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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樹是什么樣子?我拼命地設想英惠想要變成的那棵樹是什么模樣,茁壯的、歪斜的、筆直的或者是青蔥有勁的、瀕臨枯竭的。不知怎的,所有的幻想到了最后,竟然都只剩下一棵在陰冷的暴雨中,被黃昏后越來越可怖的黑暗吞沒的樹,即使那棵樹拼命地向上生長,向下沖破堅硬的土壤與頑石,卻仍然如同陷入鬼魅之中,陰沉地、缺乏生機似地呆立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如同韓江在書中描述的那樣:“發(fā)現(xiàn)英惠時,她就跟一棵被雨淋濕的大樹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山坡上?!?/p>

?那棵樹已經被摧殘到了一定的地步。

?《素食者》的開篇故事很簡單,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婦英惠因為一場“夢”決定開始吃素,也不再與丈夫同房。整本小說從“素食”開始,從“英惠的丈夫”“英惠的姐夫”“英惠的姐姐”三個不同的視角中出發(fā),緩慢地敘述著一場看似莫名其妙的“人格降序”——先是不吃肉,緊接著就脫離了正常的社會生活,最后希望成為一棵樹,并瀕臨死亡。

? 起初,讀者們都以為韓江把這些隱喻和象征埋得很淺——家庭主婦、拒絕吃肉、不穿內衣,說到底還是場關于女性與生活的撕裂和痛斥——于是我們閱讀得很快,迫切地想要驗證這些象征物究竟在何時才會浮出水面,像觀看一出廉價戲劇一樣,每一處的起承轉合都設置好了看似諱莫如深的對社會現(xiàn)象和女性處境的批判。難道這就是布克文學獎的審美嗎?我這樣想著,與其他的讀者一同,冷眼旁觀地看著英惠因為被父親逼著吃肉而在家庭聚會上割腕,居高臨下地審視英惠光著上身坐在醫(yī)院的水池旁,手里捏著一只死去的暗綠繡眼鳥。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姐姐趴在英惠的耳邊,用那幽暗的眼神看著救護車外燃燒起來的“樹火”,我與讀者們都無處得知,那場“夢”究竟為何而起,也未能親眼看到那些在趙南柱

(《1982年生的金智英》)
或金愛爛
(《你的夏天還好嗎》)
、金惠珍
(《關于女兒》)
這些韓國作家的作品里感受到的女性所處的窒息而又密不可逃的生活。

? 我從書中抬頭,隨手將它放回書架的某個位置,又任由著平淡瑣碎的日子向前滑行了幾頁。我盡量尋著以往每年不變的方式,祈禱春日氣溫回升和每一處新開的綠芽能夠喚回些生活的氣息,那些我挺立著精神,在無數(shù)個沉悶的瞬間期待喚回的力量。列車、人群、一個接著一個叫賣的商販,衣服上長出的毛球,幾天不曾打理便失去形狀的卷發(fā),以及一棵棵好像延綿不絕的樹。

? 樹?英惠想要變成的,究竟是哪一棵樹?放眼望去,每一棵都享受著陽光的照拂,沒有黃昏時陰郁的暴雨,也沒有黑洞洞的,可怖的顏色。樹從不吃人。沒由來的,我的頭腦中竟冒出這樣一句話,更使人吃驚的是,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沒有一刻不在琢磨:“英惠為什么想要成為一棵樹”。

? 一瞬間,那些由“丈夫”“姐夫”“姐姐”編織起來的目光如火如炬,像在我的肚子里煽動了一場無可挽回的大火,滾滾濃煙直逼我的喉嚨、鼻腔,卻使人異常清醒:有著清晰的自我意識的人,將無法再與這個吃人的社會相伴,人類、性別、道德、秩序,以及那些必須要兌現(xiàn)的社會身份,如同一圈又一圈將活生生的人包裹住的塑料薄膜,使人半分也呼吸不得、解除不得、拖累不得。英惠的“夢”,夢的就是人類一層層的暴力,是她作為施暴者,又不得不變成受害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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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Vegetarian

/? 素食者/韓江

韓江說,“我在寫作時,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

暴力,是貫穿在《素食者》中的一道隱線。在英惠對那個使她“不再吃肉”的夢境的描述中,她在森林中與同伴走散,胡亂闖入了某個建筑物,撥開草簾,只見數(shù)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被吊在竹竿上。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血水浸濕了白色的衣服,她甚至還吃下了一塊軟乎乎的,帶著血水的肉,并且在倉庫的血水里,看見了那雙閃閃發(fā)光的眼睛。

韓江在小說中對這段內容的描寫是帶有噩夢性質的驚悚陳述,如同魑魅魍魎,又似光怪陸離。起初,我只將這些看作是英惠的夢魘,在作者沒有使用更實際的描述與這些隱喻暗合之前,作為讀者的我決心不再胡亂揣測,也決意不會陷入某些先入為主的設想中去。但左右等待,卻不見韓江再談這些碩大的肉塊,也回避了解釋自己安排那英惠在夢中逃離倉庫后,見到在明媚春日中郊游野餐的家庭又是何種用意。正叫人焦急之下,又如腳下打滑,毫無征兆地掉入下一個夢境之中

(這本書的插敘內容從不與前文做區(qū)分,只有讀者自行判斷所述內容的視角與主體人物):

英惠的父親是越戰(zhàn)老兵,暴躁蠻橫。有次,一只狗咬上了英惠的腿,父親不知從哪里聽來,累死的狗肉質更加鮮美,竟在摩托車后頭把狗拴上,載著英惠一圈一圈地繞,直到那狗口吐白沫,一命嗚呼。

書里這樣寫道: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那垂擺的四肢和滿含血淚的、半閉的眼睛”,“至今我還記得那碗湯飯和那只邊跑邊口吐鮮血、白沫的狗,還有它望著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點不在乎?!?/blockquote>

第二次再讀到這里,我肚子里的那場大火便如又添了幾把干柴,燒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火星四濺,只使人從一陣大汗淋漓的恍惚中掙扎出來,一切大夢初醒:曾經英惠吃下一整碗狗肉湯飯,而如今英惠就如那狗畜,家庭、婚姻,每天要為丈夫準備好的有湯、有飯、有魚的早餐,熨好妥帖的襯衫,接受結婚、生子的安排。妻子、女性這些社會身份把她拴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一圈又一圈,一日又一日,她也終將如那口吐血沫的狗,被這吃人的社會吞噬。

所以英惠看到那些血肉下面的自己,卻又仿佛不認識似的。因為社會的規(guī)則、秩序,已然設定好的行動程序將使任何一個鮮活的人變得麻木,他們明明還長著與此前毫無二致的臉龐,卻早已被馴化為不再拒絕與反抗的生物。在社會等級之下,上司嘲諷下屬,丈夫呵斥妻子,人吃動物,天經地義。英惠曾經是吃掉狗的人,如今又被丈夫和家庭吃掉,這是社會難以動搖的金科玉律,是支撐起和睦、美滿的基礎。

也正因如此,英惠從那“肉林”中跌跌撞撞地逃出,見到的才是那春和景明,是郁郁蔥蔥的樹木,是歡聲笑語和“滋滋”的烤肉聲。

這個“吃人”的社會,也是懂得偽裝幸福的社會。

? 不吃肉,世界就會吃了你

英惠在家庭聚會上被父親逼著吃肉后,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拒絕:她割破了自己手腕的血管,被送進醫(yī)院急救。

她的母親拎來中藥熬燉的羊肉湯,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女兒繼續(xù)吃肉。在英惠扔掉所有湯飯后,她的母親怒不可遏,說出了這句話:“你現(xiàn)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

人的暴力竟能走向這樣的境地。這就是韓江想要講述的重點。父母,往往是最初的加害者。那套完整的社會權力關系,那些讓人變得呆滯、缺乏生氣、憤怒而又冷漠的秩序條例,最開始就是利用了來自家庭的逼視:不努力就如同螻蟻乞丐,要想過上好生活就要嫁個好丈夫,女性的首要任務便是相夫教子,男性要先成家后立業(yè),娶個賢內助,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別讓父母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來。

所謂社會化的過程,就是人開始習得符號,開始理解人情世故,明白這世界萬事萬物已有特定規(guī)律的過程,是性別、金錢等權力自上而下壓制與臣服的過程,是一個人學會吃肉,又被人“吃”掉的過程。

韓江說,這本書不僅討論女性,更是一本關乎于人性的書。我大概揣測,從女性切入,一是作者自身的性別特征使其更容易看到“人吃人”中被暴力的弱勢群體,二是相比于男性,在父權制當?shù)赖氖篱g規(guī)則中,女性的自我意識更容易遭到壓制,乃至于堙滅于日日夜夜的家務勞作與天然的母職任務中。因此她創(chuàng)造了英惠,又在英惠的身上,用尖銳的,被看作是精神疾病的痛苦、矛盾、空洞,戳破一層又一層包裹著人類真實存在的身份枷鎖:

是人類、女性、妻子、母親、女兒,不如是一棵無悲無喜的,自由生長的樹。

英惠生病了,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她開始幻想自己是一棵樹。她的手掌能夠生出樹根,雙腿能夠向上昂揚著分開,只需陽光與水分,她便能真正脫離那個恐怖的噩夢,不再咀嚼那些肉塊,也不會再看到血水中那些亮晶晶的雙眼——那是為能夠吃肉而感到興奮的眼神,那是為獲得了權力而感到快意的目光。

那些上位者不都是這樣嗎?那些在家庭中頤指氣使的丈夫,在酒桌上居于高位的上司,在父權與夫權交接的婚禮上、在一層又一層的體系中獲得了權力保護的人,不都擁有著一雙,亮晶晶而又充滿欲望的眼睛嗎?

不吃肉,世界便吃了你。不順應規(guī)則,這規(guī)則就將如同魑魅魍魎,使你夜不能寐,使你在別人看來好端端的生活里生出了病來,使人成為一棵樹,一棵大雨磅礴下,終于清醒過來的樹。

我站在春日的人群里,人群涌動,寺廟里香火飄渺,無數(shù)世間的期待、渴望、愿景被吹入一陣陣的微風中。

我看到佛堂殿前眾人叩首,一旁的僧人目光渙散,手持佛珠,身前赫然寫著幾個大字:

佛前掛燈,50元/盞。

那瞬間,佛光暗淡,只剩下一枚枚銅錢落箱的聲音。我站在原地,看佛龕前蠟燭搖曳,順著那燭芯傾倒的方向望去,遠處高山聳立,一棵棵樹木被風拂過:

“英惠想要變成的,究竟是哪一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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