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歲那年的臘月二十八,外面天寒地凍。娘蹲在灶臺前攏火,火星子噼啪地,蹦在她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褲腿上,一閃又滅了。
突然她嘆了口氣,朝著我說了句,“妮兒,穿好衣服,你和娘去趟舅舅家?!?/p>
娘沒明說,但我知道,這是要去找舅舅借錢了。
爹的病,入了冬更重了,藥罐子在灶頭上,咕嘟了塊兩個月了,家里的錢終于也見底了。
娘昨夜給爹捶背后,我假裝睡著,從被縫里瞧見,她把結(jié)婚時的銀鐲子,褪下來,手來回地摸著,一臉的不舍。
“素琴,這個不能動。這是孩子她奶去世前,留給你的,是個念想。”
娘聽了,嘆了口氣,把鐲子又戴回去了,也沒說話。
路上積雪很厚,沒過腳踝,娘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頭走,藍(lán)布頭巾在風(fēng)里撲簌簌地抖。
" 她手背上裂開的口子,有的地方滲著紅色,像干涸的河床,橫七豎八的,在太陽底下是那么的醒目。 “娘,你的手疼嗎?” 娘笑著搖了搖頭,拉著我,朝前繼續(xù)走。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累得快走不動了,終于到了舅舅家的村子口了。 路過時,看到有一家代銷店。櫥窗前,擺放著金色紙包裝的水果糖,看起來好漂亮。 我盯著它們,正咽口水的時候,突然被娘拽了個趔趄,快步往前走去。 我心里猜到了,娘怕我開口,要買糖果。她拉著我,像逃離一樣,遠(yuǎn)離了那家代銷店。 舅舅家的磚瓦房上飄著炊煙,空氣里浮著炸丸子的焦香。 舅舅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我們,他立刻迎了上來,“姐,你咋來了?” 我站在一旁,兩眼緊盯著表弟蹲在門檻上,啃雞腿,吃得滿嘴是油點子。 舅媽掀開棉門簾,從里面走了出來,圍裙上沾滿了白面:"他姑還沒過年就來了,有事兒?進(jìn)屋說吧。" 娘坐在炕邊,吞吞吐吐了半天,終于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開口了,“浮生,眼瞅著過年了,你姐夫一直在吃藥,家里實在是沒錢了,想著能不能和你們借點,先過個年?” 舅舅聽了沒說話,只是坐在地上的板凳上,一個勁兒地抽煙,眉頭緊皺著。 但是一旁的卻舅媽笑起來了,"上回借的二十塊還沒還呢,又來借,當(dāng)我們家是什么啊,沒錢!" 娘聽了,小聲地嘟囔了一句,“那個,現(xiàn)在家里緊,實在是還不上。年后轉(zhuǎn)過來,就還?!?/p> 舅媽橫了一眼:"當(dāng)年咱爹不讓你嫁,你非要嫁,攔都攔不住。為了你,咱爹氣的落下了病,沒兩年走了。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日子,嘖嘖..." “翠花,你提那事干什么?”舅舅明顯生氣了,手指都在抖,煙丟到了地上。 舅媽根本不怕,冷哼了一聲,把手里的盆,砰的一聲,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嚇了我一大跳。 娘猛地站起來,板凳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手指尖都在顫抖,指節(jié)發(fā)白:"妮兒,咱們回家。" 我慌忙去扶她,卻摸到她的手,一片冰涼。 “姐,你別在意,留下來吃個飯,再走?”舅舅站起來就想要攔著娘。 娘話也沒說,搖著頭,倔強(qiáng)地拉著我,一步不停地往外走。 路過河灘時,娘突然踉蹌著跪在雪地里。我看著她的眼眶早已有了淚光。分不清是疼的,還是因為之前舅媽說的話。 "姐!等等!"風(fēng)雪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 我回頭一看,舅舅慌張地從后面跑了過來,胸前的襟棉襖頂出個鼓包。 他慌慌張張扯開衣襟,貼身小褂的口袋里掉出一個包。 “姐,你別和翠花一般見識,她那個人,就那樣。我給你拿點肉,你回去,安頓家里過個年?!?/p> 說著,又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這點錢,沒多少。你拿著,翠花不知道,你心里別有壓力。日子會好起來的,先過個安穩(wěn)年?!?/strong> 又從兜里摸出來一包糖,放到我的手里,“妮兒,過年了,要甜甜的?!?/p> 說完,舅舅就急匆匆地就往回趕了。 娘紅著眼睛,看著舅舅離去的背影,笑了起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娘笑起來時,右臉頰也有個和爹一樣的酒窩,真好看。 回到家,娘把小布包打開,里面是已經(jīng)褶皺的一毛,五毛,一塊,加起來居然有二十多塊。 娘輕嘆一聲,“這是福生攢了多久啊,我們欠他的情越來越多了。妮兒,你長大了,要念著舅舅的好?!?/p> 聽到了借錢的過程,爹在一旁握著娘的手,流下了眼淚,“都是我這身子不行,讓你跟著受苦了。”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舅媽前年走了,又要過年了,我回來探望舅舅,他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 窗外的雪和三十多年前一樣大,我握著他枯枝般的手,終于說出了那句在心底,藏了半輩子的話:"舅,那年的糖......特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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