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韓浩月
謁王維墓
又到西安。每次來都行色匆匆,這次待得久了些,有稍充足的時間,可以四處逛逛。住在咸陽的作家朋友許海濤說,兵馬俑、華清池這樣的地方,起碼看過三遍以上了吧?這次帶你看看一般人尋不見的。他說了幾個地點,說到王維墓的時候,我心里一動,說:“就去這?!?/p>
王維在我心目中,很長時間以來都是個清冷的形象,比起李白的狂放與杜甫的悲愴,他并未給青少年時代的我留下太大影響??扇说街心?,突然大愛王維,再回頭念那些句子——“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天寒遠山靜,日暮長河急”,登時腦海里自動生成畫面,心里浮躁全無。
海濤兄開著白色越野,從他位于渭河北岸秦漢新城的家出發(fā),過橋越河上了高速之后一路向秦嶺深處的藍田縣輞川鎮(zhèn)出發(fā)。2019年12月底,宋人臨摹近十米長的《輞川圖卷》在國家博物館展出,北京一個中年好友微信群里人頭攢動,踴躍報名要去集體參觀。王維在輞川半官半隱時40歲左右,恰是中年,我明白為什么他在當代有那么多中年粉絲了——誰不想居輞川?
手機地圖導航,搜不到王維墓,只搜得到一個名字叫“王維莊園”的地方,到達之后發(fā)現,是一個不再營業(yè)的農莊飯館。海濤兄胸有成竹,說他每隔兩三年都來一次,一定能找得到,結果一腳油門幾公里下去,還是沒發(fā)現,可見王維墓隱藏之深。等調轉車頭緩慢行駛到一個破舊的工廠大鐵門時,海濤兄的記憶復活了,連續(xù)說就在這里,沒錯。進大門后不過幾百米,車輪碾壓落葉的聲音漸小,我們逐漸接近了王維墓。
一棵高大的銀杏樹率先進入眼簾,樹葉落盡,枯枝戳向天空,沒有昏鴉,需仰視,才能看到樹尖。樹下有一塊碑,上書“鹿苑寺”,碑背面刻文說,銀杏樹是王維親手所栽,樹冠高20米,樹徑1.8米。據《新唐書》《藍田縣志》記載,“清源寺”建于唐代,毀于唐末戰(zhàn)亂,“鹿苑寺”即為“清源寺”,據傳是王維在母親去世后,將居住的輞川別墅改建而成,但如今也見不到只磚片瓦。這很正常,《輞川圖卷》所繪山川湖水畫面,如今都難覓原貌,一座寺廟,怎能抵擋得住人為破壞與時間摧毀?
王維墓碑距離銀杏樹百米左右。這一百米我走得很慢,有進入另一個時空的錯覺。王維墓碑就豎在那里,碑面烏黑,字跡大而清晰,除了有些新之外,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在距離墓碑十幾米的地方,我徘徊了幾十秒鐘,但最終還是決定走近它。為什么不敢那么快偎近?恐怕內心還是有種敬畏感,對一位偉大文人的敬畏,對歷史與文化的敬畏,當然,是不是還有一些別的未知因素在,就需要更加安靜地思索探究了。

墓碑所在之處,是一片荒廢的草園子。午后的山里沒有風,冬陽送暖,一片安謐。不遠處的廢舊紅磚廠房高樓危立,樓前,兩名當地人手扶打掃工具,慢慢地說著話。王維的墓碑在此,但他的墓呢?經查才知道,王維墓地約13.3畝,現被壓在廢舊工廠的14號廠房下,原《唐右丞王公維墓》碑石,現在也處于14號廠房的某處,作為建房石料被使用……但可以確定的是,詩人王維的確葬于此處。有碑無墓也好,舊碑難見天日也好,只要地方不錯,人們前來拜謁憑吊,情感就會有個真實的寄托與流向。
想在王維墓碑前留下張照片,拍照的時候,手不由自主地像摟著朋友的肩膀那樣,輕輕放在碑石的背面,手掌傳來碑石被陽光曬過之后又涼又暖的感覺,這算是與王維之手的隔空相握了吧。
再次往銀杏樹的方向走。經過樹下的時候,忽然想到,假若真有超時空并存,時間平行真的成立的話,那么此刻,王維是否在另一個時空當中,正與我擦肩而過?他大概率是去見他的好朋友裴迪。王維流傳后世詩作400余首,有30多首是贈答裴迪或與裴迪同詠的,而《全唐詩》收錄裴迪詩作30首,幾乎每首都與王維有關?!昂蒙胶盟眉拍边@句話,對于王維與裴迪來說都不成立。因為詩歌與友情的存在,輞川更是強化了王維“精神家園”的屬性。
拜謁王維,心中有片刻激蕩,并無惆悵。有無限安慰,并無失落。王維為官時,已看淡一切,住在輞川不只是隱居,也是一種抵抗,“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不僅是中年心境的體現,也是對人生的通透表達。作為跨時代的同齡人,不需要達到王維境界的高處,哪怕摘得只花片葉,也能得到一種內心的寧靜。
或是與王維剛剛“碰過面”,告別輞川時,透過車窗,看到外面有間名為“輞川人間”的小店,店名四個鮮紅的大字,掛滿蛛網。以為會傷感,但回味了一下自己的心思,發(fā)現竟然是用欣賞的眼光去看待的。王維在《偶然作》中寫過,“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平淡與徹悟的背后,必然也隱藏著淡淡的喜悅。能用接納與安靜的心態(tài),完成這次拜謁,也算我生命里一次小小的成長。
在陳忠實故居門前小站片刻
溫度,零上五度,風速,一級,陽光和煦,窗外,樹影斑駁,與陜西作家許海濤兄,一起坐車,從西咸新區(qū)的秦漢新城,向位于西安市灞橋區(qū)霸陵鄉(xiāng)的西蔣村,一路駛來。走的是西安繞城高速,轉到Y326鄉(xiāng)村公路,總行程不到50分鐘的時間,就來到了西蔣村。
全國有好幾個名字叫西蔣村的村莊,浙江、河南、江蘇,就分別有一個,但只有一個西蔣村,出過一位著名的作家,他的名字叫陳忠實。他的西蔣村,位于白鹿原的原下。
當鄉(xiāng)村公路逐漸變窄,路面有了起伏,視野里開始出現“柳暗花明”的錯覺,還來不及感嘆時,一塊紫底白字的路牌撞入了眼簾,上面寫著,“西蔣村,陳忠實故居,白鹿原小說創(chuàng)作地”,大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記錄著陳忠實的生逝年份(1942-2016)。
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逝世,這是當年的一個文化大事件,尤其是對于熱愛中國當代文學的讀者來說,是個巨大的憾事。和路遙逝世引起廣泛懷念一樣,陳忠實的永別,不但激發(fā)了人們對一位文學名家的懷念,也從內心深處涌動出一種屬于文學層面的失落。
在當時的紀念文章中,我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在鄉(xiāng)土題材寫作方面,陳忠實是最具文化厚重感的作家。有的作家是憑借苦功、與時間作戰(zhàn),寫出驚世之作;有的作家依賴才華,調動觀察能力就可以塑造好故事。而陳忠實是少有地把兩者結合在一起的寫作者,他的作品里,有耗盡心血寫作所帶來的那種苦澀感,但更多的卻是作家的靈魂在土地上奔跑時,所營造的那種驚心動魄感?!?/p>
在四年多之后,來到陳忠實的肉身與靈魂都曾奔跑與守護過的這片土地,說心情不激動是不可能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讀《白鹿原》時留下的震撼,雖然在心底可能已經化為無形,但少年時代的閱讀,給一個人的成長帶來的變化,是無法消除的,我認為,直到現在,《白鹿原》在文學與人生層面帶給我的影響,“余威猶在”。
車子停在陳忠實故居門前,第一眼就看見門口守著兩只威嚴的獅子。這獅子,與故居的風格其實不搭。陳忠實出身貧寒,為寫作受盡了苦頭,1986年,44歲的陳忠實感覺到再拿不出一部硬氣的長篇,這一輩子就過去了,于是回到西蔣村這座家徒四壁的祖屋,開始了《白鹿原》極為艱難的寫作,他對為孩子快交不起學費發(fā)愁的妻子說,“這事弄不成,咱養(yǎng)雞去!”
看著這對獅子,聯想到陳忠實的這段往事,內心五味雜陳,生前孤獨,死后極盡哀榮,這對守門的獅子,也不過是哀榮一種,可以理解成,這是家鄉(xiāng)父老對陳忠實表達尊重的方式之一。
陳忠實故居位于白鹿原北坡,原本應該是處交通極不便利的地方,不知是否因為他的緣故,現在道路直接修到了他家門口,盡管往來車輛不多,但只要有車通過,還是會讓人略有不安,對于故居而言,交通太過便利,也仿佛是一種打攪。
當年陳忠實隱居在此寫作時,是閉門不出的,不知道是否因為環(huán)境的孤獨,造就了《白鹿原》擁有了《百年孤獨》的氣質。這份孤獨,其實應該得到一種了無痕跡地保護,讓訪客,不僅可以盡最大可能地縮小與陳忠實的距離感,也能夠更快速地走進他那如整個白鹿原一樣開闊、浩蕩的精神世界。
或是為了制造一點寂靜之意,陳忠實故居門兩邊,各栽種了一片竹子,雖有部分葉子枯黃,但整體看上去,這片小小的竹林,青翠還是主色調。

竹叢后面的墻壁,書寫著一段陳忠實的文字,“這樣粗的一株柳樹,經歷過多少虐殺生靈的高原風雪,凍死過多少次又復蘇過來;經歷過多少場鋪天蓋地的雷轟電擊,被劈斷了枝干又重新抽出了新條。它無疑經受過一次又一次摧毀,卻能夠一回又一回起死回生。這是一種多么頑強的精神?!敝赃x擇這段話抄錄于故居的墻壁上,恐怕也是因為它和陳忠實的生存姿態(tài)較為貼近吧。
陳忠實故居的門,沒有開。公路對面,專為參觀者提供的一小片停車場,空空如也。四處張望,沒有尋見故居守門人。是的,沒錯,這次拜訪陳忠實故居,吃了閉門羹。
不過,這并未影響到我們的心情。我與許海濤兄在門前聊天,此前的一路上,我們已經聊了很多陳忠實的故事,但在故居門前聊陳忠實,還是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樣,仿佛,我們說的話,能被門后的陳忠實先生聽到一般。
這其間,我嘗試過輕輕地推門,但大門緊閉,沒有松動的跡象;也試著想要通過門縫,一窺院內的景物,但門縫也是嚴密的,看不到里面一絲一毫。
要是保持小院、老屋原樣該有多好啊,我心里想,陳忠實祖屋的院門,肯定會有一道不小的縫隙的,透過這道縫隙,沒準能看到他在吸煙。
許海濤兄開玩笑說,進不去院子也好,留點遺憾,“這個遺憾,是不是很像‘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我說,“確實很像,要是多等一會,能把陳忠實等來就好了。”
已經永遠等不到他了。在陳忠實故居待了一二十分鐘之后,我們決定離開,也約好,有時間再來。這一二十分鐘,可以用“小站片刻”來形容,像是拜訪某人,某人不在家,出門參加宴席去了,不知何時回來,這感覺,不是失望,只是略有惆悵。
但惆悵中,還包含著一點點希望、一點點喜悅,仿佛就算沒見到人,在其起居、行走的地盤,逛逛也是好的,而且,求見而未得,也意味著下次還有機會。
這是很“書呆子氣”的想法吧,我和許海濤兄就這么訴說著,輕松地離開了。從汽車后視鏡中,看到陳忠實的院子變得越來越小,轉個彎就看不見了。
心里除了輕松之外,還是踏實的,這種踏實,大概還是來自于內心有了收獲感——喜愛一個人,就去他的故鄉(xiāng)看一看,到陳忠實的故鄉(xiāng)走了一遭,也是對這位我一直喜愛的作家,面對面地獻上一份敬意了。
西安性格
張嘉益、閆妮等主演的《裝臺》,蠻有意思,除了劇情講述的西安市井生活吸引人外,最有魅力的一點還在于,它對西安性格進行了一番刻畫與表達。
張嘉益飾演的刁大順,是個典型的西安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侵略性強,也懂服軟,知道如何拿捏手下的兄弟,也知道怎么“拾掇”屋里的婆姨,是值得信任的朋友,但真鬧翻臉時,也要小心他不給你留情面。閆妮演的蔡素芬,是個小媳婦模樣兒,會做飯,不愛說話,面對大男子主義,有點忍氣吞聲。

我第一次去西安,要上溯到1998年。那年冬天我從山東和一幫同事風塵仆仆地來到了西安火車站。那時的西安火車站,怎么說呢,到處是土,要不是隨后去了兵馬俑,被大大地震撼了一下,真不覺得西安比我們縣城能好到哪里去。2020年來西安,可大不一樣了,還沒進入市區(qū),公路兩側林立的高樓就讓我感覺到了一線城市。在新城開發(fā)這方面,西安人絕對是大手筆。
在西安,我也看到了一些小資的街景,一處小小的地方,有奇石,有竹子,有木橋,就連大名鼎鼎據說占了西安內城四分之一面積的未央宮,也有了江南的味道。這些景當然是美的,但西安畢竟不是江南水鄉(xiāng),往江南風景上靠,讓人覺得太不西安了。
那么,西安性格是個啥?我想到的是粗獷,是敢做敢當敢認慫。前些日子有則新聞,說咸陽一高速路口收費站,兩方駕駛員因交通事故發(fā)生了打架事件,當事一方是拳擊運動員,一時沖動,分別花了5秒與3秒的時間,將過錯方的兩個人KO在地。西安的司機在路上打架不奇怪,北方城市這樣的場景時常發(fā)生,但有意思的是,被KO的兩人專門錄制視頻道歉了,“我是被5秒KO的那一位”,“我是被3秒KO的”,甚是可愛。
西安男人有野性,也有侵略性,就像《裝臺》里的刁大順一樣。我有一位漂在北京的西安朋友,“扎勢”得很,每次喝酒,西部游牧民族的古老性格便綻放出來,不但氣勢上要壓倒你,酒量上也要壓倒你,諞起來更是要壓倒你。對待這樣侵略感十足的西安男娃,最好的作戰(zhàn)方式是邊打邊撤,邊撤邊打,打游擊戰(zhàn),用不了多久,他們自己就會倒在酒桌上。
這次到西安,很舒服,沒遇到勸酒、拼酒的狀況,據說西安城里人都不拼酒了。酒不勸了,但勸人吃飯這事也受不了,在西安的7天里,我耳邊聽到最多的一個字是“咥”?,F在回憶起來,腦海里還是一連串的“咥咥咥”,咥水盆羊肉,咥臊子面油潑面,咥鍋盔……
就咥,誰怕誰。我埋頭對付一大碗水盆羊肉,打算花費半小時的時間把它掃蕩進胃里,等到我抬頭想尋一瓣大蒜時,同等分量的水盆羊肉,三分鐘不到的時間,已經被我的西安朋友變魔術一般裝進了肚子里,我不禁瞠目結舌。論吃飯快,西安人若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在“咥”這方面,西安人很自謙,說西安沒什么好吃的,單調的就那幾樣——但怎么吃也吃不夠。
西安人請客,講究讓來客咥個痛快。一只烤全羊,得十多個人才能咥完,可這次到西安,某天晚上朋友請吃烤全羊,桌上不過五六個人,愣是點了一只烤全羊。羊是從甘肅運來的,中午就開始烤,四個多小時才烤好,那叫一個香,可一根羊腿還沒吃完,肚子就飽了,西安朋友還一個勁地勸咥——我覺得,還不如勸酒。
漢唐時期,八方賓客齊聚西安,西安的包容與大氣,很多體現在請客吃飯上,哪管明天是否喝西北風,今朝有酒今朝醉,讓朋友吃好喝好很重要,不能在嘴上、胃里虧待了朋友。有了這個優(yōu)點,好斗、扎勢、直接等性格特點,就不覺得那么“扎”人了。
“地處西安,高而寒,人性硬,易出圣賢,更易出蠢笨。西安人的性情里,歷來生、噌、硬、倔?!辟Z平凹曾這樣形容西安性格,夸得狠,批得也狠,自己人說到位了,別人就不好說什么了。但平凹先生沒說到一個詞——“可愛”。
西安人的可愛,是進入互聯網時代之前的那種可愛,是自漢唐時期一路延續(xù)下來的可愛,為了掩飾這種可愛,西安人不得不裝出生冷硬猛的樣子,從氣勢上壓倒來客,但只要掌握了“戰(zhàn)斗”方法,一兩個回合交手下來,西安人就會把他們可愛的那一面展現給你看。
當然,這里說的主要是西安男人,有時間的話再寫寫西安的女子,如此,才能構成完整的“西安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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