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在書里寫道:“寫作是我的母語,電影算是外語。”如果說常年的寫作習慣幫他養(yǎng)成了對語言的敏感性,那電影對亞歷來說仍然是個有待探索的新領域。也就是在來到中國的前一年春天,亞歷才突然萌生了對電影的興趣。隨后不久,他申請到羅馬一所學院的短期項目,試著自己動手拍攝紀錄片。那段時間里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在羅馬有一條熱門的旅游街道,街上有座歷史建筑曾經是家電影院。自從 1999 年電影院倒閉后,地產開發(fā)商一直想要拿下這塊地,拆掉老建筑,改建成吸引游客的高級公寓和美術館??墒沁@個計劃卻遭到了附近的居民和青年學生們的反對。在這個地價水漲船高的旅游街區(qū),學生們下課后沒有便宜的文化場所可去。他們于是自發(fā)籌集了款項,將那座歷史建筑改成了一個文化中心,里面有圖書館、自習室、小劇場,當然,還有電影放映廳。意大利的幾位著名的導演,像是索倫蒂諾、托納多雷,還有拍過《末代皇帝》的貝托魯奇聽說了這件事,紛紛趕到這里參加電影放映會,聲援年輕人們這個有點天真的夢想。最終,地產商放棄了這個項目,學生們用電影守衛(wèi)了一塊屬于他們自己的文化領地。

亞歷在羅馬學紀錄片時認識了這群保衛(wèi)電影院的年輕人。剛開始,他本以為自己不會被接納。亞歷在羅馬讀的學校學費昂貴,學生大都家境優(yōu)渥,和保衛(wèi)電影院的那幫同齡人來自兩個世界。在相當程度上,正是亞歷出手闊綽的同學們撐起了這個街區(qū)昂貴的開銷,也讓地產商對老電影院蠢蠢欲動。保衛(wèi)電影院的本質是在用豐富的文化活動對抗資本的單一邏輯,而亞歷穿在身上的校服恰恰代表了相反的立場,這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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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亞歷第一次在露天電影節(jié)的現(xiàn)場走近這群人,詢問是否可以幫他們擺擺椅子時,他立刻得到了熱情的接納。他發(fā)現(xiàn)老電影院的保衛(wèi)者們有種務實的精神:他們雖然在對抗豪橫的地產商,卻也愿意接受銀行的贊助來幫他們辦好電影節(jié)。亞歷是誰,來自哪個學校,這些都并不重要,只要他愿意幫忙,就會被看作自己人,就是這么簡單。那年的整個夏天,亞歷沒再像他的同學那樣,把時間耗費在酒吧和約會上,而是每晚在放映會上打雜,在電影散場后留下來收拾場地。這段經歷讓亞歷密集地接觸了許多將電影視為夢想的同齡人,可以說是他學習電影的啟蒙階段。亞歷的這個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倒不只是因為年輕人們的理想主義。我更喜歡他被保衛(wèi)電影院的人們接納的那個時刻。隔閡常常是建構出來的,而融入需要具體的行動。我們常常在想象中放大了“我們”與“他們”的不同,直到真的伸出手去,才發(fā)現(xiàn)彼此蠻可以成為朋友。亞歷此后在中國的經歷也反復驗證著這一點。

來到中國一年以后,亞歷在一所補習學校里找了份意大利語教師的工作,在這里遇到了形形色色的老外。他們對于生活在中國的態(tài)度各有不同。亞歷和兩位意大利同事有時會想念老家的食物,這時候,他們就會去吃樓下的蘭州拉面,點一個馕當作餐前面包,漸漸地發(fā)現(xiàn)拉面和蓋飯也很適口。而他的另一位來自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同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比薩原教旨主義者”。他在一家店里吃到了榴蓮口味的比薩,甚至忍不住對店員發(fā)了火。亞歷聽說了這件事,感到很尷尬。他在書里寫道:“生活在別處,不熟悉的一切是每一天的挑戰(zhàn)。我們選擇抗拒和怨恨,還是包容和好奇,會決定我們的生活體驗。我要努力做后者;如果發(fā)現(xiàn)做不到,就回家。無論在何處,當老外都要做到一點:想在一個地方留著,就好好留著?!?/p>

選擇“好好留著”,也就意味著放棄“你是你,我是我”的固執(zhí)。而當一個人真正做到了這一點,他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除了想象出來的隔閡,其實并沒有隔著什么。在中國待到第三個年頭,亞歷已經養(yǎng)成了不少中國人的生活習慣。他用豆瓣而不是爛番茄看影評,吃燒烤的時候會起身給全桌人倒好啤酒,講英文會脫口而出一些用中文邏輯組織的詞組,比如把過街天橋叫作“sky bridge”,而不是“pedestrian overpass”。他甚至開始擔心在空調底下坐久了會積攢“寒氣”,跑去嘗試了刮痧、拔罐和艾灸,回到宿舍里,艾草的香氣兩天不散。既然在中國生活,那就盡量試著像中國人一樣生活,亞歷就是這樣,漸漸成了他身邊的外國人圈子里“最中國的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