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后到我五十歲為止，我不曾再和這樣純情的愛相遇?！?/strong>
這是川端康成在他的創(chuàng)作雜文集《獨影自命》中對初戀的告白。
作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國》《千只鶴》等已經(jīng)成為永恒的文學(xué)經(jīng)典。他筆下的愛情有時讓人感嘆為“世界第一初戀”般的存在。
這位極擅長寫愛情的文學(xué)大家，心底一直深埋著一段私密的情愫，那便是與一位美少年的交往：“因為它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愛情，也許就可以把它稱作是我的初戀。”
直到多年后，川端康成整理少年時代的書信、日記與未完成手稿，于1948年以半自傳體小說《少年》將這段禁忌之戀公之于眾。故事中的美少年清野，原型據(jù)說是川端康成的同窗小笠原義人。
最近，《少年》簡體中文版由中信出版集團(tuán)推出，書中記錄了他與清野少年之間橫跨十七歲到五十歲的漫長情愫——超越了單純愛戀，一場關(guān)于迷戀、自卑、救贖的青春對話。
這些文字亦可以視作《雪國》《伊豆的舞女》《千只鶴》的寫作源頭……
川端康成《少年》
少年的曖昧如冬日細(xì)雪，輕盈卻刺骨，最終化作一灘無法拾掇的淚水。
未被愛過，
他把他當(dāng)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川端康成的一生充滿了悲劇色彩，他的童年幾乎從未感受到完整的家庭之愛。
他3歲時，父親因肺結(jié)核去世，次年母親也感染離世。
8歲時祖母去世，10歲時姐姐離開人世，此時他唯一的親人是又聾又盲的祖父，川端康成后來描述過那段日子：“少年的我長時間盯視著祖父的臉，不免會感染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情緒?！?/p>
可是，連這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日子，竟也不能平靜地過下去。祖父于大正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離世，當(dāng)時川端康成16歲。
1917年左右的川端康成
在祖父去世后，他的家被賣掉，直到這年底，他才被送往伯父家中生活。第二年年初，他便進(jìn)入中學(xué)寄讀宿舍。
這種孤兒般的悲哀卻在他的作品中形成了一股隱蔽的情感暗流，令他感到厭惡。
圖源：《少年》封面插畫師 龔晨
《少年》中的故事發(fā)生時，他19歲。
故事的主人公“我”名為宮本，另一位少年是二年級的學(xué)弟清野，兩人在中學(xué)相遇，清野對“我”的照顧與信任，讓“我”產(chǎn)生了愛戀。
《少年》中寫道:
大正六年一月二十一日 日記
而在清野的訴說聲中，他油然而生的那種對我的信賴與愛慕之情，亦讓我忍不住要去擁抱他，向他表達(dá)謝意……為了與清野執(zhí)手，今宵一熄燈我就早早鉆進(jìn)了被褥。我心懷戰(zhàn)勝大口的喜悅，牢牢擁著清野的手臂，遂入清夢。
一次“我”發(fā)燒睡著了，清野與另一位室員在照顧我，清野口中念念有詞，雙手合十，身體搖來晃去地祈禱著，《少年》寫道：
“ 利利霎霎， 利利霎霎， 利利霎霎， 利利霎霎……”
這樣的動靜，想必是在發(fā)出保佑祈禱之聲吧。清野是如此認(rèn)真，另一名室員似乎也笑不出來了。
……我拒絕承認(rèn)神的存在，與他唱反調(diào)。此時我對清野信奉的神以及神的教義尚不清楚，所以并不是攻擊他的神。我也沒有落到一般無神論的境地，只是糾結(jié)于無聊的歪理，故意找碴兒。他被逼得沒法，就推脫說自己沒有能力說清楚，歡迎我到他家做客，和他父親交流探討一番。
無論如何，一如念誦“利利霎霎”時，如今清野應(yīng)該仍愿為我祈求多福吧。神會欣然應(yīng)允的，正是他那樣的人的祈禱。如此說來，就算現(xiàn)在我不信奉大本教，在神諭所預(yù)言的世界重生之際，受惠于清野的祈禱，我區(qū)區(qū)賤身也定會在神明保佑下得以安享太平吧。
或許是當(dāng)時極度凄涼的人生境況，又或許是友人之間彼此的依賴，川端康成寫下了這些文字。感激清野的依賴，感激清野的照顧。
兩人之間的這段交往與情愫，日后被川端康成反復(fù)書寫和回憶。
圖源：《少年》封面插畫師 龔晨
在《少年》這本小說中，川端康成將自己寫的有關(guān)清野的日記、作文以及根據(jù)湯島經(jīng)歷寫的《湯島的回憶》悉數(shù)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這也是一份以書信體呈現(xiàn)的往事。
二十四歲時，已是大學(xué)生的他，曾將自己寫給清野少年的書信作為作文提交，收到老師的評分后，還真把它當(dāng)作一封信寄給了清野。但不想讓他看的部分則留在自己手邊。
《少年》中寫道——我將保存在身邊的六張半稿紙的內(nèi)容抄錄于此：
你的手指、雙手、手臂、胸膛、臉頰、眼瞼、 舌頭、牙齒、雙腳，處處讓我戀戀難忘。
那時我眷愛著你，也可以說你眷愛著我。
是你這清純之愛以熱淚濯吾心。
想來我也罷，你自身也罷，無論向你那赤子之心呈獻(xiàn)多少感恩之情，恐怕都不為過。
你是萬分誠懇率真，宛如你父母直接把你交到我的手上一般，你是多么美好的一個人?。?/p>
《少年》中的“我”與川端本人高度重疊：孤僻、自卑，將清野視為“神明般的救贖”。
現(xiàn)實中，川端在日記中留下更赤裸的獨白：“清野甚至讓我想到他不是這個塵世間的少年?！边@種對純真近乎偏執(zhí)的崇拜，或許源于他從未體驗過完整的親情之愛。
圖源：《少年》封面插畫師 龔晨
《少年》中大量引用了書信、真實日記，讀之讓人為川端康成的大膽感到吃驚，如這一篇：
大正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星期四，陰轉(zhuǎn)雨
催曉鈴聲快響起前，我起床小解。凍得瑟瑟發(fā)抖。復(fù)入被褥，拉開清野溫暖的手臂，擁抱他的胸膛，摟住他的后頸。清野如幽夢初醒，也用力摟住我的脖子，將自己的臉偎貼其下。我的臉頰與他的臉頰交疊廝磨，我渴盼的嘴唇落在他的額頭與眼瞼上。我周身寒徹，似乎讓他于心不忍。清野不時天真無邪地睜開雙眼，緊緊攬住我的頭。我端詳著他緊閉的眼簾?？雌饋聿幌裨趯に贾裁础扇巳缡抢p綿半小時之久。我只求這般，我想清野亦別無他求。
小說中美少年“清野”的原型正是川端中學(xué)時代的同窗小笠原義人。兩人在舊制中學(xué)相遇時，川端正寄居在冰冷的宿舍中，每日與孤獨為伴。美少年的天真與信賴，讓這個“孤兒”第一次感受到被需要的溫暖。
圖源：《少年》封面插畫師 龔晨
川端將這段情愫稱為“初戀”。他在《獨影自命》中坦言：“在寫《伊豆的舞女》時，同性之戀比舞女更深刻，卻始終是秘密。”直到多年后，他才敢將這段少年之戀從私密日記升華為文學(xué)經(jīng)典。
這種介于友情與愛欲間的曖昧，成為川端半生創(chuàng)作的底色。
戛然而止的生活，
悉數(shù)燒毀信件與日記
若說Call Me by Your Name是意大利夏日的熾熱，那么《少年》便是日本冬夜的幽寂。
一方面，“我”迂回、含蓄地向清野表明心跡：
我真的喜歡上了清野。
我說 ：“當(dāng)我的企鵝吧。”“嗯，好啊?！彼氐?。
另一些時刻，“我”又大膽剖白心底的欲望：
“你的手指、雙手、胸膛……處處讓我戀戀難忘。”
如此怯懦與猶疑交織的矛盾心境，恰是川端本人的寫照——他將熾熱情話偽裝成“書信體作文”、日記、文學(xué)小說，既渴望回應(yīng)，又懼怕越界。
圖源：《少年》封面插畫師 龔晨
大正六年三月，宮本從中學(xué)畢業(yè)，前往東京。在宮本上大學(xué)期間，兩人依舊保持著書信往來，清野在信中傾訴他的畢業(yè)煩惱、對未來的迷茫，全身心地信任著這位學(xué)長，一封回信中清野曾寫道：“我料想我們早晚終會相見，屆時彼此會變成什么模樣呢？”
后來清野也從中學(xué)畢業(yè)，曾在軍隊服役一年，再后來，退伍后清野選擇居住在了嵯峨的瀑布處。
分別數(shù)年后，“我”于自己二十二歲的八月，去嵯峨探望在深山修行的清野。
看著清野少年被瀑布沖打的樣子，我受到神靈的啟示，睜大驚異的眼睛。
清野不是很久前就皈依于我的嗎?但在瀑布水花形成的背光映照下，他那身體與臉龐上呈現(xiàn)出的精神之高潔，遠(yuǎn)非我能夠企及。我在大感震驚后：心中立刻涌起陣陣妒忌。
少年離開瀑布來到我身邊，仿佛忘記了剛才被瀑布沖打的事情，盈盈笑著。此時的他與瀑布下的少年判若兩人。雖然后來又被邀請，我卻再也沒有去瀑布那里。
我離開時，清野少年一路送我到小丘般巨大的巖石一角。他坐在巖上，遠(yuǎn)遠(yuǎn)目送我沿山谷而下。
這場重逢，清野已成虔誠教徒，在飛瀑下靜坐如神像。在這里，清野純?nèi)坏男撵`仿佛從未受到世俗的影響。
他是無須修行的信徒。他無須通過修行的百般磨煉而攀登至更高的心境，只要以信仰來支撐他天生完美的心境，使其免受玷污就可以了。
最終，一切情誼化作淡淡的話：“但想必終有一天我自己也會明白，這就是我超越怯懦的愛。”
圖源：《少年》封面插畫師 龔晨
接下來《少年》中寫道：
然而我自從拜訪嵯峨深山后，三十年來一直沒有與清野再見過，感謝之心卻永遠(yuǎn)存在。
此時《少年》已然成篇，我會將《湯島的回憶》，還有舊日記與清野以前的來信悉數(shù)燒毀。
從藏在中學(xué)宿舍書桌抽屜中的日記，到就讀第一高等學(xué)校時期的信件；從大學(xué)時代重逢時的悸動，到年過半百時回首往事的追憶，川端用整整半個世紀(jì)的時間，將這段刻骨銘心的情誼寫進(jìn)了生命的詩行。
美少年情結(jié)與永恒的追憶
不過，正是與清野少年的相遇，讓川端康成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束光，照亮了他孤獨前行的道路。這段情愫如同一條金色的絲線，貫穿了川端半生的創(chuàng)作與生命，也成為了他最私密的心事。
廣為人知的是川端康成與曾經(jīng)的訂婚對象伊藤初代的故事。
伊藤初代是川端康成的前未婚妻。15歲時與22歲的川端訂婚，一個月后突然宣布解除婚約。那次事件造成的失意成為川端生涯的轉(zhuǎn)折點，給他的許多作品帶來深遠(yuǎn)的影響。川端康成與伊藤初代的故事是一場單向的浪漫悲劇。大學(xué)時期，他瘋狂愛戀比他小很多的餐廳女招待初代，這段單相思最終以悲劇收場，成為他筆下孤獨與渴望的真實寫照。
川端康成（左）和伊藤初代在訂婚后的第二天拍攝的照片，圖源：川端康成紀(jì)念會
川端康成筆下的“美少年”從未消失，如《雪國》中雌雄莫辨的葉子，《千只鶴》里陰柔的菊治。
電影《雪國》
川端始終在書寫一種“不可觸及的美”，正如他多年后追憶：“清野讓我覺得他不屬于塵世?！保ā渡倌辍罚?/p>
而《少年》正是這種美學(xué)的根源：一段未完成的初戀，成為所有悲劇的母題。
為什么《少年》值得推薦？
因為它撕碎了“文豪川端”的標(biāo)簽，展現(xiàn)了一個更真實的“凡人川端”：怯懦、孤獨、一生困于初戀的少年。
書中每一頁都是禁忌與純真的博弈，沒有車禍、絕癥或家族仇恨，《少年》的結(jié)尾源于文化的桎梏與性格的怯懦。這種“愛而不敢言”的痛楚，是東亞讀者心照不宣的共鳴。
若你以為他只是“物哀大師”，《少年》會告訴你：他亦是“隱秘的浪漫主義者”。那些被燒毀的信件，比任何小說都更熾烈。
《少年》曾在《人間》雜志上登載，卻沒有寫完。五十歲的川端康成在《獨影自命》寫道：
《少年》在《人間》上沒寫完，要是繼續(xù)寫的話，“清野的信”之后或許還能再寫點什么。
可惜沒有更多的故事了……
川端康成半自傳體小說單行本
首次譯介出版！
一代文豪的出發(fā)地
《雪國》《伊豆的舞女》《千只鶴》的寫作源頭
-End-
2025.3.26
撰文：程小兔丨編輯：醒醒 | 審核：孫小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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