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真的很貧窮嗎?
作者: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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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敏《贈曹雪芹》中“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描寫,與敦誠《佩刀質酒歌》中“賣畫錢來付酒家”的細節(jié),共同塑造了后世對曹雪芹“潦倒窮酸”的刻板認知。
這些詩文常被解讀為物質匱乏的實證:喝粥度日、賒酒買醉、賣畫維生等意象,似乎印證了曹雪芹晚年“家徒四壁”的慘狀。
更有學者依據(jù)《紅樓夢》中“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場景,將作者生活與小說人物命運直接對應,強化了“曹雪芹窮困致死”的悲情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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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細究歷史細節(jié),曹雪芹的“窮”真的只是相對的。
雍正雖抄沒曹家,仍保留北京蒜市口“十七間半”房產,這處院落市值約200兩白銀,相當于40戶佃農年收入總和。
作為內務府正白旗包衣,曹雪芹享有旗人基本待遇:每月1.5兩銀、24石米的固定供給,以及免除賦稅的旗地收益,年收入可達90兩,遠超知縣合法俸祿。
曹雪芹晚年雖遷居西山黃葉村,但“廬結西郊別樣幽”的記載顯示,這并非流民草棚,而是文人雅士的精神棲居地。更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始終保持著與敦誠兄弟、張宜泉等士族文人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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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曹雪芹的困頓本質,肯定是“貴族跌落至中產”的身份焦慮,而非底層民眾的生存危機。恰如他在《紅樓夢》中對賈寶玉“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的西江月判詞,屬于曹雪芹對自身命運的雙重投射。
也就是說,他不“貧”,但確實是“窮”。
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這兩個字意思通用了,都是指經濟上窘迫。
但在古代漢語中,二者是不一樣的。
從字形看,“貧”是形聲兼會意字,“貝”表示錢財,財越分越少就是“貧”;“窮”的古字形是人字洞穴中弓著身體,表示到了極限,不得伸展。
可見“貧”指缺乏金錢, 不得溫飽;“窮” 則是指仕途坎坷,不得升遷。
賈府從“白玉為堂金作馬”的極盛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極衰,轉化為賈寶玉“無材可去補蒼天”的精神困局,又因喪失謀生能力而陷入存在危機。
劉姥姥那句“一頓螃蟹夠莊家人過一年”的旁白,簡直就是一種錐心刺骨的自我嘲諷。
而這種撕裂感在現(xiàn)實中比比皆是:
他拒絕宮廷畫師職位以保持文人清高,卻不得不依賴賣畫賒酒;
他批判“國賊祿鬼”,卻始終無法脫離旗人特權體系。
物質生活的相對貧困與精神世界的絕對困頓,最終在“未完成紅樓夢”的永恒遺憾中達成統(tǒng)一,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最深刻的懺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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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窮”本質是貴族精英跌落凡塵的文化陣痛。敦敏詩中的食粥賒酒,不應簡單理解為經濟破產的證據(jù),而是特權階層失勢后的精神創(chuàng)傷外化。
正如《紅樓夢》中賈府衰敗并非單純物質消亡,曹雪芹的貧困敘事實為知識分子的精神寓言——當舊秩序崩塌而新價值未立時,即便是相對貧困,也足以成為壓垮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種困頓,既是曹雪芹個人的命運悲歌,更是整個人類的深刻縮影。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這種淚,混雜了極致的驕傲和深切的痛悔,造就了《紅樓夢》未盡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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