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西藏自治區(qū)邊壩縣海拔4200米的念青唐古拉山，寒風呼嘯、白雪皚皚。山腳下的邊壩縣烈士陵園里，第14排4號墓碑上“曹炳忠”三個字被重新描金，在高原的陽光下閃耀著光芒。這是1960年參加邊壩的一場戰(zhàn)斗后，曹炳忠留給世界的最后一抹印記。年僅25歲的他，再也沒有機會聽到家鄉(xiāng)河南泌陽熟悉的鄉(xiāng)音、嘗到家鄉(xiāng)美食的味道。
于是，曹炳忠的家人準備了家鄉(xiāng)的五谷雜糧，委托記者從泌陽帶到3000公里外的邊壩，撒在他的墓前。這一幕通過視頻傳給了遠在河南老家的曹炳忠的姐姐曹華亭。98歲的曹華亭顫抖著撫摸著視頻中的墓碑，淚水順著皺紋蜿蜒而下——這是她65年來第一次“見”到弟弟的安息之地：“爹娘能閉眼了，姐姐的心愿了了……”
未能兌現(xiàn)的承諾與等待
故事的起點是1957年的泌陽。那一年，22歲的曹炳忠告別了父母、姐妹，親了親還在襁褓中的外甥女，又與同村訂下婚約的未婚妻依依惜別：“等我回來就結(jié)婚！”隨后，他義無反顧地隨部隊奔赴朝鮮，成了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士，參與抗美援朝的戰(zhàn)后援建工作。
還沒來得及踏上回鄉(xiāng)的路，曹炳忠又跟隨部隊前往更遙遠的西藏。1960年，在邊壩的一場戰(zhàn)斗中，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54軍134師401團75炮連司務(wù)長的曹炳忠壯烈犧牲，年僅25歲。一封簡短的陣亡通知書寄到了家鄉(xiāng)，曹炳忠的父母哭暈過去，從小帶他長大的姐姐曹華亭也傷心不已。
2025年初，記者在泌陽縣隔壁的唐河縣，見到了98歲的曹華亭。她正靠墻坐在藤椅上曬太陽，她的聽力幾近喪失，可當聽到弟弟的名字時，她渾濁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炳忠……沒白疼他……”她的女兒、曹炳忠的外甥女說：“這些年來，我母親一直念叨著她早逝的弟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有段時間，她總是呆呆地看著電視劇《地道戰(zhàn)》，我擔心她觸景生情，便偷偷把遙控器藏起來。誰知我母親大發(fā)脾氣，不許我關(guān)掉電視，說（電視里）那是我舅舅！”
曹炳忠葬在何處？提及“去西藏”，當時已年邁的父母根本力不從心。20多年后，父母帶著遺憾離世，臨終前還不忘念叨著：“沒能看上一眼兒子的墓?！闭f起這些，曹華亭老淚縱橫。
如今，曹炳忠留在世上的“證明”已經(jīng)不多。他的侄子曹繼省從老木箱底層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裱糊過的“革命烈士證明書”，紙張已經(jīng)泛黃，字跡也有些模糊：“曹炳忠同志在西藏平叛戰(zhàn)斗中光榮犧牲……”這是曹家三代人守護的唯一憑證。
“弟弟說打完仗就回來，讓我們等他?！辈苋A亭喃喃地說。65年間，她多次想去西藏，卻因為“地址不對”“沒有經(jīng)濟條件”而屢屢作罷。“生不見人，死要見墓”成了她執(zhí)拗的愿望。曹炳忠長什么樣？什么性格脾氣？愛吃什么東西？……這些問題早已從親人腦海中消失，只剩下這個名字，還殘存著一絲記憶。
歲月流轉(zhuǎn)，故鄉(xiāng)早已舊貌換新顏。但冥冥之中，遠在千里之外的邊壩，似乎聽到了遠方的呼喚。
一場跨越時空的“破案”
2023年6月，一份西藏烈士尋親名單在網(wǎng)絡(luò)上悄然流傳，曹炳忠的名字赫然在列，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時任泌陽縣檢察院檢委會專職委員的程新青眉頭緊鎖，目光停留在屏幕上。程新青聲音堅定：“烈士不能被歷史湮沒，必須找到他的親人！”一場跨越時空的“破案”就此展開。
按照曹炳忠墓碑上所寫“河南省泌陽縣索莊鄉(xiāng)曹莊村”，程新青翻開《泌陽縣志》，卻發(fā)現(xiàn)“烈士英名錄”里并沒有曹炳忠的名字。而泌陽縣行政區(qū)劃圖上，也沒有“索莊鄉(xiāng)曹莊村”這個地方。這是怎么回事？程新青和同事們走訪了泌陽縣委黨史研究室、縣史志辦、縣地名辦等部門，終于找到了線索：曹炳忠犧牲于1960年4月，當時泌陽縣還屬于南陽專區(qū)。直到1965年7月，泌陽縣才劃歸新成立的駐馬店專區(qū)，而原屬于泌陽縣的朱集、饒良等公社也被劃入了新成立的社旗縣。程新青推測，曹炳忠犧牲時是泌陽人，按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則可能是社旗人。
2023年7月5日，泌陽縣檢察院將線索反映給泌陽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該局高度重視，迅速邀請有關(guān)部門派員參加，成立了為曹炳忠烈士尋親的專班。通過大量走訪宣傳，大量第一手信息資料如潮水般涌來。
“我們村有個曹崗組，住著曹家后人……”根據(jù)一個村民的電話，2023年9月6日，尋親專班在社旗縣曹崗組找到了曹炳忠的侄子曹繼省。曹繼省拿出的烈士證書，正與社旗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保存的1980年河南省革命烈士英名錄的記載內(nèi)容一致。
很快，尋親專班在唐河縣找到了曹炳忠烈士的姐姐曹華亭。檢察官們走進她家時，發(fā)現(xiàn)門楣上未懸掛“光榮之家”光榮牌。泌陽縣檢察院迅速將這一情況告知唐河縣檢察院，唐河縣檢察院依法督促當?shù)赝艘圮娙朔?wù)站為曹華亭家掛上了嶄新的光榮牌。曹華亭終于得知，弟弟的墓碑立在西藏邊壩縣烈士陵園。
“找到曹炳忠烈士的家屬了！”泌陽縣檢察院副檢察長白松亞在得知這一消息后，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邊壩縣檢察院，但烈士墓碑位置和陵園建設(shè)情況仍是一個謎。
邊壩縣檢察院檢察官一方面走訪該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詳細查閱烈士陵園內(nèi)的英雄烈士名單，重點關(guān)注尚未聯(lián)系到親屬的烈士情況；另一方面，實地查看烈士的墓碑，針對發(fā)現(xiàn)的墓碑信息不對、字跡模糊、墓冢開裂破損等問題，督促相關(guān)部門進行整改。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曹炳忠烈士的母親得知兒子犧牲在遠方，不但連兒子最后一面都未能見到，甚至不知道他安葬的方向?！边厜慰h檢察院副檢察長王小英決定邀請部分烈士家屬在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到邊壩縣烈士陵園祭掃，讓他們親眼看看邊壩如今的發(fā)展，感受邊壩人民對英雄烈士的敬意和緬懷之情。
2024年9月，邊壩、泌陽兩地檢察官、退役軍人事務(wù)部門負責人與部分烈士家屬一起，帶著哈達和鮮花走進邊壩縣烈士陵園。祭掃結(jié)束后，兩地檢察機關(guān)共同簽署了《英烈權(quán)益保護跨區(qū)域協(xié)作工作機制共建協(xié)議》。
讓更多英烈找到回家的路
曹炳忠的親人終于被找到，他的故事也得以重見天日。但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還有更多無名烈士，他們的名字被歲月遺忘，他們的故事無人知曉，他們的親人仍在等待。
在邊壩縣烈士陵園，邊壩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負責人望著一排排墓碑感慨：“這里安息著268位英烈，他們?yōu)樽鎳吔陌捕ê桶l(fā)展獻出了寶貴生命?！?/p>
“尋親工作始于多年前，但因為時間跨度大、地理位置偏遠，加上信息傳播渠道的局限和地域的阻隔，這項工作進展緩慢?！边厜慰h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負責人嘆息道。據(jù)統(tǒng)計，邊壩縣共有282位有名烈士，但還有很多烈士沒有登記在冊。有的烈士登記的是小名，有的烈士家鄉(xiāng)地址模糊不清。為此，該局積極動員各方力量，通過退役軍人志愿服務(wù)和網(wǎng)絡(luò)尋親等多種方式，截至目前已聯(lián)系上49位烈士的親人。
“中華英烈網(wǎng)為我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我們可以快速查詢烈士信息，并與各地的退役軍人事務(wù)局取得聯(lián)系?！边厜慰h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負責人說，為提高尋親效率，烈士陵園計劃通過發(fā)布公告、利用新媒體等方式擴大宣傳范圍，“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應(yīng)該繼續(xù)努力?！?/p>
“為烈士尋親，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使命，要趕在記憶消散前，讓更多名字回家。”白松亞說。這些年，為烈士尋親的公益訴訟檢察官的足跡，已遍布西藏、青海、廣西等地。
1959年參戰(zhàn)的泌陽人郭躍富長眠于邊壩縣烈士陵園，墓碑上卻刻著“郭躍賽”。他的侄孫家人曾多次尋找，卻因“名字不符”無法確認身份。在兩地檢察官共同辦案時，這一錯誤也得以糾正。
程新青還講起楊順田烈士的故事。楊順田烈士在拉薩犧牲后，他的女兒楊霞在河南省唐河縣工作。當檢察官聯(lián)系到楊霞時，她激動不已：“你們找到我父親的墓了？請把照片傳給我！”楊霞表示，她計劃帶著家人一起去拉薩看望父親。
值得一提的是，記者隨檢察官在陵園祭掃時，西藏自治區(qū)昌都市檢察院公益訴訟檢察部主任王科注意到，兩位烈士墓碑所刻的家鄉(xiāng)地址有誤?！拔仪『煤退麄兌际顷兾鳑荜柪相l(xiāng)，據(jù)我了解這份信息很可能存在錯誤，意味著他的家屬可能不知道烈士葬在這里?！蓖蹩屏⒓绰?lián)系到陜西當?shù)貦z察院，將這一情況作為公益訴訟線索移交給對方。僅一個月后，當?shù)貦z察院反饋：“已經(jīng)找到烈士家屬了！正邀請他們今年清明節(jié)一起去西藏祭掃！”
讓民族團結(jié)之花永遠綻放
“近年來，檢察、退役軍人事務(wù)、民政等多部門緊密配合，形成了高效的工作機制?！边厜慰h退役軍人事務(wù)局負責人表示，未來還需要更多技術(shù)手段的支持，利用大數(shù)據(jù)和人工智能技術(shù)來提高尋親效率。
記者了解到，2022年，退役軍人事務(wù)部成立了烈士遺骸DNA鑒定實驗室，這為尋親工作帶來了新的希望。通過這項新技術(shù)，已經(jīng)成功為多名烈士找到了親屬。例如，在西藏阿里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8名烈士遺骸，通過DNA鑒定，成功聯(lián)系到了他們的親屬。
“為烈士尋親、正名并非一帆風順。這里地理位置偏遠，交通不便，辦案人員常常需要翻山越嶺、克服高原反應(yīng)，人員不足更是常態(tài)?！睍r任西藏自治區(qū)檢察院副檢察長的格桑旺姆（現(xiàn)為拉薩市檢察院檢察長）動情地介紹道，“在西藏這片神圣而廣袤的土地上，檢察機關(guān)正通過公益訴訟檢察履職守護著英烈尊嚴和民族團結(jié)的紐帶。”
“我們不僅要為烈士點亮‘回家的燈’，讓英烈安息，更要讓民族團結(jié)的種子深植人心?！备裆Ｍ氛f。西藏的漢族、藏族等各民族在歷史上共同經(jīng)歷了和平解放的艱難歲月，英烈們?yōu)榻夥盼鞑剞r(nóng)牧民作出了巨大貢獻，甚至獻出了生命。這些感人的故事讓當?shù)匕傩崭恿私鈿v史，增強了民族凝聚力，也讓“魂歸故里”四個字在這片離天空最近的土地上有了溫度。
邊壩縣烈士陵園的守墓人是一個40歲的藏族漢子。他每三天巡查一次墓地，15年來從未停歇。見到漢族烈士家屬時，他會主動遞上酥油茶和哈達：“沒有他們，哪有現(xiàn)在的好日子？”他相信，那些飄在風中的名字，終會找到回家的路。
（本版圖片攝影：劉亞）
記者手記：采訪結(jié)束時，3個孩子突然朝我們敬了一個軍禮
出發(fā)西藏前，98歲的曹華亭緊緊握住我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懇切：“小妮恁記住，俺叫曹華亭！曹華亭！曹華亭！俺弟叫曹炳忠！曹炳忠！曹炳忠！”她反復(fù)念叨著，生怕我會忘記。曹炳忠，一位25歲就犧牲在雪域高原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他從朝鮮回來后，義無反顧地奔赴西藏，把年輕的生命留在了高原。
帶著曹奶奶的囑托，我踏上了這趟跨越千里的旅程。從河南泌陽出發(fā)，輾轉(zhuǎn)搭乘火車、飛機抵達西藏拉薩，再沿著國道G349前往邊壩縣，這是一段漫長而艱險的旅程。邊壩，地處西藏東部、昌都市西部，藏語意為“吉祥光輝”“火炬祥焰”，境內(nèi)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多達20座，舊時是川、青、滇入藏的必經(jīng)之路，素有“進藏第一險”之稱。
地圖上顯示，從拉薩到邊壩的距離是562公里，但這條路至今沒有火車、大巴等公共交通，在國道開通之前，兩地之間的交通只能依靠騎馬，需要10多天才能到達。
在10余個小時車程中，我和檢察官們翻越了海拔5000多米的夏貢拉山埡口，穿過藏東高原的高山深壑。風雪呼嘯、沙土飛揚，連經(jīng)驗豐富的駕駛員也會因鋪滿積雪的路面突然打滑而手心冒汗。然而，正是在這條“進藏第一險”的道路上，無數(shù)的英烈曾為了和平與解放，義無反顧地踏上征程，甚至獻出了生命。
這不僅是一次采訪，更是一次對英烈的追尋和致敬。一路上，我緊緊抱著一個包裹，里面裝著3位烈士家屬準備的家鄉(xiāng)五谷雜糧——那是烈士們魂牽夢縈的味道。當我站在念青唐古拉山麓下的烈士陵園，將五谷雜糧輕輕撒在烈士墓前時，狂風也變得溫柔，仿佛在誦讀著烈士的名字，將烈士的故事傳向遠方。
采訪結(jié)束那天，我們的車緩緩駛離邊壩縣烈士陵園。就在這時，兩個本在大樹底下玩耍的六七歲的藏族孩子突然沖出來朝著我們立正敬禮。我有些驚訝，迅速拿出手機拍下了這個畫面。檢察官告訴我，這是孩子們從小的習慣——見到軍車、警車，他們都會這樣敬個軍禮。后來回放視頻時，我才看清：樹杈上還有一個孩子，他來不及跳下，就這么坐在樹上，右手卻繃得筆直，朝著我們的方向敬禮。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從來不是終點，遺忘才是。這些孩子，還有這片土地上無數(shù)的人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銘記歷史、守護英魂。一路上，我見證了檢察官和無數(shù)人的努力，他們用行動證明：無論歲月如何變遷，英烈的尊嚴將永遠被守護，民族團結(jié)之花也將永遠綻放在雪域高原！
（來源：檢察日報·公益周刊 作者：劉亞）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