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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棵樹

文/浦子

這棵樹是一棵沙樸樹,這棵樹也可能不是沙樸樹。

這棵樹的樹齡是200年,這棵樹的樹齡也不一定是200年。

這棵樹栽在一個縣堂里,這棵樹也可能長在縣堂以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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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辦公室的老任對我說,這棵樹的樹名是該叫沙樸,“風沙”的“沙”,“樸素”的“樸”。老任說,這可以用縣林特局的石碑證明,石碑上寫明這棵樹叫沙樸,現(xiàn)在這塊石碑還躺在樓下的儲藏室里,本來是該給這棵樹豎一個碑的,想不到它……老任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

老任同時還說,這樹的樹齡是200年,也是這塊石碑上寫明了的。辦公室的一位女同事伸了伸舌頭,道了一聲:天,200年,該是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敚@么長壽!

我對這棵樹有了印象是在去年的八月。本來這個大院子里樹木多得如電影院散場時的觀眾,你不會對其中一個多加留心。只因為去年院子里造了新樓,我們搬進新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樓的大門前立著這一棵大樹,我有些為新樓建設(shè)者的綠色環(huán)保意識感動。

每天,我們對這棵樹行一個注目禮,再走進新樓上班去,下班了,我們也會多看它一眼,與它道一聲晚安??墒怯幸惶欤赡苁切瞧谝坏脑缟?,我發(fā)現(xiàn)這棵樹躺在地上。

它是怎么倒下的?沙樸在倒地的剎那,想起它的祖先們天坼地裂的悲壯場面了么?那一次神圣的倒下,伴著雷電,伴著風雨,大地轟然裂開,火紅的熔巖噴薄而出,樹們齊齊發(fā)一聲喊,一齊折腰俯臥大地,這是它們記憶中第一次對大地母親的感恩行動。是大地母親讓它們頂天立地的,它們的生是因為大地,死也回報大地。它們讓厚厚的巖石壓在身上,讓長長的時間也壓在身上,直到變成被人類稱為煤的物質(zhì)。煤入灶膛,樹的雄心不死,轟然發(fā)光發(fā)熱。

樹記憶深處那第二次倒下,是起因于那個叫魯班的人,他在一次上山砍樹時,被茅草葉邊的小齒拉破了皮膚,據(jù)此發(fā)明的鋸,居然成了樹的克星。

這棵沙樸樹也在魯班發(fā)明的鋸中倒下。這是我上班時第一眼看見并能證實的。因為那沙樸根部的切口平滑,上面還留下了一道道鋸子的痕跡,再說,幾個壯漢還在它身上使鋸子分割。

在我看到這棵倒下的沙樸,并對它行注目禮時,我想沙樸一定會想起200年前的一天。那天,幾個拖著長長辮子的壯丁,將它們從附近山野挖掘而來,當然,那時它們還是幼苗。壯丁一邊栽種,一邊自言自語道,我?guī)湍氵M得官府,你今后吹的是官風,喝的是官水,立的是官地,有無造化,就看你自己了。

沙樸進縣堂的頭幾年,也想與它在山野里的同類一般,伸伸手,跨跨腿,彎彎腰。可是,旁邊總有一種聲音在提醒它,站直了,站直了,別軟不拉幾的,你要知道你立在縣堂里。有時候,它累了,想睡一會兒。旁邊又有聲音響起,別偷懶了,你看別的樹都在噌噌往上長。沙樸還知道了“角色意識”這幾個字。不能說的話,堅決不說,不能走的路,堅決不走。鐵打的縣堂流水的官,這行為模式也是鐵打的。

辦公室的老任經(jīng)常為我指點樹木生長的迷津??h堂里的樹木大小不一,有的是栽培時間造成的,在縣堂這塊土地上時間久了,自然成材,時間短的你就耐心等待成材的那一天,有的則不然。同時栽種的樹木,卻因栽種的地方不一樣,成長的結(jié)果也不一樣。有兩棵水杉是十多年前栽種的,一棵栽在樹木較少的地方,迅速長成大樹,另一棵栽在樹木較多的地方,到目前為止還只是細細矮矮的??h堂里有兩棵桂花樹,一棵長在屋前,每到桂花盛開,樹前必定立滿了賞花的人,其實這時,另一棵長在墻角的桂花也開了,只是那個地方比較偏僻,也少了賞花人的喝彩聲。

沙樸是成功的,光看年齡,就能證明,再看它長成后直沖云霄茁壯無比的身姿,更是沒話可說。會唱歌的小鳥圍在它身旁,棲息在它那粗碩的枝丫上,向它唱起頌歌一類的歌曲,連趕也趕不了。這許多的時光里,它肯定還不斷地受到處在山野里的同類的艷羨或嫉妒。山野之地畢竟比不了縣堂的呵。

現(xiàn)在,這棵沙樸樹就靜靜地躺在我的面前,靜靜的,它沒有半點話語。盡管沙樸裝著這個縣堂200年的風云,這里的官場傾軋、風花雪月、清官貪官,但是沙樸就是不開口。后來,我去考究過這棵樹的死因,有人說是離新樓大門太近了,關(guān)心的目光多了,它的壽命就短了;有人說是建筑施工單位盡管在施工時對每一棵樹都實施了保護措施,但是這棵沙樸樹的附近恰好設(shè)了一個石灰池,石灰水流進樹根,樹因此死了。

現(xiàn)在,這棵沙樸樹仍然躺在我的身邊,有幾個木匠模樣的人在用鋸子分解它。它昔日葳蕤蒼翠的樹葉早就枯萎了,胡亂地撒落在地上,任豬皮做的、牛皮做的、橡膠做的鞋底踩它,還有幾口以前想吐也夠不到的惡痰。沙樸顯得很安靜,猶如兒子回到母親懷抱般的安靜。他們先用斧子砍去它身上的細枝,再用鋸子鋸開它的身子。斧子砍它細枝時,它呵呵地笑著,鋸子來回在它身上鋸時,它發(fā)出噓嘻噓嘻的笑聲。它開始微微顫動??蛇@顫動不是害怕,而是興奮,不是恐懼,而是激動。

在這無比悲壯的場面里,鳥兒不時在它身上的遼闊天空里回旋著,像是為它送行,時不時地撒下一陣鳴叫聲;快速飛過的云彩這時也仿佛停在原地,深情地對它行注目禮;整個大院的樹木,不管是幾百年的老樹,還是今春剛剛栽種的小樹,都齊齊在一陣勁風的幫助下,嘩嘩振動枝葉,為它歡呼起來。

這棵沙樸的細枝將被人取走,給有泥灶的普通百姓家作燒火柴,樹身一段段地分解了,一片片地分解了,將被作為寫字臺的面板,讓人類繼續(xù)在它身上書寫縣堂里新的歷史。

沙樸想到這個結(jié)果時才忍不住噓嘻噓嘻笑起來,200年沒有開過口的沙樸,今天終于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笑出聲來。

這棵曾經(jīng)栽種在縣堂里的樹是有幸的,至少有人為它寫出了這篇悼念文章。(2000.9.10)

(原載散文集《踏遍蒼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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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浦子,本名潘家萍,當代作家。出版過長篇小說“王莊三部曲”(《龍窯》《獨山》《大中》)、《橋墩不是橋》《長骨記》等,先后三次參評入圍茅盾文學獎,有報告文學和散文分別參評魯迅文學獎三次,共出版文學著作20部。目前日日伏案寫作,以完成一個龐大的“王莊系列”長篇小說(18部)為人生構(gòu)想。中國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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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浦子

□ 編排:天姥老人

□ 審核:水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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