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 長 炎
我想起了一九三七年冬天,我們從閩北下山,在江西石塘街編入新四軍開進皖南時的情景;想起了三年來一直回旋在銅陵、繁昌、青陽這一地區(qū)的敵、偽、頑之間,與日本鬼子多次血戰(zhàn)的場面;想起了自一九三九年秋天開始;我們經(jīng)常來往于大江南北,把江南的物資送到江北,到江北擴軍、搞錢帶回江南的情形。
尤其是近幾個月來,在江邊組織船只的工作,更是記憶猶新:從一九四0年九月起,我們的工作主要是了解江上的敵情和組織船只。
不久,軍部派張元壽、周紹昆、劉奎等同志帶了電臺到江北,偵察安排渡江工作,后來,軍部成立了渡江指揮部,曾希圣同志任指揮長,張正坤、孫仲德同志任副指揮長。
我們專門組織船只,林維先、彭勝標同志在鳳凰頸以西,我在姚家溝以東, 一直到白茆洲。這一帶沿江兩岸群眾,由于長期受敵、偽、頑的壓迫和我們新四軍活動的影響,基礎(chǔ)較好。平時,只要伸出四個手指要船,船就來了。
經(jīng)過一番工作以后,我們組織了一、二百條船,分散在十幾個渡口,隨時可以調(diào)集。小船可渡十幾個人,大船可渡八、九十人, 一次至少可渡四、五千人。
就在這次戰(zhàn)斗之前,我們接到上級要求趕回部隊的通知時,也還在無為繼續(xù)組織船只。部隊從銅陵、繁昌之間直接渡江,路程近,地形熟,群眾基礎(chǔ)好,江北還有部隊接應(yīng),我們也做了準備,這些都是有利條件。
不利因素是江邊有鬼子據(jù)點,江面有鬼子汽艇巡邏,大部隊白天不能行動,晚上行動不方便,敵人如封鎖江面,我們也會有些損失。
但如果我們將部隊化整為零,分期分批地從各個渡口過江,還是過得去的。戰(zhàn)斗前,我們不是帶著二百來人的隊伍,從那邊過來了嗎?退一步說,就是有損失,也不會象現(xiàn)在這樣嚴重吧! … …
“拚了吧!拚死比在這里悶死好得多!”不知是誰從牙縫里迸出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索。
“對!拚了吧!”幾個同志把眼光轉(zhuǎn)向陳仁洪和我。
看到戰(zhàn)士們這種急躁的情緒,我們馬上進行解釋,提醒大家說 : “黨要我們隱蔽突圍,保存力量。我們要堅持!打日本鬼子需要我們堅持!堅持下來就是勝利!”
一提到黨, 一提到打日本鬼子,大家的情緒活躍了。
我和陳仁洪同志解答著同志們提出的問題,向大家講紅軍長征爬雪山、過草地,吃樹皮、草根,和我們在閩北堅持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艱苦歲月,分析形勢,指出我們還有強大的八路軍和新四軍,眼前的困難是暫時的,發(fā)動大家吃生油菜和樹葉充饑。
我們從山下挖來生油菜,放上一點鹽,揉了揉以后就吃。 一放到嘴里,又苦又澀, 一股生辣味直往鼻子里鉆。
陳仁洪和我首先抓起一把,鼓勵同志們說: “來!看誰吃得快!吃得多!吃下去就是勝利!”多好的戰(zhàn)士啊,呼呼啦啦一會兒,裝油菜的茶缸全空了。大家似乎吃的不是生油菜,而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吃罷,有的摸摸肚子站起來,有的拍拍大腿說:“嘿!有勁了,就是跟敵人拚也有力氣了?!贝蠹疫种觳铧c笑出聲來。
天晴了,山上的雪慢慢在融化,敵人又搜了一次山。
由于我們已和敵人幾次周旋,白天黑夜不斷的觀察,摸到了敵人活動的規(guī)律,對周圍的地形也比較熟悉。雖然敵人來得突然,但我們隱蔽也很快,敵人沒有抓到我們一根汗毛。
大約堅持到一月底,敵人內(nèi)圈的包圍松了一點,只是白天在山頂上放哨,夜里就撤了。陳仁洪同志和我商量,決定派幾個同志在黑夜下山,偵察敵人情況,探索突圍道路,買回一些糧食。
過了兩天,下山的同志毫無消息,我們非常焦急。等到第三天上午,才回來兩位同志??吹剿麄円桓彪y過的神色,我們知道事情不好了。
他倆說,他們下山后到了一個村莊,進去幾位同志,他倆在村外警戒。不一會,聽見進去同志的慘叫聲,就知道中了敵人的埋伏。不久,看見敵人押著我們的同志走了。
等敵人走遠以后,他倆進了莊子。一位老太太說:敵人化裝成便衣,埋伏在房子里,我們的同志一進去,就被捆起來吊打。慘無人道的敵人,像野獸一樣,把擦槍用的通條,燒得通紅,往他們肛門里捅。我們的同志非常堅強,寧死不屈,不泄露一點秘密。當場就被敵人捅死了兩個,剩下的被押走了。
群眾說:新四軍是好人多難,國民黨頑固派這些畜生,再兇殘,狡猾,終究逃脫不了共產(chǎn)黨的懲罰。
我們根據(jù)匯報的情況,進行分析研究。決定繼續(xù)隱蔽,等待適當時機下山找群眾,找地方黨組織。
軍 民 血肉 情
幾個夜晚,我們都沒睡覺,探聽四周的動靜。有次我們聽到這座山背后的一個地方,幾次傳來狗叫聲。 一天夜里,我們帶幾個同志向狗叫的地方摸去。 “汪,汪!”不等我們走近房子跟前,小狗就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走近一看,那里是一個山坳,幾間小茅屋緊靠山頭,屋前是一大塊斜坡,坡上是一片茶園,兩邊有一些果木樹,屋后有一個炭棚,棚邊有一塊長得很肥的油菜,找遍了各個角落,未見到一個人影。
我們就從他家炭棚里拿了一口小鐵鍋,撿了一些木炭,在菜地里拔了一些油菜帶回來。我們用蠟燭點燃木炭,把油菜放到鐵鍋里煮熟。這是二十多天來第一次吃上熟菜。我們多煮了一些油菜,準備白天再吃。
可是到了第二天,油菜沒有了,原來是給老鼠偷吃了。我想起了在福建堅持根據(jù)地斗爭的時候,香菇佬對付老鼠偷吃香菇的辦法來。我們搞來一根竹子劈開,上面裝好用繩子拉的彈力很強的機關(guān),用松果做餌食來捉老鼠。
這個辦法可真靈,頭一夜就捉到六、七只,頂小的也有三、四兩。剝掉皮,放到鍋里一燒,滿鍋油,香氣直往鼻孔里鉆。燒老鼠的油鍋,再燒菜,吃起來好象是最好吃的東西。
又過了幾天,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陳仁洪和我又帶著幾個同志,來到了這戶人家。這回我們行動特別隱蔽,首先在屋子周圍放了警戒。
狗一叫,我們已到了屋門口。只見幾個黑影從后墻洞鉆出去,有一個躲不及,站在屋中間,開始我們以為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聽不懂話,便你一句我一句的用各種口音向他說明我們是新四軍,是人民的子弟兵,是抗日的隊伍,現(xiàn)在受到了損失。我們解說了好一會,他還是默不作聲。
跟去的副班長祝水生同志有些急了,問道:“老鄉(xiāng),你說是國民黨頑固派好,還是共產(chǎn)黨好 ?”
“兩個都好!”聽口音是個年輕人,再問又不作聲了。
查班長點著了隨身帶的蠟燭, 一看這位站在我們中間的老鄉(xiāng),原來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用驚奇的眼光,不安地把我們掃了一遍。
“老哥,你別怕! 我們用你家的鍋做飯吃,鍋就放在窗外的柴堆上。我們借用了你家的木炭,錢就放在埋炭的洞口邊。我們吃了你家的青菜,錢就放在菜棵跟前。”
他聽完我的話,又對我們看了看,跑了出去。不一會,把他父親喊回來了 。
進屋來的老人約莫五十幾歲,長著短胡子,他瞇著眼睛站在門口,看看我們的臉,又看看我們的衣服。
“老大爺,你們受苦了!”
“我們是新四軍,是自己人!”我們熱情地招呼他。過了一會,老人家不聲不響地走到我們跟前,雙手撫摸著我們身上凝結(jié)著血塊的衣服,看著我還沒有消腫的手,哽咽著說:“瘋狗咬到你們身上來了,看咬成這個樣子 ……?!睅椎螣釡I落到我手上。
父子倆向我們訴說,這些日子來國民黨頑固派的軍隊,冒充新四軍,把他家的東西都搶吃光,弄得他們真假難分,連自己的家也不敢進了。
這時,兒媳婦、小孫子也都從外邊回來了。他們把埋在地洞里的幾升米和一塊拳頭大的咸臘肉挖出來,忙著為我們燒水、做飯、做菜, 一副熱心腸,使我們感到無比的溫暖。
這戶人家姓鳳,老人家叫鳳大樹,兒子叫鳳志旺,兼做木匠活。我們稱呼老人家為鳳大爺,叫他兒子為鳳術(shù)匠。從此,我們就象快要干枯的池塘里的魚,又得到了春水。
我們經(jīng)常到他家去。為了安全,他們在屋后的山路上放一根
棍子做暗號:如有情況,就把棍子橫在路上;平安無事,就把棍子放在路旁。患了肺病的運輸員李建松同志和小勤務(wù)員夏清水同志,需要轉(zhuǎn)移治療,鳳大爺就叫他們裝做父子關(guān)系, 一個扮成打長工的,一個裝做放牛的,托他的親戚安全轉(zhuǎn)送到江北。
鳳木匠還把他在山上撿到的缺了筒子的機關(guān)槍和子彈送給我們,他們父子倆經(jīng)常下山為我們探聽消息,買米、買菜。由于當時買米很困難,我們二、三十人吃米又多,不久便引起了敵人對他家的懷疑。
一天晚上,我們又到了他家。 一進屋就覺得出了事。滿屋是敵人搶砸后留下的一片慘象。鳳大爺告訴我們:今天下午敵人包圍了他家,問買那么多米干啥,要他們交出新四軍。
鳳大爺說了一聲不知道,就被他們打掉了兩顆牙齒。后來又把他兒子捆走了。
鳳大爺憤憤地說:“狗日的,越是這樣兇狠,越不得人心!沒有好下場?!?/strong>
我們一面安慰他一家老小, 一面幫助整理敵人翻箱倒柜時扔出的東西。
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將部隊轉(zhuǎn)移了一個地方,并派幾個同志下山去打聽鳳木匠的消息。過了兩天,下山的同志回來說:群眾告訴他們,鳳木匠真是個硬漢子,口真緊啊!敵人用繩子拴住他的兩個腳拇指,反吊在屋梁上,用皮鞭抽打,叫他說出新四軍隱蔽的地方。鳳木匠寧死不講,只說買米是他家吃的。沒有人性的敵人一直打得他屎尿失禁才停手。
敵人為了要從他口中得到新四軍的下落,又將他雙手的指頭捆緊,順著指縫釘進松樹枝,然后抽出來,再釘進去,反復(fù)抽、釘,十指都見了骨頭。鳳木匠疼得昏過去,又被他們用冷水潑醒,醒過來又昏過去……。
敵人沒法,只好將他放了。
一連幾天,我們派人暗中注意他家的動靜,發(fā)現(xiàn)鳳木匠傷勢稍好以后,又到我們原來住的地方找我們,看樣子他不僅沒有灰心,反而更加堅強。
于是,我們同他見了面。我們撫摸著他受傷的雙手,雙方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他才說:“敵人放我回來,可能會盯梢,你們是不是轉(zhuǎn)移一下,我?guī)銈兊缴侥沁叺囊粋€親戚家隱蔽一段時間再說?!蔽覀兛此麘B(tài)度真誠,覺得轉(zhuǎn)移一下也有必要,也就答應(yīng)了。
當晚,鳳木匠帶我們翻過山,走了二十幾里路,來到濂坑里面的金毛坑。這一家戶主姓姚,我們叫他姚老板,老婆姓陳,我們叫她陳大嫂。他家草棚后面有一片樹林,我們就隱蔽在那里邊。
姚老板為我們買米,陳大嫂幫助我們照料傷病員,他們的大兒子(小名叫姚和尚)當時十二、三歲,為我們送信、送飯。
我們在金毛坑住了一段時間,鳳木匠又把我們接回石板坑。
以后,我們就經(jīng)常來往在這一帶的山坑,秘密地在群眾中展開了活動。
敵 后 巧 相 逢
大約是二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我們剛到鳳木匠家,就聽見村外狗叫,立即隱蔽到屋前斜坡上的茶園兩旁。
一見來人只有兩個,就上前捉住了他們。不料捉住的是自己軍部的兩個同志,其中一個叫江東北。在他們的后面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二營的連指導(dǎo)員吳生茂,一個是一營的連長彭司寶,他們聽出了陳仁洪和我的聲音,立即從樹叢里跑了出來。大家互問了情況以后,高興得不得了。
江東北同志告訴我們,項英、周子昆、李志高、謝忠良、楊漢林等同志隱蔽的地方,離我們只有三、四里路。我們叫他們回去報告項英同志,約定時間在一個地點見面。
天剛亮,我?guī)б粋€同志去了。江東北同志把我們帶到梅樹坑里的沙獅坑,先后見到了李志高、謝忠良、楊漢林和項英、周子昆等同志。
項英同志認識我,知道我曾在教導(dǎo)隊工作過。他很高興,問了我們的情況,說現(xiàn)在敵人封鎖嚴,要先堅持,后突圍。
我們在他那里吃了兩頓飯,天黑時,就回來了?;貋砗鬀]幾天,我們又見了面,并成立了臨時黨總支,楊漢林同志任支書,李文英同志任宣傳委員,我任組織委員。
三月初,項英等同志轉(zhuǎn)移到蜜蜂洞旁的一個石洞里(稱蜜蜂洞),我也去過。我們建議要抓緊時間組織突圍,說明只要三、四天就可以過江。他們同意這個意見,說等找到地方黨以后,把情況搞清楚,再突圍。要大家保重身體,隱蔽好,不要暴露目標。
三月中旬的一天,天剛亮,李志高、謝忠良等同志把那邊的人都帶來了。他們的臉色很不好。我們問出了什么事,他們說:項英、周子昆同志被叛徒劉厚總打死了,黃誠同志負了傷,送到你們這里休養(yǎng)治療。大家心里非常難過。他們在我們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分開了。
勝 利 渡 江
大約是三月下旬,項英、周子昆同志被害后半個月,我們找到了地方黨組織,和當時留下來堅持的皖南特委委員孫宗溶同志見了面。大家在一起分析了當時的情況,研究了突圍的計劃和路線,決定從章家渡西邊過河,經(jīng)過南陵,由繁昌渡江到無為。
孫宗溶同志派交通員去江北與領(lǐng)導(dǎo)同志聯(lián)系,請他們派人配合我們渡江。突圍路線確定之后,我們就開始做準備工作。并決定留下劉奎、李建春、黃誠等同志在皖南黨的領(lǐng)導(dǎo)下組織游擊隊,堅持皖南地區(qū)的武裝斗爭。
四月底的一個晚上,我們的隊伍在鳳木匠家集合出發(fā)。
當時,我們一共有六、七十人,其中營以上干部就有李志高、謝忠良、羅賢濤、胡金魁、楊漢林、李建春、陳仁洪、李元、龔杰、陳建華、歐德勝、胡金龍和我共十幾人,
連級干部有劉奎、何繼生、彭司寶、吳生茂、柳向光等十來個人,
排級干部有李德和、鄭德勝、張益平等二、三十人。
鳳木匠一家看見我們還有這么多人,又驚又喜,專門炒了一袋子糯米送給我們,我們不要,鳳木匠就扛著米袋給我們帶路。
臨行時,鳳大爺高一腳低一腳地把我們送出村外,含著眼淚說:“愿菩薩保佑你們,到江北找到部隊,早日打過來?;貋頃r,不要忘了我們, 一定要到我家來?!?/strong>
那天夜里,我們繞過敵人的封鎖線,沖出了敵人的包圍圈。
天快亮?xí)r,過了章家渡。鳳木匠抓著炒米, 一把一把地塞到我們口袋里,依依不舍地和我們分別了。
我們在云嶺的中村山上隱蔽休息了一天,第二天趕到南陵的何家灣,第三天住在板石嶺與鐵門閂之間的一個廟里,第四天從繁昌的泥埠橋過江到無為的白茆洲,經(jīng)五號(地名)到胡家瓦屋,見到了曾希圣和孫仲德同志,向他們匯報了我們突圍的情況。
這樣,我們終于又回到了江北,與主力部隊匯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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