“最開始開會的時候,我就告訴各個部門,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只要這個電影有力量感,有硬度,我的鏡頭沒有那種抒情的,都是你要拍什么就是什么,剪什么就是什么?!币巫由系膹報K眼神里透露著篤定的目光。

命運的節(jié)奏

張驥回憶起拍攝中的一則趣事,飾演傅東心的梅婷曾對他說,“導演,小說多好看啊,你就按照小說拍吧!”張驥說,“那得拍6集。”

彼時,中短體量網(wǎng)劇還沒有蔚然成風,只不過在短短幾年之后,網(wǎng)劇行業(yè)快速發(fā)展,從內(nèi)容題材到體量形式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2023年,劇版《平原上的摩西》播出,正好6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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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現(xiàn)實的落差《平原上的火焰》經(jīng)常會遇到。張驥等人在創(chuàng)作《平原上的火焰》時,東北敘事還沒萌芽,但是當它與觀眾真正見面時,東北敘事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井噴的黃金期。如今,東北敘事反復出現(xiàn),且總是在犯罪懸疑等類型中來回打轉(zhuǎn),大量同質(zhì)化的作品已經(jīng)讓觀眾感到了審美疲勞。在毒眸經(jīng)常參與的各類創(chuàng)投活動中,東北犯罪幾乎是見得最多的一類題材,甚至許多非東北地區(qū)的創(chuàng)作者也常常流露出對此類故事的迷戀。

然而,原著小說所呈現(xiàn)的不止于東北印象,更在于它濃重的千禧時代氛圍。它能喚起全國很多地區(qū)80、90后的共同記憶,只不過如今對于00后、10后而言,有著一定的陌生感。

在雙雪濤的認知里,《平原上的火焰》所描述的那個年代,約定和承諾可能會更重一些,“那時候沒有社交媒體可以聯(lián)系,分離了就可能再也找不到彼此,現(xiàn)在想要找到的話還是比較容易,所以那種重逢的感覺就消失了?,F(xiàn)在很難再發(fā)生‘平原’里邊的故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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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云飛也提到,從項目啟動到上映的時間里,社會情緒和觀眾看電影的方式都在客觀上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有點遺憾的地方在于,電影默認的語境不是當下年輕人了解的,這就意味著年輕觀眾理解這個電影的時候就有一道門檻在了。”

多年的制片經(jīng)歷讓閻云飛越來越能感受到,任何電影都有屬于自己的命數(shù),“要是跟時代節(jié)奏一樣吻合上了,那就是所謂命運不錯,要是吻合不上,你要接受這件事情?!?/p>

銀幕外的故事和銀幕里的故事形成了絕妙的互文。故事里,李斐和莊樹本來計劃在平安夜放一把火,他們盛裝打扮,滿心期望,但沒有預料到那晚的車禍和誤會,當他們時隔八年再次見面時,發(fā)現(xiàn)一切都跟最開始想象的不一樣了?!熬拖襁@個故事,他們兩個人從來沒放棄過等到對方和見到對方。只是如果再來一次,他們可能會換個方法。”閻云飛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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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種無常,還未踏入到影視行業(yè)的雙雪濤早就已經(jīng)有了心理預期,認清了電影規(guī)則,他不會因為等待感到厭倦,反而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樂趣。

另一方面在他看來,市場規(guī)則看起來可能對《平原上的火焰》很殘酷,但“《平原上的火焰》能夠上院線,能夠被大家看見,能夠被觀眾討論,我覺得已經(jīng)勝利了80% ?!?/p>

在等待《平原上的火焰》跟大家見面的日子里,雙雪濤慢慢進入影視行業(yè),從含括一切內(nèi)容方向的“藝術(shù)總監(jiān)”這個職位為出發(fā)點,現(xiàn)在的雙雪濤有著更多的身份,制片人、監(jiān)制,甚至還是海浪電影周產(chǎn)業(yè)單元的發(fā)起人。

北漂十年跟《平原上的火焰》緊密相連,雙雪濤坦言從其中學到了太多,“小說是自己就能完成,但電影是一個跟別人連接在一塊的工作,大家要找到一個平衡來把這事做成。電影是一個屬于大家的東西,它是一個集體工作,在這集體工作里任何一個人都能提供非常大的價值,能提供很好的建議?!?/p>

這十年,從另一個層面也在影響著雙雪濤,他更加珍惜與他人的聯(lián)系?!皩懶≌f你要把門關(guān)上,把跟親人朋友的連接變成你的素材。我現(xiàn)在可能會把門打開,努力建立真正的聯(lián)系,而不是只把他們當成你的營養(yǎng),可能這是我十年來非常大的一個變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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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張驥而言,《平原上的火焰》是他的首部作品,這讓他所感受到的等待時間顯得更為漫長。不過,再回溯這十年時,所有與這個影片有關(guān)的細節(jié),好像并沒有因為時間而變得面目模糊,反而因為時間的沉淀而更加豐盈。

于電影的一切,他都有著清晰的細節(jié)印象,好像一切就在昨日?!拔覜]什么遺憾,誰拍電影能沒有一點遺憾。人生你很難預料很多東西,我覺得我能解決的,我盡力去解決。那很多東西我解決不了,那我認為這就不是問題,我應該接受,因為你解決不了就不是問題?!?/p>

結(jié)束對話時,張驥給我們指了指辦公室窗臺上的一張合照,“這是我們拍反殺那場戲留下的合照。那次我們?nèi)俗铨R。”合照上,所有人圍聚在監(jiān)視器邊上,看著屏幕,臉上的笑意里有希望,也有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