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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四大奇案”中,《》名氣較大,其實其他的三樁奇案也都很有意思,這篇我們就來聊聊“晚清四大奇案”的另一案——楊月樓和韋阿寶案。

此案涉及到戲子和富家女的婚姻、廣東和上海的地域之爭、媒體的輿論影響、以及最高權力對社會事件的干涉等等。

楊月樓是安徽懷寧人,自幼跟隨父親在街頭賣藝,賺取微薄的收入養(yǎng)家糊口。

稍長一些,楊月樓在演出的時候,遇到了京劇名伶張二奎。他那洪亮的嗓音和威武的長相,很快引起張二奎的興趣,張二奎便起了惜才之心,將楊月樓收入門下,讓他跟著自己學習京劇。

楊月樓遇到改變命運的機會,猶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絲毫不敢懈怠,每日苦心研習技藝。

十余年后,楊月樓終于技藝大成,名滿京華,但凡是他出演的劇目都一票難求,號稱“天官?!?/p>

1872年,29歲的楊月樓接受上海金桂戲院老板的邀請,乘車南下到上海演出。

毫無疑問,北京的名角到了上海依然是名角。

楊月樓那洪亮的嗓音和矯健的身段,很快征服了上海觀眾,以至于一位頗有文化的觀眾在《申報》提了一首詩,表達對楊月樓的喜愛:

金桂何如丹桂優(yōu),

佳人個個懶勾留。

一般京調非偏愛,

只為貪看楊月樓。

楊月樓的觀眾里,有一名少女,名為韋阿寶。

韋阿寶是廣東香山人,時年17歲,父親是一名富商,常年在廣東、香港、澳門、上海間奔波,韋阿寶則和母親、乳母留在上海生活。

因為不用擔心經濟來源,韋阿寶母女三人便經常出入戲院,排解寂寞枯燥的時光。這次楊月樓在上海登臺,他們自然也去觀看了,而且是連看三天。

但誰都沒有想到,自從看過楊月樓的表演,韋阿寶便春心萌動,日里夜里都在思念楊月樓。隨后,韋阿寶給楊月樓寫了一封熱辣的情書,表達了愛慕之意,并聲明要嫁給楊月樓,和他共度余生。

楊月樓收到韋阿寶的信件,可能是不敢相信天降佳人,也可能是走南闖北吃過見過,便把這封信放到一邊,沒有理會。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韋阿寶始終等不到楊月樓的回信,以為是自己的魅力不足,沒有得到楊月樓的認可,不禁心灰意冷,整日躺在床上發(fā)呆,郁郁寡歡茶飯不思。

韋阿寶的母親見狀非常著急,一問才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愛上楊月樓了。

其實,韋母也對楊月樓有好感,否則不可能連續(xù)三天去給楊月樓捧場,現(xiàn)在見到女兒的樣子,韋母不僅不反對,還萌生了撮合兩人的想法。于是,韋母把楊月樓招到家里,開門見山的問他:

“阿寶因為你成了這副樣子,你說怎么辦?不行你們就結婚吧。”

第一次見面就提結婚,楊月樓略微震驚,出于本能的拒絕了。

但韋母不依不饒,大聲說道:

“我女兒快不行了,你難道見死不救嗎?現(xiàn)在救人要緊。她父親雖然不在家,我當娘的也可做主,你只管請媒人來說親,其余的都由我來操辦。”

為了減少婚姻流程,韋母甚至搬出廣東的“搶婚”習俗,讓楊月樓請媒下聘以后,就來家里搶婚,直接帶走韋阿寶。

楊月樓見韋母不像作假,不禁心動起來——

韋家的家業(yè)豐厚,韋阿寶又是獨女,如果兩人結婚,那么楊月樓不僅能得到嬌妻美眷,還有可能以獨女婿的身份繼承韋家產業(yè),妥妥的躺贏人生。

于是,楊月樓答應了韋母的要求,并于1873年秋,以搶婚的方式迎娶韋阿寶。

但他們沒有想到,這樁“女圖色男圖財”的婚姻,幾乎葬送了所有當時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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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時期,身份制度仍然很嚴格。

清朝法律規(guī)定,唯有“士、農、工、商”四個階層的人才是良民,“奴、仆、娼、優(yōu)”屬于賤民,良賤之間不允許通婚,如有違背,處罰標準是杖八十,然后再根據(jù)不同情況酌情加減。

在楊月樓和韋阿寶的婚姻中,韋阿寶做為商人子女,屬于良民,而楊月樓是京劇演員,對應“娼優(yōu)”的優(yōu),屬于賤民。

楊月樓、韋阿寶、韋母是否知道這條法律規(guī)定?

他們都是晚清的人,常年生活在這條法律締造的社會秩序中,要說不知道,估計是不可能的。

既然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蛔窦o守法?

其實說到底,楊月樓、韋阿寶、韋母都不在乎這條法律規(guī)定,原因可能是清朝國勢日衰導致法律缺乏威嚴,也可能是三人被財、色誘惑的有些上頭,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都選擇了無視法律規(guī)定。

但,有人在乎。

韋氏是有頭有臉的富商家族,是否遵守倫理綱常關乎整個家族的風評,是否違反法律關乎整個家族的前程,無論走錯哪一步,都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

于是在楊月樓和韋阿寶結婚以后,韋阿寶的叔叔很不滿意,直接聯(lián)絡族人,向上??h告發(fā)楊月樓誘拐良家女子、卷盜良家財務,要求按律嚴懲。

而上海縣令葉廷眷是廣東香山人,韋氏族人的同鄉(xiāng)。

見到韋氏族人的訴狀,葉廷眷其實是沒有選擇的,無論是和廣東鄉(xiāng)黨建立情誼,還是確保轄區(qū)的社會秩序,他都要依照法律規(guī)定,逮捕楊月樓和韋阿寶。

就這樣,楊月樓和韋阿寶剛剛結婚,就被抓進上海縣衙大堂。

葉廷眷認為,楊月樓發(fā)起搶婚又圖謀韋氏財產,是這樁不法婚姻的主謀,便命令衙役打了他一百五十大板。

韋阿寶見楊月樓被打,非常心疼,便指著葉廷眷大罵:

“你這昏官,糊涂透頂。我們明明是明媒正娶,你卻不分青紅皂白,硬說是通奸誘拐。你聽信他人誣告,顛倒黑白,我和你拼了?!?/p>

說完,韋阿寶就要上前撕扯葉廷眷。

葉廷眷是一縣主官,自有矜持和威嚴,見到韋阿寶的樣子,便決定立威:

“無恥賤婢,私通戲子,還敢咆哮公堂,真是目無王法。捕房已搜到一盒黑色藥末,定是春藥,而穩(wěn)婆也檢驗過,你已不是處女。楊月樓誘拐事實,鐵證如山。”

隨后,葉廷眷命衙役打了韋阿寶二百個嘴巴子。

經過這兩次動刑,楊月樓和韋阿寶案的初審就算結束了。

再過一個月,韋阿寶的父親回到上海,隨即到縣衙做了表態(tài),說他是一個體面的商人,對楊月樓和韋阿寶的婚姻并不知情,否則的話,絕不允許女兒嫁給戲子。

這個態(tài)度,正是葉廷眷和韋氏族人需要的,于是,葉廷眷讓韋父立即寫一份材料,證明“韋阿寶無主婚配楊月樓”,然后讓韋父把韋阿寶領回家去。

但韋父認為,韋阿寶和戲子結婚,讓他丟盡臉面,所以他以后不想再要這個女兒了,聽憑上??h衙發(fā)落。

最終,葉廷眷做出判決并上報刑部復核——

楊月樓流放黑龍江,韋阿寶由官府做主另擇婚配,為兩人完婚的韋阿寶乳母掌嘴二百、號枷示眾十日。

而在此之前,韋母早已羞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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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縣衙里,楊月樓和韋阿寶案初審結束,但在上海縣衙以外,這一案件早已引起軒然大波。

而這些社會爭論又分為三個層面。

第一層是利益之爭。

社會主流意見認為,自古良賤不可通婚,楊月樓和韋阿寶既然違反法律和倫理,自然要依律嚴懲,上海縣令葉廷眷的判決沒問題。

這種觀點,背后有深厚的社會基礎。

良賤不通婚,起初的原因并不是鄙視所謂的賤民,而是在漫長的古代社會,這些操持“賤業(yè)”的人沒有固定的生產資料,經濟條件很不穩(wěn)定,大起大落是常態(tài)。

他們改變命運的捷徑,便是通過婚姻進入“士農工商”的階層,慢慢的積累生產資料,或者謀奪結婚對象家的生產資料。

在“士農工商”等良民階層看來,這些操持“賤業(yè)”的人經常大起大落,屬于不安定因素,和他們結合在一起,極有可能引起自家動蕩不安。

即便他們的能力出眾,可以避免大起大落,但自家?guī)状朔e攢的生產資料,憑什么無緣無故的分給旁人一半?

對于他們而言,強強聯(lián)合才能最大限度的規(guī)避風險,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

所以社會主流意見支持葉廷眷的判決,要求嚴懲楊月樓和韋阿寶,歸根到底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

甚至可以說,清朝法律就是他們?yōu)榫S護自己利益而制定的。

但上海人有不同意見。

那時,上海開埠已經三十年,整個長江流域的貨物都要從上海出口,全世界的高檔商品都要從上海進口,上海逐漸成了租界分治、碼頭林立、人口成分復雜的東亞大城。

在這樣的地方,人們想要改變命運,就必須打破傳統(tǒng)觀念,然后根據(jù)實際情況締造新的社會秩序。

很多來上海淘金的人,原本就是清朝法律規(guī)定的賤民,對于他們來說,清朝法律是自己改變命運的絆腳石,今天不允許良賤通婚,明天是不是要關閉上海,把他們趕回原籍繼續(xù)給人做奴仆???

于是,這部分上海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便激烈反對上海縣令葉廷眷的判決,要求廢除“良賤不通婚”的法律規(guī)定。

一旦他們成功,以后就能突破更多的法律底線,讓清朝法律更符合上海的實際情況,符合上海人的實際利益。

第二層是地域之爭。

楊月樓和韋阿寶案發(fā)以后,剛剛創(chuàng)辦兩年的《申報》便做了長篇報道,并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用大幅版面持續(xù)刊登案件相關事件。

隨著《申報》的不斷挖掘,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關鍵問題——

按照法律規(guī)定,良賤通婚的處罰標準是八十大板,可以根據(jù)不同情況酌情增減。但上海縣衙在關押楊月樓期間,經常動用重刑進行審訊,不是將拇指捆綁懸吊一夜,就是用木架擠壓下半身,導致楊月樓的肩、胯關節(jié)都受重傷。

于是,《申報》在評論中提出一個問題,這樣嚴刑逼供,到底是依法斷案,還是廣東鄉(xiāng)黨發(fā)泄私憤?

韋氏族人和廣東鄉(xiāng)黨看到《申報》的評論,并不避諱,明確說道:

“楊月樓污我粵人,不嚴懲,不能泄憤。”

聽到這樣的話,《申報》記者針鋒相對,在評論文章里寫了一句:“在粵人以為大快人心,在旁人以為大慘人目?!?/p>

鴉片戰(zhàn)爭以前,廣州是清朝唯一的對外通商口岸,故而廣東豪商遍地富甲海內,但鴉片戰(zhàn)爭以后,清朝和英國簽訂《南京條約》,把上海、廣州、福州、廈門、寧波都列為通商口岸,廣州失去對外通商的壟斷地位。

自此以后,廣東和上海成為競爭對手。

上海商人為蠶食更多的市場份額、廣東商人為保護僅有的利益,不可避免的爆發(fā)了激烈爭鋒,并逐漸從商場蔓延到社會方方面面。

《申報》的評論,將具體案件引申到地域身份,很難說不是廣東和上海之爭的延續(xù)。

第三層是中外之爭。

晚清時期,中外交流不斷深入,上海和廣東又都是中外碰撞的地方,所以外國的態(tài)度,對上海和廣東有很大的影響。

在楊月樓和韋阿寶案中,外國對于上海縣衙的判決就很不以為然,流露出兩種評論——

中國官吏對于犯法之民,皆有罪之輕重,動用非刑,無哀矜勿喜之心。

華人喜為非分之事,華官好用非法之刑。

言外之意就是,清朝官員不關心治下的人民,不遵守法律,濫用朝廷賦予的權力,在管轄范圍內一手遮天。

毫無疑問,對于不滿上??h衙判決的人來說,外國的態(tài)度是有力支持,但對于支持上海縣衙判決的人來說,外國的態(tài)度反而激起他們的自尊心——

我大清自有國情在此,大清的事情,外國憑什么指手畫腳。

可以說,外國的態(tài)度成了利益之爭、地域之爭的催化劑,更加激化了楊月樓和韋阿寶案暴露出來的社會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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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的推移,楊月樓和韋阿寶案的動靜越來越大,安居紫禁城的慈禧太后竟然也有所耳聞,而且案件涉及法律、倫理、上海、廣東、外國,牽連非常廣泛,她不能不管。

1874年3月23日是同治皇帝的生日,紫禁城里張燈結彩,慈禧太后借這個機會,特意召京劇班子進宮唱戲。

就在眾人聽戲入迷的時候,慈禧太后突然問李蓮英:“楊月樓怎么沒來?”

李蓮英說:“他在上海出事了,正在監(jiān)牢里等候發(fā)落呢”,隨后就把楊月樓和韋阿寶案簡單講述了一遍。

這個動作,其實是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的雙簧。

緊接著,慈禧太后便順著李蓮英的話,說出她真正想說的話:

“流放?可惜了楊月樓的一身本事,不就是良賤通婚么,斷離就是了,犯得著用重刑嗎?說什么拐盜,判官真是糊涂,楊月樓還缺錢使么?我看楊月樓也不用施刑了,該在哪唱戲就在哪唱,別為這事荒了他的戲?!?/p>

慈禧太后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給楊月樓和韋阿寶案做了定論——

既承認了清朝法律的嚴肅性,又照顧了社會輿論,既維護了清朝的尊嚴,又讓外國抓不住把柄,把廣東和上海的爭論輕輕揭過,最后還給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慈禧太后的手段,不可謂不高明。

而有了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楊月樓和韋阿寶的性命就保住了,上海縣衙做出的判決也不作數(shù)了。

次年,慈禧太后以“四十大壽”的名義大赦天下,楊月樓被正式赦免,回到北京以“楊猴子”的藝名重操舊業(yè),最終位列“同光十三絕”之一。

韋阿寶從此下落不明,但也有人說,她被官府許配給七十老翁,在老翁的白須皺皮和世人的嘲諷謾罵聲中,慘淡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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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月樓和韋阿寶案鬧得沸沸揚揚,讓清朝各級官員心有余悸。

事后他們總結經驗教訓,得出一個結論,韋阿寶之所以愛上楊月樓,原因在于良家婦女能出入娛樂場所,楊月樓之所以吸引韋阿寶,原因在于盡唱淫詞艷曲。

于是,清朝政府頒布了兩項新規(guī)定——

禁止演唱淫詞艷曲,要在文藝作品中宣揚正能量。

禁止良家婦女聽戲,要安居室內守節(jié)守禮。

這兩項新規(guī)定,透露出清朝的一種治國理念,即遇到重大社會事件,從不思考如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推動社會向前,而是習慣用法術權謀緩和矛盾,再臨時出臺法律規(guī)定把問題壓下去。

至于這些隱藏的問題什么時候再爆發(fā)、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就不在當權者的考慮范圍內了。

而新規(guī)定出臺以后,《申報》發(fā)表了一篇評論文章,其中一句寫道——

“昨聞西人言,西國在上之人,惟恐世人無取樂之事,而中國在上之人,則惟恐世人有過樂之端。現(xiàn)聞華宮禁止演戲,西人皆不以為然,若欲禁止演戲,必使已唱戲之伶人有所改業(yè)。賴此生活者不下萬人,一旦絕其生活,使弱者為餓殍,強者為盜賊矣?!?/strong>

百年后再讀這段話,仍有其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