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不滅的烽火— — 皖南突圍與重返皖南紀(jì)事(上)
作者:楊 明
( 一 )
我永遠也忘不了一九四一年開初的那些日子。那時,我剛到新四軍二支隊的老三團工作。
記得,元月四日的晚上,我們老三團奉命從南陵與涇縣交界的北貢里出發(fā), 一路上翻山越嶺,涉溪渡河,披風(fēng)霜,冒嚴(yán)寒,經(jīng)過茂林、鳳村等地前進到丕嶺山下。
當(dāng)時,我們老三團是前鋒部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發(fā)現(xiàn)丕嶺已被國民黨四十師的一個連占領(lǐng),并用五、六挺機槍封鎖著山口,企圖阻擋我部隊前進。
六日,我英雄的三團戰(zhàn)士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一舉攻占了丕嶺,全殲了敵人一個連。我們拿下丕嶺后,又立刻沖下山去,乘勝前進,但被阻于星潭附近, 一時難以沖出重圍。這時老三團奉命后撤,部隊由前鋒變成后衛(wèi),于八日向石井坑方向折回。在石井坑血戰(zhàn)四晝夜,因寡不敵眾,于十三日開始突圍。
黃昏時分,天空烏云滾滾,狂風(fēng)怒吼。葉挺軍長“留得火種在,不怕不燎原”的話語激動著每一個人的心。戰(zhàn)友們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突圍的號令。忽然, “叭叭”兩聲槍響,頓時石井坑槍聲大作,殺聲震天。
我先頭部隊象一股暴發(fā)的山洪,從山上沖下,突出了石井坑口子,但沒有沖出多遠就被敵人打亂了。我們后梯隊和先頭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被阻在大康王前面的山崗上。
突圍開始時,皖南特委書記李步新同志和我們在一起,這時也被沖散了。
我們突出了大康王的山口子,在大山里和敵人周旋,黑夜中的激烈戰(zhàn)斗使我們迷亂了方向,轉(zhuǎn)了一個通宵還沒有轉(zhuǎn)出去,大家都轉(zhuǎn)得精疲力竭。天快亮了,我們隱隱約約地望見前面的山坡上有十幾匹馬,以為是自己的隊伍,心里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都往山上跑去。一會兒天大亮了,我們抬頭一看,只見山頭上全是敵人。激烈的遭遇戰(zhàn)又開始了。
在這十分緊急的時刻,我和三營副營長林高峰等幾個同志隱蔽在一塊石壁后面,商量著下一步的行動。我當(dāng)時提出沖到茂林附近的銅山一帶,找地方上的黨組織,就地打游擊,大家一致同意。林高峰同志立刻帶著隊伍往山下沖去。
山勢很陡,石頭很多,到處長著荊棘,同志們的衣服都被磨穿撕破了,手腳也刺出了血,大家顧不得這些,只是一股勁地往山下沖。沖到山下一座古廟旁邊,部隊又被打亂。
突然一顆流彈飛來,林高峰同志當(dāng)即中彈犧牲。我們含著淚拿起他的槍,繼續(xù)往外沖去。約莫沖出一里路的光景,在峽山口附近,遇到了敵人機槍的嚴(yán)密封鎖,子彈象穿梭一樣,曜曜地在我們的四周飛舞。
這時我們還有三十多人,為了避免傷亡,就分成兩個組,我和六隊指導(dǎo)員各帶領(lǐng)一個,采取分組掩護、各個躍進的辦法往前沖。當(dāng)敵人的機槍達達達的響聲一停,我們就一個個地沖過去。沖出口子的同志馬上掉轉(zhuǎn)頭來向敵人射擊,掩護后面的同志沖。
我們就這樣突破了敵人的封鎖,沖出了峽山口。
沖出口子以后,看到敵人在兩側(cè)的山坡上都挖好了工事,如走山路,很容易受到敵人襲擊,因此我們改變了主意,順著大路前進。走不多遠,又同敵人遭遇了。敵人的機槍向我們掃射過來,我們馬上就地臥倒,伏在路旁的溝邊上。
我身邊的小李同志,眼明手快,端起沖鋒槍就達達達地向敵人掃了一梭子過去,把敵人的機槍射手打翻了,敵人的機槍成了啞巴,我和陳夢如、小李幾個人便趁勢越過水田,向敵人猛撲過去。沖上了山崗,敵人逃跑了,我們又繼續(xù)搜索前進。
當(dāng)走到一座小山神廟附近時,李步新同志和他的愛人馬惠芳,還有警衛(wèi)員王保實同志,突然從竹叢中沖了出來。
李步新同志一見到我們,便喊道:“老楊,川軍垮了,趕快沖出去!”這時,他的腰部已經(jīng)受傷,但精神飽滿,仍和大家一起沖殺敵人。
我們匯合后,整頓了一下隊伍。敵人逃跑時東一堆西一堆地遺棄了不少槍彈,我們揀來裝備自己,然后從小山神廟后面插出去,順著田埂,朝著章家渡河邊的后山村走去。
大約走了七八里路,正好走到敵人的團指揮所的旁邊,于是戰(zhàn)斗又開始了。敵人一個連從松林里斜插過來,企圖阻擊我們。敵人剛出松林,隊伍還沒來得及拉開,我們就迅速地迎擊上去,投出一排手榴彈,炸倒了幾個敵人,把敵人的戰(zhàn)斗部署打亂了,我們乘勝殺開一條血路,突出了重圍,繼續(xù)向后山的方向前進。
這天傍晚,我們來到了離章家渡南岸十來里路的后山。這里是章家渡河的下游,河面變寬了,有二百多米,最寬的地方約一華里。
我們一到河邊,靜謐就被打破,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對岸槍聲響了,后面的敵人,也緊緊地追了上來。兩邊的槍聲連成了一片,子彈從我們的頭頂上飛過。這時,我們已陸陸續(xù)續(xù)地聚集了百余人,被阻在河岸上,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李步新同志趕到了。他問我:“老楊,你看怎么辦?”
我說: “只有沖過河去!”
他接著斬釘截鐵地說: “對,沖過去才是出路!我們要迅速組織短武器沖鋒強渡,你馬上找?guī)讉€同志,我來跟他們談?wù)??!?/p>
我當(dāng)即找來了一團的警衛(wèi)排長、特務(wù)團指導(dǎo)員等幾個熟悉的同志。李步新同志向他們作了簡短有力的講話,并指定由一團警衛(wèi)排長指揮隊伍。警衛(wèi)排長聽了李步新同志的講話后,舉起駁殼槍向隊伍高聲喊道: “同志們,有短槍的跟我沖過去,消滅對岸的敵人!”
這時,十多個有短武器的指揮員和戰(zhàn)士都自動地站了出來,組織成一支突擊隊。在我火力的掩護下,紛紛跳下河去,河坎上的同志們也緊跟著跳了下去,勇猛地沖向敵人。敵人慌了,掉過頭去逃命了。等后面的敵人趕到了河邊時,我們已迅速地過了河。
過河以后,走進了離馬村約七八里路的一座山旁的村子。我和李步新等幾個同志走到一家門口。剛進屋時, 一位手里端著油燈的老太太,看到我們進來,開始有些驚慌,后來,看到我們態(tài)度很和藹,又從我們的臂章上看出了我們是新四軍,不禁脫口說道:這不是菩薩軍①嗎?隨即就親切地招呼我們:“快坐下,坐下歇歇……”
① 皖南地區(qū)人民熱愛自己的部隊,都稱新四軍為“菩薩軍”。
她一面說著, 一面放下手里的油燈,搬來了幾條凳子,拉住我們的衣袖,要我們坐。當(dāng)她一抓住我們的衣袖,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衣服全濕了,就愛憐地說:“哎呀!天這么冷,快生火烤烤!”
說著就急急忙忙地跑到門外抱進來一捆柴,放下了,又去找火,殷勤地忙個不停。大家正準(zhǔn)備坐下來烤衣服, 一個同志忽然急匆匆地跑進來報告,說在村里捉到了一個俘虜。
我們想,既然在村上捉到了俘虜,這說明附近一定還有敵人。于是叫他把俘虜立即帶過來,經(jīng)過審問,知道是四川軍新七師的一個營部副官,到村上來搞糧食被我們俘獲的。從俘虜?shù)目诠┲校覀冎罃橙说臓I部就住在馬村。
我們對這個俘虜進行了一番教育,正準(zhǔn)備把他釋放時,突然村外響起了槍聲。同志們迅速地從屋子里沖出,同敵人接上了火。敵人從兩側(cè)包圍過來,部隊一面打, 一面向東北方向轉(zhuǎn)移。我們幾個人同李步新同志在一起,因他身負重傷,所以行動不便,走得很慢,跟部隊拉下了一段距離。我們幾個人沖出去時,敵人已進了村子。這樣,我們就與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
正在這時, 一位老大爺氣喘喘地跑過來說:“同志們!敵人圍上來啦,快走吧!”
說著,他一揮手:“前面不能走,后面有路,跟我來!”
我們幾個人便跟著他從村后上了山, 一連翻了五六個山頭,一直跑到南寶村后面的一個小村子,老大爺才回去。我們每個人都萬分感激這位老大爺,向他招手致謝。
走進村子,只見一片斷垣殘壁,村里的房屋大部分被敵人燒毀了。月光下,我們看到一垛倒塌的墻角里有一個黑影在閃動,一位老大娘手里拿著棍子在灰燼里翻揀東西。
馬惠芳同志走上前去一看,原來是張小茍的母親,便輕聲地喊道:“張媽媽,你還認得我嗎?我是馬惠芳。”
張媽媽聽到這熟悉的名字,慌忙站了起來,將信將疑地打量著,當(dāng)她看出是馬惠芳同志時,便嗚嗚地哭著向我們訴說: “前天,國民黨頑固派一進村子,見人就抓,燒殺擄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
村里有三個新四軍家屬被活埋了。六十三歲的老黨員陳老爹,被反動派把胡子一根一根拔光后,綁到樹上,澆上汽油,活活燒死……
西屋里王二嬸被反動派輪奸后,割掉奶子,扔進了河里。她十四歲的女兒被糟蹋之后又被用刺刀刺死……
最后反動派還一把火燒掉了村里的房子……這些千刀萬剮的土匪還把我的小茍子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p>
說到這里,張媽媽已痛哭失聲,我們幾個人都流下了熱淚。
馬惠芳同志一面安慰張大媽, 一面給她擦去了眼淚,然后輕聲地問她村里干部的情況。張大媽指著附近的一條山溝,說婦抗會主任就在那里。她把我們帶進了山溝,婦抗會主任一見到馬惠芳同志,像見到親人一樣,眼睛頓時濕潤了。
我們發(fā)誓說:“這個血海深仇我們一定要報,國民黨頑固派欠下人民的血債也必須用血來還!”
這時,南寶村的農(nóng)抗會主任姚成玉同志也來了。他一見面就焦急地問: “同志,今后怎么辦呢?”
我們堅定地告訴他們:這次是受了國民黨頑固派的陰謀暗算,部隊遭到了重大損失,但我們不要難過,要化悲痛為力量,只要我們有堅強的意志,國民黨頑固派是消滅不了我們的,革命一定會勝利,我們一定會回來!
夜深了,他們把我們安頓在這個山溝里,在地上鋪了一層稻草,讓我們躺下休息。不一會,婦抗會主任從別處拿來了一件灰色短襖交給李步新同志,又拿來幾件粗布長袍和短褂交給我們,很關(guān)切地說: “快換上吧,周圍都到了國民黨匪軍,你們幾個人穿著軍衣行動很不方便?!?/p>
我們接過了衣服,發(fā)怔似的默默無言,注視了好久。他們轉(zhuǎn)身回去了。
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脫下了身上潮濕的軍衣,換上長袍、短褂,躺到稻草上。李步新同志輕輕地招呼我一聲,我移到了他的身旁,我們共同商量著下一步的行動,思索著明天更艱苦的斗爭。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來到了土塘的一位黨員同志家。那個黨員同志剛剛起床,正開門出來, 一見到馬惠芳同志(事變前馬惠芳同志在這一帶做過群眾工作,在他家住過),就知道我們的來意,立即把我們讓進屋子。
他看到李步新同志受了傷,就要他到床上躺下,李步新同志不肯,他就把他扶到床前,然后又忙著去打雞蛋給他吃。我們又弄了些鹽水,給李步新同志洗了傷口,幫他重新包扎好。
這天,我們就住在他家里,整整一天沒有出門。等到天黑了,那個黨員同志給我們找了一個熟悉情況的老百姓作向?qū)?。我們離開了他的家, 一直向水龍山方向前 進 。
我們一行人踏著山間的小路前進。翻過了幾個山頭,就看到一座大山腳下的一個村子,那就是繆家村。李步新同志告訴我們,銅陵有位青年干部繆鳳鳴的家,就在這個村上。于是就叫王保實同志先下去看看。
王保實同志剛要朝山下走時,那位向?qū)蛭覀償[擺手說:“別忙,你們先在這里等一下,我下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情況?!闭f著,他就下去了。我們坐在半山腰等著。
大約等了半個小時,向?qū)Щ貋砹耍届o地說:“沒有事,你們下山到村上去吧,我回去啦?!蔽覀円?一和向?qū)帐指鎰e。
我們下山進了村子,摸到了繆鳳鳴的家。他當(dāng)時不在,他的哥哥繆老大很熱情地接待著我們。為了我們的安全,為了讓我們能很好地休息,他把自己堆放東西的擱樓清理了一下,鋪上稻草,給我們住。我們在這里又平安地住了兩天。
十八日下午到了銅陵縣水坑口子的葉山?jīng)_,至此,我們算是突出了國民黨頑固派的重重包圍和封鎖。
這里是敵前地區(qū),我們找到了曾任我長江游擊縱隊司令的章嘯衡同志,了解到三團三營營長巫希權(quán)同志帶領(lǐng)了三百人左右,從這里經(jīng)過,到繁昌油坊嘴渡江去了。我們還通過章嘯衡同志的關(guān)系和敵后縣委取得了聯(lián)系,由姚志健同志派了曹尚富同志送我們到了敵后,準(zhǔn)備從壩埂頭渡江。
因為這是在敵后,是日本鬼子占領(lǐng)的地區(qū),行動更為不便。沿途鬼子的崗哨很多,便衣隊到處巡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好化裝行動,有的赤腳穿草鞋,身上穿著一件破灰襖,手里拎著一只籃子,扮成農(nóng)民的模樣;有的身穿長袍,頭戴禮帽,手里提著紅布包裹,裝扮成過年送禮走親戚的;三三兩兩地從葉山?jīng)_經(jīng)過湖城澗到達了新塘湖。
每到一個地方,都有當(dāng)?shù)氐狞h組織護送。我們從敵前到敵后,穿過了鬼子的重重封鎖,最后終于平安地到達了永豐圩,與銅陵敵后縣委書記朱農(nóng)和陳尚和等同志會見了。
我們就住在鬼子據(jù)點附近陳村陳尚和同志的家里。我們在永豐圩休息了幾天,然后由銅(陵)、繁(昌)中心縣委書記張偉烈同志派人到壩埂頭鬼子據(jù)點附近,送我們渡江。 一月二十日光景,在無為的江心洲和先突圍出來的同志們勝利地會合了。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