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宮、國子監(jiān)、南長街、天寧寺橋東……不管是古建筑還是現(xiàn)代民居,小胡同還是大馬路,在北京,幾乎每次抬頭都能看到一種樹——國槐。愛它的人說,國槐賦予了北京胡同靈魂,沒見過國槐的人,不算認真逛過北京城。惱它的人,一到夏天就覺得無下腳之地,槐花洋洋灑灑落滿地,踩上去似乎自帶黏膩感,停車在樹下的人,更恨不得天天洗車。
其實國槐著實冤枉,槐花沒有粘性,但蚜蟲特別喜歡聚集在國槐的花序上吮吸甜甜的汁液,甚至來不及將汁液中的糖分消化干凈就將其排泄出來。被冤枉著的國槐無法開口辯駁,沉默、忠實地為每位從樹下走過的人提供遮蔽。
?作者 | 史軍
?編輯 | 朱人奉
說實話,要選一種代表北京的樹并不容易。
這里有繁花似錦、讓春天繞鬧起來的西府海棠,有金色流光肆意涂抹秋天色彩的銀杏,還有用蒼翠針葉為冬日山嶺增添生機的油松,更不用說那些在馬路邊庭院里任勞任怨的法國梧桐和英國梧桐了。
只是,銀杏略顯高傲,油松偏居于山野,懸鈴木過于俗套,海棠不能提供陰涼。對國槐來說,這些都不是事兒!不管是在胡同口還是在國子監(jiān),抑或在各大皇家園林之中,我們都能看到一棵棵國槐,就那么安靜地矗立在那里,為搖著蒲扇的大爺撐開遮陽傘,為匆匆而過的上班族送去槐香,為紅墻碧瓦增加一份靈動的生氣。在四九城中,一棵棵國槐就那么靜靜地矗立著,盡職盡責。

故宮十八槐。(圖/視覺中國)
在北京的二環(huán),不息的車流路過天寧寺橋東的時候,會因為一抹綠色而絲滑地分向兩側(cè),繼而又合并在一起,滾滾向前。矗立在這里的就是一棵有300多年歷史的大槐樹,它在生命歷程中,看到的不僅僅是與朝九晚五相伴相生的早、晚高峰,更是北京城歷史發(fā)展變化的風起云涌。

真槐樹,假槐樹
在講述國槐的故事之前,我們有必要先搞清楚:國槐究竟是什么樹?
說這話肯定會引起一眾朋友的不滿。誰不認識槐樹?那些于屋前村口為大家遮風擋雨、在宮殿學府中記錄厚重歷史的,不都是槐樹嗎?有朋友曾經(jīng)跟我繪聲繪色地講述他與國槐的故事——每年五一后,門前的大槐樹就會綻放美麗的花朵,一穗穗潔白的花朵在風中搖曳,釋放出誘人的甜香味。小伙伴們會想盡辦法鉤取那些香甜如酪的花朵,讓初夏的滋味融化在嘴里。
等等,這個故事里的槐樹不是國槐,而是刺槐。

北京百花山刺槐樹槐花盛開。(圖/視覺中國)
國槐是豆科槐屬植物,在《中國植物志》上,正名就一個字兒——槐。
國槐是我國土生土長的植物,在《山海經(jīng)》中就有關(guān)于國槐的記載:“條谷之山,其木多槐、桐?!痹谖簳x南北朝時期,栽種國槐的技術(shù)已臻成熟,賈思勰在《齊民要術(shù)》當中,詳細記錄了國槐的栽種方法:“槐子熟時,多收,擘取,數(shù)曝,勿令蟲生。五月夏至前十余日,以水浸之,如浸麻子法也。六七日,當芽生。好雨種麻時,和麻子撒之。當年之中,即與麻齊。麻熟刈去,獨留槐。”書中不僅詳細闡釋了采收種子的要領(lǐng),還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與麻混合栽培的方法,讓槐樹苗疏密得當、行列整齊。古人對槐樹種植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國槐樹。 (圖/視覺中國)
至于刺槐,則是豆科刺槐屬植物,原產(chǎn)于美國東部,17世紀傳入歐洲及非洲。我國于18世紀末從歐洲引入青島栽培,所以刺槐還有一個名字叫洋槐。
刺槐和國槐最明顯的區(qū)別就是有沒有刺。刺槐的枝條上面密布著很多尖刺,而國槐的枝條上是干干凈凈的。刺槐的開花時間是在初夏,而國槐的開花時間則是夏末。刺槐的花序是下垂的,可以隨風搖擺,而國槐的花序通常是向上立起來的。要認清楚刺槐與國槐的區(qū)別,因為這關(guān)系到我們的嘴巴和胃的安全。國槐的花朵中含有大量蘆丁,多吃會引起腹瀉,所以一定要區(qū)分清楚。
北京胡同里,國槐和刺槐都有栽植。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但刺槐在北京顯然找到了新的樂土,與這里的人和樹融合在一起,成為春夏風景的重要組成部分。

尊崇的地位
刺槐畢竟是外來者,鮮有百年古木,而國槐的樹齡則動輒百年甚至千年以上。 這不僅僅是因為國槐好種、好活,更是因為這種樹在中國古代一直有著備受尊崇的地位。
在周朝,朝廷宮殿外種植有三槐九棘,公卿大夫按位分分坐于樹下,朝覲天子。因“三 公”(太師、太傅、太保)常立于槐下,所以“三槐”也代指“三公”。
如同杏樹與醫(yī)術(shù)有關(guān)、梨樹與戲曲有關(guān),槐樹與教育緊密相連。北京的貢院里有一棵“文昌槐”,相傳它和考生的文運有關(guān)。國子監(jiān)里古槐尤多,其中最知名的是彝倫堂前西側(cè)的雙干古槐,名為“吉祥槐”。漢武帝設(shè)立太學后,眾多太學生聚集一處,讀書聚會、買賣書籍。其后,此地因多種有槐樹而被稱為“槐市”。“槐”還逐漸衍生為科舉考試的代名詞,考試的年份稱“槐秋”、舉子赴考稱“踏槐”、考試的月份稱“槐黃”。槐樹出現(xiàn)在國子監(jiān)和貢院當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北京市門頭溝區(qū)戒臺寺的千年國槐。 (圖/圖蟲創(chuàng)意)
國槐在北京的皇家園林中十分常見,在山體、水體、宮殿、堂、亭、園路等各類園林景觀中,我們都能看到國槐的身影。在北海公園畫舫齋古柯庭院內(nèi),有一棵“唐槐”。古槐種植于唐代,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因為這棵唐槐,清朝乾隆皇帝下旨建了古柯庭。
國槐之所以能出現(xiàn)在皇家園林當中,是因為它們的壽命足夠長。而壽命長的原因就藏在樹皮之中?!皹浠钜粚悠ぁ钡牡览恚趪鄙砩险宫F(xiàn)得淋漓盡致,雖然有些千年古槐的樹心早已變成樹洞,但這并不妨礙它們枝繁葉茂。
最近讀到好友劉夙的《植物的經(jīng)營之道:趣談植物化學與人類生活》,其中將大樹的木質(zhì)部比喻成人類皮膚上的死皮,只不過這些“死皮”不會因為搓澡而消失,而是會被活躍的樹皮包裹在大樹中心,隨著時間積累,還會在其中堆積單寧等化學物質(zhì),讓樹心的木材更為堅實。死皮變良材,道理我都懂,但總感覺怪怪的。

古槐樹皮。 (圖/視覺中國)
國槐的樹心并非像楠木那般堅實耐腐,千年以上的國槐,樹心多數(shù)會消失,余下的空間會形成樹洞。樹洞不僅為一些小動物提供了棲身之所,也為人們創(chuàng)作神話故事提供了想象空間。南柯一夢發(fā)生在大槐樹之下,與神秘的樹洞多少有些聯(lián)系。
最令人稱奇的是,在失去了木質(zhì)樹心支撐的時候,國槐的樹皮依然維持著強大的生命力。我曾經(jīng)在孔廟看到過一棵依靠在高墻上的國槐,主干的木質(zhì)樹心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圈圓弧狀的樹皮為探出院墻的繁茂樹冠供給水分營養(yǎng)。這種蓬勃的生命力,大概是我們祖先看中國槐的重要原因。

一棵樹留住家鄉(xiāng)的記憶
不同人對于家鄉(xiāng)標志性的記憶各不相同,或是一碗莼菜羹,或是一捧茱萸,抑或一棵村口的大槐樹。
縱觀今天留存的古槐,除了少數(shù)存于皇家園囿和廟宇之中,多數(shù)國槐本身就是古村落的標志。在北京的柏崖廠村矗立著一棵千年古槐,樹圍驚人地達到了8米。村莊因為有了這樣的大樹,才有真正的根。
甘肅河西走廊一帶一直流傳著“前榆后槐”的居住習俗。門前栽種的榆樹是對富裕生活的向往,因為樹上的榆錢與“余錢”諧音;而槐樹所結(jié)的莢果中有多顆種子,“槐子”與“懷子”諧音,因此多被栽于院后以求多子多福,家族人丁興旺。

張掖。 (圖/視覺中國)
國槐本身確實擁有強大的繁殖能力。每年深秋時節(jié),國槐的枝頭掛滿了肉乎乎的串珠模樣的果實,這是很多鳥兒在入冬之前的大餐。不過,這大餐并不是白吃的,鳥兒在不知不覺中承擔了種子運輸車的角色。國槐的智慧還不止于此,它們的果皮本身含有抑制種子萌發(fā)的化學成分,只有在經(jīng)過鳥兒消化道之后,這道保險才會被打開,國槐種子才會啟動發(fā)芽程序。這種特殊設(shè)定,讓國槐的后代可以探索更大的世界。
有意思的是,在中國文化中,槐樹的形象也與人口遷徙捆綁在一起。作為一個出生于晉南的人,我一看到槐樹,就會想起那個熟稔的故事——有一群人從洪洞大槐樹下出發(fā),向全國廣大地區(qū)移民。他們小腳趾的趾甲被分為兩瓣,是他們最著名的特征。那是明朝初年,官府強制洪洞縣的居民遷移到冀、魯、豫、皖等地,由此形成了一次我國歷史上的民族大遷徙。

山西省臨汾市洪洞大槐樹尋根祭祖園風景區(qū)大槐樹。 (圖/圖蟲創(chuàng)意)
對“洪洞大槐樹移民”來說,當年那棵作為起點的大槐樹,就成了他們的共同記憶。“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問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樹下老鴰窩?!痹?a class="keyword-search" >北京市西郊門頭溝區(qū)齋堂鎮(zhèn)爨底下村,據(jù)傳那里的村民就是明代由山西省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而來。遷到此處的韓姓移民,把此地命名為“爨底下”“爨頭”,就是因為期盼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數(shù)百年時間過去了,當年的移民早就融入了各地人群,但這首民謠和歌謠中的大槐樹,仍然為我們指引家的方向。這么看來,從大槐樹下遷徙到各地的人們與國槐的種子何其相似,這大概就是槐樹成為家鄉(xiāng)象征的原因吧。

國槐的滋味
國槐的美不僅僅在我們眼中,還在我們的舌尖之上。國槐的花朵可以為蜜蜂提供蜜源,產(chǎn)出風味獨特的蜂蜜。真正被古人看中的其實是國槐的葉片,槐葉的滋味就是夏天的味道。
將槐葉水揉進面團,搟成薄片,切成條或者絲,入沸水煮熟,用涼水鎮(zhèn)過后,就可以食用。杜甫就在自己的詩句里記錄了吃槐葉冷淘的場景:“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新面來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資過熟,加餐愁欲無。碧鮮俱照箸,香飯兼苞蘆。經(jīng)齒冷于雪,勸人投此珠?!?strong>槐葉的淡淡清苦,配合新麥面粉的淡淡麥香,在炎炎夏日,絕對是撫慰人們唇齒和腸胃的美食。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了槐葉的藥用功能,“煎湯,治小兒驚癇壯熱,疥癬及丁腫”“邪氣、產(chǎn)難、絕傷,及癮疹牙齒諸風,采嫩葉食”。至于不能入饌的國槐花朵和果實,也在藥鋪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國槐的花朵開放或花蕾形成時采收,及時干燥后可入藥,前者習稱“槐花”,后者習稱“槐米”。

揚州駝鈴巷盛開的“南柯一夢”的唐朝古槐樹千年依然開花。(圖/視覺中國)
喜歡槐樹的不光有人,一些小蟲子在國槐開花之時也會在國槐的枝頭云集,只是這些蟲子個頭不大,我們往往是被它們的蜜露問候之后,才反應過來:這樹該打藥了。蚜蟲特別喜歡聚集在國槐的花序上,因為這里有大樹為花朵和種子準備的大量營養(yǎng),只要刺破表皮,蚜蟲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吮吸甜甜的汁液,甚至來不及將汁液中的糖分消化干凈就將其排泄出來,于是走在國槐樹下的我們就被“天屎”籠罩了。如果這些蚜蟲排出的蜜露落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才是更讓人撓頭的事情,洗車師傅看到這情形也只能連連搖頭。這大概是國槐帶給我們的為數(shù)不多的小麻煩吧。

古老樹木的新生活
最新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有路燈持續(xù)照射的國槐的葉片,不容易受到蟲子的啃食;沒有路燈照射的、在黑暗環(huán)境下生活的植物的葉片反而更容易受到蟲子的啃食。兩者受啃食的比例差異非常大:有人工光照的話,國槐葉片受到啃食的比例只有2%左右;沒有人工光照的情況下,國槐葉片受到啃食的比例會上升到5%左右。
在我們通常的認知中,光照可以吸引很多昆蟲。為什么在路燈照射下,植物的葉片被蟲子啃食的比例會降低?那是因為這些葉子變難吃了。
夜晚的人造光的存在,對于葉片中的很多營養(yǎng)物質(zhì)的產(chǎn)生有很大影響。在夜晚有光照的情況下,國槐葉片中的氮和磷的含量就會減少,同時,光照會讓葉片變得更堅韌。既沒營養(yǎng)又沒口感的葉子,自然少有蟲子喜歡啃了。

洛陽周公廟內(nèi)的古槐樹。 (圖/視覺中國)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件好事兒,蟲害減少可以極大減輕園林綠化部門的工作壓力。不過,這種變化引起很多生態(tài)學學者的擔心。昆蟲對植物的取食減少,就意味著昆蟲種群數(shù)量下降,進而導致以昆蟲為食的一些動物種群數(shù)量下降。最終,這種變化影響到整個城市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良性運轉(zhuǎn)。一個寂靜的、毫無生機的城市,顯然不是人類的理想棲身之地。
古老的槐樹,面對全新的城市環(huán)境采取了全新的應對策略,它們?yōu)榉N群和基因的延續(xù)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對于人類而言,還需要更多明智的思考和抉擇,去學習與這些綠色伙伴相伴相生,重新確定自己在生態(tài)中的位置,以及更好地在這顆藍色星球上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槐樹塑造了人類生活,人類生活也改造了槐樹,這種相伴相生的關(guān)系還將一直持續(xù)下去。在未來,我們將為子孫留下的那些故事,胡同口的大槐樹都會忠實地記錄下來。
· END ·
作者丨史軍
編輯丨朱人奉
校對 | 遇見
原標題:《北京不能沒有國槐》
《新周刊》總678期《尋找中國最美的樹》現(xiàn)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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