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發(fā)現(xiàn)中國上古先民對無限世界不可知部分的表達,是以客觀存在的物質(zhì)世界為基本參照系的,沒有以簡單的“神話”來憑空捏造,沒有把繁復(fù)多變的世界過于“神化”,而是客觀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即使融進了一定的神秘色彩,但其實質(zhì)卻符合上古先民對于自然世界的真實認知和理解。
比如,“神”字是古人創(chuàng)造的最早的一批象形字之一,但古人是客觀地、冷靜地認識令人恐懼的“神”的。“神”字始見于西周金文,其古字形由表示祭臺的“示”和表示雷電的“申”構(gòu)成?!吧瘛弊值谋咀譃椤吧辍?,商周時期甲骨文、金文的“神”,原本就可以寫作“申”,并不一定要從“示”。例如,金文銘文中的“多申”即“多神”,用于祭祀祖先的語境。
甲骨文“申”字,最初就是兩道交錯的霹靂,字形描繪閃電的曲折形態(tài),其線條模擬云層間閃電的放射狀特征。發(fā)展到小篆時,訛變加大,才將“申”折伸的閃電形狀,變成現(xiàn)在“申”字里一直到底的中豎。可見,起初,古人就是如實地描摹“閃電”的形象,把其特征現(xiàn)象作典型的線條化的簡潔描畫,完全是實事求是的把它作為自然現(xiàn)象來認識和反映的。至西周中期后,“神”字通過添加“示”旁(象征祭祀)才從“申”分化,形成專指神靈的獨立字形。
神,就是閃電的昭示。試想,閃電劃破長空,劈向大地,聲光齊發(fā),蕩滌宇宙,聞見者驚詫,震撼人心,視之為神,乃意中事也。于是乎,閃電作為可見之事物,便化為具有主宰萬物偉力的神?!吧辍焙汀吧瘛北緸橥皇挛镏砝?,從有聲語言到書面語言都成了兩個獨立的詞:一個是初文形態(tài)的“申”,其義偏向于奪人耳目的自然現(xiàn)象閃電;一個是添加了表意形旁的后起字“神”,其義側(cè)重于神靈主宰的搏擊偉力。
世上萬類皆存陰陽,一律地相反相成,相搏以動:日為陽,月為陰,晝夜于是存在;春夏為陽,秋冬為陰,草木于是生長……觀物取象是中華先人的重要思維方式,自然界固然到處都有陰陽相搏、孳生萬物的事例,但表現(xiàn)最為鮮明,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撼又屢屢發(fā)生的,無疑就是閃電與雷聲。先民們發(fā)現(xiàn),每當青鱗般的電光掠過云端,必有隆隆雷聲緊隨其后,仿佛神靈乘龍御雷而至。也只有劃破長空、撐天擊地的閃電,才能顯現(xiàn)與釋放在古人看來之最大的陰陽相搏的動態(tài)與偉力;只有那震耳欲聾的滾滾轟響,方能久久回蕩地震撼人類祖先的靈魂。古人“神”的觀念就應(yīng)當是源于對陰陽相搏的閃電的抽象思考,“申”字與“神”字的密切關(guān)系,就是這一思考觀念來源的遠古檔案。

細看“申”這個字的本身也確實有點神奇,這簡簡單單的幾畫,竟藏著“一、二、三、由、田、甲、口、日、曰、十、豐、中、士、土、干、上、王、工、舊、占、古、山、出、擊”等24個漢字?!吧辍弊志秃孟褚坏篱W電發(fā)出懾人的光,照亮黑暗創(chuàng)造了萬物。在《山海經(jīng)》的荒古敘事里,雷神鼓腹而歌,龍身人首的形象恰如天際蜿蜒的閃電?!痘茨献印酚涊d龍“春分登天,秋分潛淵”,這分明是閃電在雨季頻繁顯現(xiàn),在秋冬銷聲匿跡的自然規(guī)律。中國古代的“神”為雷電,大地上的先民將這種轉(zhuǎn)瞬即逝的力量具象為龍,以青銅鑄造其形,以絲綢繡其紋,讓這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光成為永恒的圖騰。
我好像隔著數(shù)千年,遙遙看到,戰(zhàn)栗的先民們跪成黑壓壓的麥浪,在悶雷滾過的黃河流域平原上,他們在暴雨將至時仰望天際,看那墨色云濤翻涌如巨獸的脊背。忽然間,銀蛇般的弧光撕裂蒼穹,照見大地上匍匐的身影,部落首領(lǐng)手中高舉青銅酒爵,其中的秬鬯泛起細密漣漪,他的瞳孔映出云層里游走的銀蛇——在電閃雷鳴中他看見了神的眼眸。
閃電光亮,雷霆暴作,那一刻沿著裂開穹宇的光之軌跡,神已轟隆隆從天而降。千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在博物館里凝視那些青銅器上扭曲的龍紋,依然能感受到先民對自然力量的敬畏。他們將恐懼升華為信仰,把轉(zhuǎn)瞬即逝的閃電鑄造成永恒的精神符號。展柜冷光下,饕餮紋的眼眶里游動著三千年前的雷火,那些被刻意抻長的云雷紋,分明是匠人用顫抖的鑿子在追摹閃電的疤痕。甲骨文里沉睡的閃電,在博物館的青銅鼎蘇醒。我們這些漢字的后人,輕輕撫摸“神”字,看到了炫目閃電劃過天空,聽到了隆隆滾動的雷聲,屬于神靈的時刻徐徐降臨,我們從現(xiàn)在出發(fā),可以走一條漫長曲折的長路,奮力向前,回到過去。
云層里悶響著遠古的戰(zhàn)鼓
是誰在撕裂夜的素帛?
剎那間,銀鱗劃過九垓
照亮先民跪拜的輪廓
他們說那是飛龍御空的軌跡
鱗甲間躍動著天火
在甲骨的裂紋里
在鼎彝的饕餮中
蜿蜒成永不褪色的傳說
誰的筆鋒刺破混沌
讓天道在電光中顯形
而我看見青銅龍紋在云端游弋
鱗片間閃爍著——
文明最初的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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