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潮汕，什么叫才子？二十個字——‘詩詞歌賦文，琴棋書畫拳，山醫(yī)命卜訟，××酒茶煙’。前十個字是道統(tǒng)，后十個字是‘盜’統(tǒng)。”
?作者 | 桃子醬
?攝影 |Ratty
這兩年，潮汕文化持續(xù)“出圈”。據(jù)報道，今年春節(jié)期間，汕頭、潮州、揭陽成為熱門旅游目的地，其中，汕頭迎來超600萬游客。品味潮汕美食、看英歌舞、體驗功夫茶及各種非遺文化項目，成為人們來此打卡的必備內(nèi)容。
不可否認，美食和英歌舞是潮汕文化近年來最出圈的名片，也是吸引游客的重要元素。然而，潮汕不僅僅是游客的潮汕，潮汕文化也遠遠不是二者所能概括的。7年前，身兼歷史學(xué)者、作家、藝術(shù)家身份的馬陳兵先生首創(chuàng)在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之間觀察潮汕的提法。這一提法，為研究潮汕文化提供了獨樹一幟的視角。
馬陳兵后來著有《潮汕往事·潮汕浪話》，被稱為“不像潮汕人的潮汕人”。日前，在楠楓書院舉辦的嶺南文化新講第二十九講“在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之間：另類而生猛的潮汕往事”活動中，馬陳兵成為主講嘉賓，對談嘉賓是曾在汕頭大學(xué)任教的資深媒體人、《新周刊》前執(zhí)行總編周可。
本場講座的開場也別具一格——馬陳兵用潮汕方言吟誦南唐后主李煜的詞。由此，兩位嘉賓展開了一場溯源潮汕文化基因的對話。
活動現(xiàn)場，兩位嘉賓進行對談。
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群山擁其北”，這句話所說的，就是廣東的潮汕地區(qū)（以下簡稱“潮汕”）——古稱潮州，包括汕頭、潮州、揭陽三市和汕尾部分地區(qū)。從陸地文化而言，潮汕偏居粵東一隅，被稱為“省尾國角”；而從海洋文化而言，這里向大海敞開，潮汕人向有以海為田、在波濤里闖蕩謀生的傳統(tǒng)。
長期潛心于潮汕歷史文化研究的學(xué)者黃挺曾出版《潮汕史（上冊）》。此后，在和海內(nèi)外史學(xué)與地方文化學(xué)術(shù)前沿的頻繁交流中，他逐漸意識到，不應(yīng)該忽視潮汕特殊的地理因素，忽視潮汕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與大陸文明、海洋文化的互動。于是，黃挺另起爐灶，通過《中國與重洋：潮汕簡史》一書呈現(xiàn)“中國與世界地理視野中的潮汕”。
《中國與重洋：潮汕簡史》
黃挺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9
馬陳兵是黃挺先生的受業(yè)弟子。延續(xù)黃挺的“中國/世界”視角，馬陳兵在為該書撰寫的書評文章《從“盜統(tǒng)”到道統(tǒng)》中寫道：“在‘大陸文明中心論’或者說偏狹的國家觀中，‘中國’總是被自覺不自覺地置換成為儒家正統(tǒng)觀念和專制王朝的立場、視角，即所謂‘道’或‘道統(tǒng)’，而海洋相應(yīng)地成為外在于國家的異質(zhì)、異己、陌生乃至敵對的存在，根于海洋的社會活力和文化元素，也隨之被輕易賦義為‘盜’為‘賊’。而潮汕又恰好是中國大陸東南沿海一個小區(qū)域，一塊長期處于‘中國’與‘重洋’拉鋸與互動之間的‘省尾國角’。如此一來，‘道’‘盜’之爭，‘道統(tǒng)’對‘盜統(tǒng)’的貶抑否定，與‘盜統(tǒng)’在實質(zhì)上的生猛鮮活連綿不絕，乃至‘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之間的互置、轉(zhuǎn)換、滲透、結(jié)合，就成為貫穿于潮汕歷史發(fā)展與社會意識的一條隱形的主線?！?/p>
馬陳兵在文末坦承，以前他總愛帶著自嘲與批判的語氣，說潮汕文化的一個特點是“有盜統(tǒng)，無道統(tǒng)”——“勇于行動，悶聲發(fā)財而弱于記述總結(jié)，當(dāng)時轟轟烈烈，過后無跡可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自認邊緣，習(xí)慣并擅長于在法律、制度的邊緣討生活，游走于‘道’與‘盜’間而缺乏自信，不得自解?！?/p>
后來，他意識到，在任何一個大國形成的歷史中，除去最核心的中心地帶，幾乎所有區(qū)域原來都曾是“化外”“敵國”，都在不同時期經(jīng)歷一個被“化”的過程。原來被當(dāng)作“盜統(tǒng)”的東西，經(jīng)過“化”的過程匯并到“道統(tǒng)”中，如此，一種文化才能保有足夠的多元、鮮活和厚重。
馬陳兵在現(xiàn)場分享他對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的理解。
在講座現(xiàn)場，馬陳兵進一步闡發(fā)對“道統(tǒng)”的理解。他特意在講座一開始用潮汕方言吟誦李煜的詞，因為潮汕方言保留了中原古音，這其實是另一個“道統(tǒng)”。潮汕人先祖從中原南遷，自兩晉的“衣冠南渡”至南宋，一路遷移，從福建進入潮汕地區(qū)。這里三面靠山，一面向海，經(jīng)歷元、明、清的王朝變更，再之后戰(zhàn)亂紛起，但戰(zhàn)火波及時，天下基本已經(jīng)定了，所以潮汕所經(jīng)受的大規(guī)模破壞就很少，由此保留了中古以前的中原文化。
在馬陳兵看來，“這種中古以前的中原文化像一窖老酒，一直沒有打開“。中古文化于今世也屬異質(zhì)，既屬道統(tǒng)，也為”盜“統(tǒng)。它是另一種當(dāng)代性。
馬陳兵作品《收尾》。
“我物故我在”
按照馬陳兵的理解，潮汕文化的“盜”統(tǒng)來自兩個方面：空間上，它是海洋文化和大陸文化的一種碰撞；時間上，它保留了中古以前的文化。一層是外來的，一層是古代的，二者結(jié)合，“就不是一般的厲害”。
說到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的結(jié)合，馬陳兵認為，潮汕方言中的“物”是一個典型代表?，F(xiàn)代漢語里，“物”是名詞，指代事物；潮汕方言里，物”是動詞——搞你一下就是“物”，“物生物死”“物一杯”“物來物去”“物有物無”，等等，萬物皆可“物”。
“物”作為動詞，可以追溯到莊子那句“物物而不為物所物”。對潮汕人來說，“物”至今仍然是萬能動詞。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哲學(xué)家趙汀陽說“我做故我在”，換成潮汕人的說法，就是“我物故我在”。
馬陳兵作品《敬亭獨坐》。
比如，有個來自潮汕的快餐品牌叫“物只鹵鵝”，外地人不理解其涵義，其實就是“搞只鹵鵝”?！罢且驗樵诘澜y(tǒng)和‘盜’統(tǒng)之間有‘物的哲學(xué)’和‘物的行為方法論’，所以形成了潮汕這個地方以‘物’為中心的一種生活方式?！敝芸蛇@樣表示。
馬陳兵還提及，有些例子，說法可能是八卦的，但亦可視為文化的一種消息。比如，騰訊QQ的小企鵝上線，提示音是“叩叩”，潮汕人會聯(lián)想到被人請喝茶時，手指弓起在桌面上敲擊的聲音——騰訊總裁兼首席執(zhí)行官馬化騰是潮陽人，其父跟馬陳兵一樣，是“陳”字輩的。再比如，傳說DeepSeek這個名字是其創(chuàng)始人梁文鋒的潮州籍太太想出來的——在潮汕人聽起來，它和“得失”高度相似。潮汕人的哲學(xué)就是，做事總是有得有失，不要總是計較得失，干就是了。
馬陳兵作品《梅華拳》。
潮汕作為“省尾國角”，反而保證了文化傳承，使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得以保留。比如英歌舞，馬陳兵說，有了這樣的傳承，在潮汕，“英歌舞才能幾十個村寨、幾十個隊伍那樣拉出來”。
馬陳兵表示，其實自己小時候?qū)τ⒏栉韬翢o好感——“我對一切儀式活動都沒有好感?！彼浀媚菚r是叫“扣英歌”，而不是“英歌舞”。“扣”，指一種舞蹈動作，表演者扣擊手上的雙槌；“英”，確切應(yīng)該是哪個字，他說不清，但他懷疑并不是英雄的“英”；至于“歌”，跟竹竿的“竿”同音，指表演者手上的雙槌。
后來，“扣英歌”成了“英歌舞”，“歌”（竿）變成了歌舞的“歌”，再加上“舞”，就完全是兩碼事，已經(jīng)變味了。在馬陳兵看來，扣英歌有著濃厚的宗族文化色彩。過去，村寨有宗族長老，以扣英歌的形式召集青壯年，對內(nèi)就是道統(tǒng)，而對外就是械斗。它其實是一種偽裝，里子就是村寨的不安全感。
上了2025蛇年春晚的英歌舞。
“遠活者”的精神回歸
馬陳兵謙稱自己是“潮汕文化的產(chǎn)品”，稱不上“潮汕文化的研究者”。在他心目中，最有資格談?wù)摮鄙俏幕娜宋?，首先是前述的黃挺先生，其次是編纂《新潮汕字典》的張曉山先生、以東北人身份觀察潮汕文化的隗芾教授。
他被稱為“最不像潮汕人的潮汕人”，一來是因為他在三十多歲時脫離體制，之后遠離潮汕；二來是因為他像隗芾教授那樣，帶著一種有距離的眼光來看潮汕文化，“一定要跳出潮汕再來看潮汕，才能看出東西”。
回顧《潮汕往事·潮汕浪話》一書的創(chuàng)作歷程，馬陳兵稱，其實他還在家鄉(xiāng)時就動筆寫了——“當(dāng)時看到韓少功的《馬橋詞典》，覺得我們潮汕的東西比它更豐富，他可以說是詞典，我們怎么不行呢？”但寫了一部分，覺得沒有什么靈感，他就擱下了。直到后來離開家鄉(xiāng)，輾轉(zhuǎn)于北京、武漢、重慶之時，在重慶嘉陵江邊李子壩的一間單身公寓，他才拾筆續(xù)寫。“我覺得任何一個寫作者對家鄉(xiāng)必須有一個交代。我走出去，很多時候也是為了證明潮汕這個地方有與眾不同的東西，所以我要交代?！?/p>
《潮汕往事·潮汕浪話》
馬陳兵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1
周可對潮汕人的認知是，他們一方面很愛家鄉(xiāng)，另一方面又勇于往外闖，有“在家是條蟲，出門過江龍”這種既自豪又自嘲的表達。馬陳兵的回應(yīng)是，一個地方既然是“省尾國角”，是邊地或曰飛地，就意味著這里的人必須走出去，出去才有出路。
他說，隗芾教授經(jīng)常打一個比方：北方文化或曰大陸文化中，北方省份的人，這一年被大水沖了、淹了，離鄉(xiāng)背井，第二年回來看到兩座石獅子，也就是自己的村的所在，就從這個地方重新開始，重新搭房子、種地；而潮汕這里是海洋文化，出海捕魚，這一網(wǎng)撒下去可能一條魚都沒有，那一網(wǎng)撒下去可能滿滿都是魚。這就是潮汕文化的特點，區(qū)別于大陸文化。
像饒宗頤先生，就是潮汕出來的大學(xué)者，典型的才子?！霸谖覀兂鄙牵裁唇胁抛?？二十個字——‘詩詞歌賦文，琴棋書畫拳，山醫(yī)命卜訟，××酒茶煙’，前十個字是道統(tǒng)，后十個字是‘盜’統(tǒng)?！?/p>
饒宗頤先生。
對于這十幾年的游歷，馬陳兵用“遠活”一詞來概括。他寫道：“十年來我遠遠活/越活越遠/去年一年就活出老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得看不到我/有時想起找一爿瓦片大的我/也要走出很遠/實在折騰不起”。
前年，馬陳兵從景德鎮(zhèn)搬家到上海，雇了一輛卡車，裝上自己的家當(dāng)。那次搬家，一個朋友說他“真的遠活了一把”，他才知道，原來貨車司機就把跑長途車叫作“遠活”。正如周可所說，走得越遠，回望故鄉(xiāng)，其實觸達得更深刻。
講座尾聲，馬陳兵抽出自己作品的復(fù)制件送給幸運觀眾。
嶺南文化新講第二十九講
在道統(tǒng)與盜統(tǒng)之間：另類而生猛的潮汕往事
南方傳媒
《隨筆》雜志、刀鋒時間、楠楓書院
媒體支持
廣東廣播電視臺現(xiàn)代教育頻道
主講嘉賓
馬陳兵，史學(xué)家、作家、藝術(shù)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對談嘉賓
周可，資深媒體人、《新周刊》前執(zhí)行總編
· END ·
作者丨桃子醬
攝影丨Ratty
校對 | 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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