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敘事||上莊村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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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村蜷在幕阜山支脈的一座山頭,像是被歲月遺忘的舊書頁,輕輕一抖,便簌簌落下些塵封的故事。從月田鎮(zhèn)去上莊,需爬幾公里蜿蜒的山路,坡陡處,人得弓著背,仿佛與山較勁。行至山頂,豁然開朗處,便是一片屋舍錯落,青瓦黃墻掩在竹影里的上莊了。村口的老樟樹斜伸著枝椏,樹皮皸裂如老人手背的紋路,風(fēng)一過,葉子沙沙響,似在絮叨幾百年的光陰。

初次識得上莊,是因一位窗下屋場的女同學(xué)萬興旺。那年我十五歲,她家辦喜事,邀人夜里看她家電影。我與橋頭的李軍敏相約同去。天未黑透,兩人便踩著石子路往山上趕。她家門前懸一盞昏黃的燈,見我們來,她慌忙搬出兩把竹椅,又遞來兩碗熱騰騰的米酒。酒未飲完,銀幕已亮,放的是一部老戲曲片,咿咿呀呀的唱詞混著山間的蟲鳴,倒襯得夜色更靜。散場時,烏云壓頂,四下黑得伸手難辨五指。她塞給我一支手電筒,指尖觸到我掌心,涼涼的,像一滴夜露。次日清早,我踩著露水去還手電,她已候在萬立球家的籬笆旁。晨光里,她辮梢系的紅頭繩晃得人心慌,我匆匆道謝,轉(zhuǎn)身逃也似的下了山。那年月的情愫,像山霧般朦朧,未敢言明。

后來,我常去李軍敏家。他家在橋頭蓋新房,我?guī)椭舸u,肩膀磨得紅腫,卻樂此不疲。雙搶時節(jié),稻田里金浪翻滾,我與軍敏弓腰割稻,汗珠子砸進泥土,轉(zhuǎn)眼被烈日蒸干。歇晌時,蹲在田埂上啃腌蘿卜,遠(yuǎn)處山巒如黛,云影漫過山脊,恍惚間竟覺得日子會永遠(yuǎn)這樣綿長。

可惜讀初三那年,窗下的女同學(xué)隨南下的火車去了廣東。臨別前,我?guī)チ⑿滤畮焖詫W(xué)騎車。渠水清泠泠的,映著天光,她車把歪斜,笑聲濺起一串水花。我扶住后座,終究沒敢說出那句“別走”。多年后重逢,她已嫁作人婦,說起往事,只嘆一句:“那時的手電筒光,真亮啊。”

再去上莊,是因堂姨媽嫁到了賀家沖。這屋場藏著三塊乾隆年間的匾,像三枚古老的印章,鈐在時光的轉(zhuǎn)彎處。正堂屋的匾最是氣派,黑底黃字,足有兩米長。細(xì)看題跋,方知這祖屋從乾隆戊申年開基,至嘉慶乙亥年方成,一磚一瓦竟壘了二十七年。匾上那句“庭草春深綬帶長”,原是劉禹錫的詩,如今草枯了又青,綬帶般的藤蔓依舊攀著老墻,只是題匾的翰林侍郎,早化作了縣志里一行小字。

正門懸著“皇恩寵錫”與“儒學(xué)正堂”兩匾。前者鑲在鏤空雕花板上,喜鵲啄梅,瑞鹿銜芝,兩條蟠龍張牙舞爪,護著中央的御賜金文。村民萬祖平說,咸豐年間,賀家沖出過一位萬姓儒生,在京城皇室教書,歸鄉(xiāng)時帶回這匾,還有四把太師椅、一方玉璽印的對聯(lián)。如今只剩匾額懸在門頭,龍紋黯淡,雕花板裂了細(xì)縫,像老人眼角的皺紋。另一塊“儒學(xué)正堂”倒是端肅,顏體字筋骨遒勁,仿佛能聽見百年前童子們的晨讀聲。我常想,那位萬先生告老時,可曾將京城的繁華說與山月聽?抑或只默默守著這匾,任梅鹿龍紋在寂夜里褪色。

賀家沖的巷子窄而深,青石板被歲月磨得泛白。堂姨媽家的老屋挨著山崖,后院一樹老梅斜出墻外,冬日里暗香浮涌。我總愛倚在門檻上發(fā)呆,看山霧漫過屋脊,恍惚間覺得那女同學(xué)會從霧中走來,辮梢仍系著紅頭繩。有一回,堂姨父翻出族譜,指著一處墨跡道:“瞧,這枝萬姓與賀家沖結(jié)親已有七代?!蔽倚念^一動,若當(dāng)年未錯過,我的名字是否也會洇入這泛黃的紙頁?

村人閑聊時,常念叨些老地名:坡頭屋的野柿甜,金竹塝的筍最嫩,羊古老旁曾有座土地廟,香火旺極……這些名字像散落的珠子,被山風(fēng)串成一條隱形的鏈子。秋收后,隨堂姨父去趙家塝拾柴,見他蹲在田埂卷煙,火光一明一滅間,忽然說起舊事:“聽說你小時候來幫軍敏家挑磚,摔了一跤,磚碎了七八塊,坐在地上哭呢?!蔽矣樞ΓD(zhuǎn)頭望向遠(yuǎn)山,暮色正吞噬最后一道霞光。

離鄉(xiāng)多年后,我偶在市博物館見一方湘繡殘片,繡的正是“皇恩寵錫”的龍紋。玻璃展柜冷光森然,那龍卻似要破帛而出,鱗爪飛揚,讓我想起了賀家老屋的匾額。剎那間,水渠邊的自行車鈴聲、夜雨中的手電筒光、雕花板上的梅鹿……悉數(shù)涌來。原來故鄉(xiāng)從未走遠(yuǎn),它只是縮成一片薄薄的影,貼在胸口,夜半時隱隱發(fā)燙。

離館時外頭落起細(xì)雨,我摸出手機,給軍敏發(fā)了條消息:“何時回上莊?再幫你們家搞一次雙搶?!避娒艋貜?fù)很快:“哈哈,我家的田早就不種了,現(xiàn)正在東莞的織布機上種錦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