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河面上的霧氣還未散盡,我的竹筏已經漂到了撈刀河中央。水草纏住木槳的瞬間,我突然想起三叔教我劃船時說的話:"順流容易逆流難,可人這輩子總得有幾回逆流而上的時候。"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三叔。三天后,他的骨灰盒會從岳陽運回平江,安靜地躺在后山那棵歪脖子松樹下。

而此刻的我,正攥著那張泛黃的退伍證,在濕冷的船艙里等待日出,等待魚群躍出水面時銀鱗閃爍的光。

七六年深秋,我蹲在曬谷場角落擦著新買的解放鞋。十七歲的三叔穿著簇新的軍裝走過來,帽徽上的紅五星在暮色里發(fā)亮。

"建平,等叔從部隊回來,給你捎部隊正宗的解放鞋。"他往我懷里塞了個油紙包,是供銷社最后半斤冬瓜糖。

我記得那天晚霞特別紅,像要燒透整個平江的山頭。

入伍體檢那天,我因為右耳鼓膜穿孔被刷了下來。

三叔走的時候,我賭氣沒去送行,躲在渡口的老槐樹上,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晨霧里。

直到運兵的卡車揚起漫天黃塵,我才發(fā)現(xiàn)掌心被樹皮劃出了血。

七九年開春,我在撈刀河撐船撒網時,總聽見遠處傳來悶雷似的響動。村里人說那是炮聲,說三叔他們部隊正在諒山和越軍交火。

有天我撈上來半截炸爛的竹筏,上面纏著件褪色的綠軍裝,胸口位置破了個碗口大的洞。那天我坐在河灘上抽完整包紅雙喜,直到月光把軍裝染成慘白。

八一年谷雨前后,三叔突然回來了。退伍證上的鋼印還沒褪色,他左腿卻添了道蜈蚣似的疤。

我劃著船帶他認新辟的漁場,發(fā)現(xiàn)他總盯著西邊山頭出神。那里葬著當年和他同車入伍的三個后生,清明時紙錢能鋪滿整面山坡。

"建平,往楊家

暮色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懷里抱著個襁褓,細長的影子拖在青石板上。

后來我知道她叫林秋月,丈夫是偵察連的排長,在撤退時為三叔擋了顆子彈。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從那天起,我們船艙里常飄著艾草香。林秋月挎著竹籃來收魚,三叔總把最肥的鱖魚挑出來,說孩子要補身子。

我數(shù)著越來越少的鈔票,終于在某天

三叔彎腰撿起秤砣,手指被生銹的鐵鉤劃出口子。血珠滴在船板上,暈開成暗紅的花。

"當年在鬼哭嶺,張排長背著我爬了兩里地。"他的聲音像浸了撈刀河的水,"子彈打穿他肺葉時,他說家里媳婦懷著孩子。"

我梗著脖子不吭聲。

第二天發(fā)現(xiàn)三叔的鋪蓋卷不見了,船艙里留著半包大前門,下面壓著張字條:"秋月家房梁斷了,我去幫兩天工。"

那是我人生最漫長的兩個月。每天天不亮就出船,晌午到鎮(zhèn)上交完魚獲,總要繞到鐵匠鋪后巷張望。

直到霜降那天,我在渡口撞見林秋月蹲在石階上洗衣,木盆里泡著件染血的的確良襯衫。

"建軍哥救落水的孩子……"她話沒說完,眼淚就砸在泛白的布料上。

我這才知道,三叔這兩個月都在幫烈士家屬修房頂、砍柴火,前天為救張排長戰(zhàn)友的兒子,被卷入撈刀河的漩渦。

岳陽來的公安同志說,三叔的遺體卡在泄洪閘的鐵柵欄上,懷里還緊緊抱著個六歲男孩。

他們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貼身口袋里裝著張泛黃的照片,是七六年新兵連的合影,背面用鋼筆寫著八個字:兄弟并肩,生死同袍。

送骨灰回鄉(xiāng)那天下著凍雨。林秋月抱著孩子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頭,細碎的紙錢粘在潮濕的麻衣上。當棺木入土的瞬間,山林里突然驚起群鳥,撲棱棱的振翅聲像極了那年新兵連的起床號。

如今我仍守著撈刀河的漁船,只是船艙里永遠備著兩副碗筷。

每到清明,總有個戴紅領巾的男孩來渡口,書包里裝著三叔最愛的薄荷糖。

有次暴雨沖垮了山坡,露出半截生銹的炮彈殼,在月光下幽幽發(fā)亮,像極了三叔軍裝上的銅扣。

去年冬天特別冷,河面結了層薄冰。

我蹲在船頭破冰時,恍惚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轉身的剎那,冰面下的游魚突然躍起,銀白的脊背劃出弧線,宛如當年晾在曬谷場上的軍裝,在暮色中輕輕搖晃。

河對岸的青山依舊蒼翠,不知埋著多少沒說完的承諾。三叔墳前的野山椒又紅了,艷得像他軍功章上的綬帶。

我常想,若真有輪回道,這些穿過槍林彈雨的人,定會把來世的血都熔成引路的燈——照一程山高水遠,映一江星火不滅,讓那些來不及長大的約定,終能在某個晨霧散盡的渡口,等到歸舟。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