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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窩窩

雖說紅樓確是一部女性贊歌,也難免涉及角色褒貶。男主寶玉就有一套著名的“珍珠與魚眼睛”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變出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老了老了,更變成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

彼時彼景,寶玉借怡紅院二等丫鬟春燕的嘴聲發(fā)評價的對象,并非那個一向倒三不著兩的趙姨娘,而是春燕的親娘,芳官的干媽,何婆子是也。

人過中年,自知做不了寶黛湘那般華彩俊秀人物,愈發(fā)時時自省,千萬別變成趙姨娘式的反面角色。年歲再長,漸漸發(fā)現真要當乘風破浪的趙姐姐,但凡出鏡就能以負面新聞霸榜賈府熱搜,也不是任誰都有如此心力和能力。可稍微一個不留神,就可能化身春燕娘,活脫脫淪為寶玉口里的死珠魚眼睛。

被消磨的女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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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與魚眼睛”論,看似一派天真,實則暗含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刻洞察。

在當今的女性主義語境下,女性不是非此即彼的性別定義,就像父權不是男權,而指向泛義的強權,爹味也不是說教的語氣,而是控制的行為;爹不是性別意識,而是思維方式。

當女性主義漸漸被轉換為一種修辭,她與一切美好的東西自帶天然的聯系,她是用女人生物性的特點,來比喻一種包容、博愛、無私,似水般柔韌的力量,以柔克剛、滴水穿石。

盡管紅樓成書的年代,還處于不可爭辯的男權社會,但作者已經萌發(fā)女性主義意識。把未嫁少女比作無價寶珠,本身就象征了女性天生未被世俗規(guī)訓的純粹與靈性,一旦步入婚姻,表象是男性介入,往深處探究其實是世俗介入。

從寶珠到死珠再到魚眼睛的演變過程,是世俗規(guī)訓與生存壓迫對女性的雙重絞殺。一方面隱喻了男性對女性的價值物化,一方面也揭示了男權社會對女性角色的系統性壓迫,那些純粹的天真與自我,在家庭責任、利益爭奪與社會期待中,逐漸消磨,化為齏粉。

作為“魚眼睛”的典型,春燕娘并非天生刻薄,卻愣是被生活逼成了斤斤計較的模樣。大觀園“包產到戶”新政,本是為底層仆從謀利,反而讓婆子們陷入更深的焦慮。每一朵花、一片葉皆能被換算成錢兩,女兒的月錢也要牢牢掌控,這種貪婪與狹隘,與少女自然柔和的光譜極端對立,折射出底層女性在資源匱乏下的弱肉強食生存本能。

相較春燕娘的“蠢”,趙姨娘的“壞”更顯張揚,出身卑微卻野心勃勃,以撒潑打滾的方式爭奪存在感。一靜一動,殊途同歸,她們都是被時代碾碎的女性縮影。

可以唯利是圖,但不能吃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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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最要緊的是姿態(tài)好看。亦舒說:“如果惡形惡狀地去追求一樣東西,那么贏了,也是輸了?!?/p>

利己本是人性,但“吃相”決定評價。眼里只有攢錢和育兒兩件正經事的李紈,一邊大手筆放貸漁利,一邊無底線包攬訴訟的鳳姐,誰能說她們不是唯利是圖的主兒,可讀者并不忍心對她們打出一邊倒的差評。就像王昆侖先生在《紅樓夢人物論》中所寫,“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恨起來牙癢癢,喜歡起來心酥酥。

就算底色精明狠辣,鳳姐協理寧國府的魄力,對丈夫賈璉以及閨蜜可卿乃至平兒的偶爾真情流露,就很讓人動容。守寡持家表象淡泊,李紈暗中斂財只為兒子謀前程,再精明也暗含無奈,貪婪里藏著悲涼。

可見唯利是圖不是錯,春燕娘錯就錯在吃相太難看。

大觀園剛剛實施包產到戶新政,本就不消停的婆子們一個個更支棱起來了,從此翻身做主人,一花一朵皆是利益,一草一木都有用處,占便宜等不了明天,被占便宜忍不了一點。

代入春燕娘的個人體驗,兩個女兒的月錢都如數上繳,自己攬著一份活計,日常生活應該不至于缺斤少兩,可心胸氣度卻越活越窄,連春燕做女兒的都看不過,形容老娘說“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基業(yè)還利害,一根草也不許人動”,與其說這是安全感缺失,更像一種習得性自保。

如果買股票會有這種感受,踩空比割肉難受百倍。本該我賺的錢沒賺到,那可比自己丟錢更不能忍。

現在園里每一朵花落在春燕娘的眼睛里,都是將來實打實到手的錢兩,就這樣被寶釵的丫鬟鶯兒摘下來編花籃玩,什么上下尊卑,什么親戚顏面,統統顧不得,脫口而出就怨咒上了:“促狹小蹄子!糟蹋了花兒,雷也是要打的?!?/p>

這話說不說有什么兩樣呢?最多是說話的人出口氣罷了,但無端惹來對方的厭恨,奈何不了敵人還自損臉面,十分不值得。

對于已經無法改變的結果,做不到打碎了牙自己吞,至少可以轉個身再罵街,何必把場面弄得沒法收拾,一個結果又結惡果,最終還是落在自己頭上。

芳官洗頭的鬧劇也是一個道理,誰先誰后對兩個小女孩來說原本就沒當個事兒,做媽的非要跳出來幫偏親生的,惡形惡狀,活該招罵。

為幾朵花與鶯兒爭吵,為洗頭順序與芳官撕破臉,這些行為暴露了春燕娘對利益的短視與情緒的失控。比如鳳姐放高利貸時懂得借平兒之手遮掩,李紈攢私房錢也以“稻香老農”的淡泊形象作掩護,而春燕娘卻將欲望赤裸裸地攤在臺面上。

這種差異背后,是階級與教養(yǎng)的鴻溝。在紅樓世界里,上層女性懂得用體面包裝欲望,底層女性則因極端缺乏資源與安全感,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爭奪生存空間。當利益爭奪撕破溫情面紗,體面不過是特權的遮羞布。

遇事不遷怒,有話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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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中國家庭里,要么天聾地啞沉默不說,要么有話不會好好說,紅樓中的親子關系就多呈畸形,賈政和寶玉是典型的一對參照組合。

賈政對寶玉的責罵是“恨鐵不成鋼”式的暴力,趙姨娘罵兒子,春燕娘罵女兒,都散發(fā)一股更年期式純情緒發(fā)泄的做派,皆是無能者的遷怒。但他(她)們的本質是相通的,就是將自身焦慮轉嫁至家庭里的弱者身上。

魯迅自嘆“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春燕娘們對孩子并沒有惡意,可偏偏不憚以最難聽的臟話潑向兒女。前者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當時社會的黑暗心臟,醍醐灌頂改良世道;后者就像不長眼的黑槍,一打一個不吱聲,徒留一地臟血,兩敗俱傷。

難怪心理學家武志紅近年來最熱的一本暢銷書,就叫《為何家會傷人》。許多家庭沖突的根源,在于“權力不對等”與“情感表達無能”。

紅樓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咤燕”,主語就是何婆子姑嫂倆,一個認了芳官,一個認了藕官,恰好前幾天因為藕官燒紙的事,春燕的阿姨被寶玉整蠱,氣了個倒仰。何婆一登場就擺明了譏諷姿態(tài),說什么“我們丫頭眼里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她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便走上來打耳刮子,出口就是“小娼婦”……

這根本不能算作管教,歸根結底是宣泄對自身處境的不滿。無法改變被主子輕視的命運,便通過打壓更弱者(女兒)獲得虛幻的控制感。這種模式在現代社會依然常見,職場受挫的父母回家控制不住情緒,斥責孩子,婚姻不幸的母親對女兒會有不自覺的過度控制,當一個人無法掌控生活時,往往選擇傷害最親近的人,形成代際創(chuàng)傷的惡性循環(huán)。

當代女性看似擁有更多選擇,實則面臨更隱蔽的“魚眼睛化”風險。職場中的性別歧視、家庭中的母職懲罰、社會對“獨立女性”的完美期待,無一不在擠壓女性的精神空間。當我們?yōu)楸苊獬蔀椤摆w姨娘式的潑婦”,選擇壓抑情緒、強裝體面,卻在不經意間滑向“春燕娘式的焦慮”,對利益過度敏感,對他人缺乏信任,甚至將婚姻與育兒視為投資計算,把自我價值與外界評價綁定,最終活成自己曾經厭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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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價值不應由婚姻、母職或社會地位定義。如黛玉的才情、探春的果敢、湘云的豁達,無不展現多彩生命的豐富樣態(tài)。

時代變了,女性不是一種性別,也不是一種處境,而是新時代的文明,女性主義變成了一種世界觀。就像影評人“陳小姐的十五樓”在最新一期節(jié)目中拉片“荒野機器人”所說,女性主義思想的高級敘事載體不能局限在重復女性受性別壓迫的悲情故事,而是反對弱肉強食恃強凌弱的叢林法則,21世紀的女性主義主張弱者需要得到尊重,宣揚水利萬物卻無爭的世界觀。

抵御“魚眼睛化”的侵蝕,需要挖掘內在的力量,管它寶珠死珠,這樣的外界標簽統統都要撕掉。

利益追求一點不可恥,把對金錢的渴望轉化為事業(yè)動力,而非錙銖必較的市儈。習慣非暴力溝通,少一點遷怒,多一點共情,何婆子罵了整本書里最難聽的臟話,其實想對春燕說的,不過是一句“娘心里苦,怕你將來也這般受罪”。

春燕娘與趙姨娘的悲劇,是時代的產物,也是人性的鏡子。她們的可憎之處,何嘗不是普通人在困境中的掙扎,重要的不是批判“魚眼睛”,而是理解其背后的生存邏輯,走出情緒困境,并在自省中保持清醒。

為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倫理提供視角和方法,以非暴力的主張對舊父權進行清算,或許當我們能對春燕娘說一句“我懂你”,而非高高在上的嘲諷時,才是真正擺脫“魚眼睛”詛咒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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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丨艾窩窩

圖片丨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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