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堵無限之墻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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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劉慈欣在小說《流浪地球》中的句子:

你在平原上走著走著,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墻,這墻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這墻是什么?

——“死亡”。

是的,這是一堵無法穿越的終極之墻。每個人的痛苦指數(shù),與他自己對幸福的定義有關(guān)。孩童最痛苦的是玩具被搶走,青年最痛苦的是失戀,這些在中年人眼里都不算個事,因為無數(shù)玩具可以用錢買到,許多情愛也可以用錢買到,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然而,及至中年,健康漸漸出了問題,花再多錢都不可能康復如初。待到茍延殘喘的暮年,死神更不是能用金錢行賄的。當鮮衣怒馬的人生,忽然闖入一個不能返頭的死胡同,才是最甚之痛。

父母是我們和死神之間的一堵墻。父母在,比如你今年30,你不會琢磨,就算你今年60歲,你也不會在意。因為你老覺得有一堵墻,擋在你和死神面前,你看不到死神。這個跟你年齡多大沒關(guān)系。而父母一沒,你直面死神,你開始能清晰看到你人生的盡頭。而在這之前,人生的旅途中,即使遇到過家族、親屬、朋友等的死亡,但內(nèi)心始終回蕩的是“還不會,還不會,我還不會死”的那種自我安慰的心態(tài)。不過,仔細想想:已過去的十年二十年,也只不過是“啊”的一聲之間便如夢如幻般地消失了。今后的幾十年也會同樣度過。在此世間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無常的,不斷趨向消逝的,這才是人生之實相。

當青春一去不返,死亡的影子依稀就在前方。所有人生都會有這個盡頭,無論是好人或是壞人,圣徒或是惡棍,君王或是平民,巨富或是乞丐,所有的人在某天都會迎面撞上這堵絕對堅硬的墻。金錢、財產(chǎn)、名譽、地位,這些東西即使再多,走到死亡之墻面前,一樣也帶不走。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人平等。生命是一個以死亡為終點的旅程。幾乎每一個人都會有那樣一個時刻,突然有一天,他確鑿無疑地明白了自己遲早也會和所有人一樣地死去。這是一種極其痛苦的內(nèi)心體驗,如同發(fā)生了一場地震一樣,人生的快樂和信心因之而動搖甚至崩潰了。想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化為烏有,一個人就可能對生命的意義發(fā)生根本的懷疑。

可這就是人生之實相??!人生的本質(zhì)是什么?就是走向死亡。人的一生中,什么都是不可預期的,惟有死亡是可以預期的。

因為有了出生,死亡便成了我們必然的結(jié)局。死亡之墻面前,每個人都很卑微,無論是權(quán)貴名流還是田間小農(nóng)都一樣。死亡也許并無所謂痛苦,死亡的事實給活著的人帶來的恐懼遠遠超過死亡本身。我時常想我們?yōu)楹螒峙滤劳觯恳苍S因為仍有太多牽掛,父母,親友,兒女。死亡也許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但死時的留戀無疑是痛苦的。

每個人都會死兩次,第一次是肉體的死亡,這是人生的必經(jīng)階段;第二次是記憶的死亡,亦就是這個人,從別人的記憶中,逐漸消失,淡忘??墒?,一個親友去世,我們會有紀念他的沖動,我們討論他的事跡,回憶一段交往的經(jīng)歷;我們談論他生前的癖好,獨具個性的舉動,甚至是最后時光里的疲憊、淡定與從容。然而,我們卻始終不能觸及那塊最核心的領(lǐng)域;我們無法直接談及他的死亡。他在臨終前的種種:光線逐漸暗淡,世界逐漸退隱,稀薄的呼吸……這些我們皆不得體會,不可理解。死亡拒絕一切理解。死亡畢竟是一個人自己的事,而且沒有一個死者曾經(jīng)回來告訴過我們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死亡是最最孤寂的體驗。

所有人都沉浸在時間之中,而且被流逝的時日卷走。人的整個一生就是在與時間抗爭。每個人都會走上自己的末路,每種情感,每種文字也是如此。為了挽留住時間,我寫下的每一行文字,似乎留存了一點什么,但是放在更廣大的時間尺度上來看,也總有一天要隨風而去、空中飄散?;貞浛梢詴簳r戰(zhàn)勝死亡,但死亡最終仍將戰(zhàn)勝回憶。

今天傍晚,太陽又一次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如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站在落日的金色余暉中,我宛如站在時間的褶皺處,看到了沙漏中的光粒簌簌墜落。此刻黃昏正從忘川彼岸漫來,將生與死的光譜暈染成朦朧的漸變。在人世的天空下,教堂彩窗濾下的光塵在經(jīng)文上跳舞,佛殿青煙里懸浮的香灰勾勒出往生咒的輪廓。所有這些通往永恒的密碼,最終都將凝結(jié)為墓碑上的一粒水珠——里面封印著某個清晨的虹彩,某個黃昏的絮語,某個深夜未能說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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