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勇救
"打死你這個流氓!占姑娘便宜?。⒛翘?,我渾身濕透,臉上火辣辣的,一群人圍著我指指點點。
我叫周建國,1980年那會兒在東風機械廠當修理工,剛滿二十五歲。八年前從技校畢業(yè)被分配到這里,憑著手藝和勤肯,漸漸在廠里有了些名氣。
那時的工人宿舍是四人一間的大通鋪,每到夏天,熱得像蒸籠。我和工友老李、小馬、大張擠在一個房間,四面墻上貼滿了電影明星的剪報,還有那時候最流行的女排冠軍郎平的海報。
夜里常有人打著赤膊,搖著蒲扇在走廊上乘涼,邊乘涼邊拉家常,說著各自家的瑣事、廠里的新鮮事,還有聽廣播里說的國家大事。
那年七月,正趕上三伏天,廠里的車間里熱得像蒸籠。每天穿著發(fā)藍的工裝,不到一上午,后背就全是汗。我們這些修理工,經(jīng)常要鉆到機器底下去檢修,一天下來,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那天午休,我拿著自制的釣竿去廠后的小河邊釣魚。沒想到剛坐下沒多久,遠處傳來一陣驚呼聲,一個身影突然從河岸上栽了下去。
我一看不好,三兩下脫掉外衣,縱身跳入河中。那河水雖不深,卻暗流涌動。我奮力游到那人身邊,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將她拖上岸來。
岸上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我一看,是個姑娘,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已經(jīng)沒了呼吸。情況危急,我也顧不得許多,立刻跪在她身邊,開始做人工呼吸。
"一、二、三、四......"我不停地數(shù)著,雙手按壓著她的胸口,然后低頭往她嘴里吹氣。
也許是過了一分鐘,也許是兩分鐘,姑娘終于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口水,慢慢睜開了眼睛。

就在我松口氣的一瞬間,她突然尖叫起來:"流氓!誰讓你親我的?。?/p>
我還沒反應過來,旁邊幾個年輕工人就沖上來,對我拳打腳踢:"打死你這個趁火打劫的王八蛋?。?/p>
"同志們,你們誤會了,我是在救人哪?。⑽依仟N地躲閃著,卻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住手!都住手!"廠里的保衛(wèi)科長老趙趕來,撥開人群。"怎么回事啊這是?"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那姑娘則羞紅了臉,被人用衣服裹著,低著頭不說話。
"小周是救人!我剛才遠遠地就看見了,這姑娘落水,是小周跳下去救的?。⒁粋€熟悉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是我們車間的師傅老劉。
保衛(wèi)科長老趙一聽,馬上呵斥那幾個動手的年輕工人:"沒弄清楚狀況,就亂打人,像什么話?。?/p>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我擰著濕透的衣服,默默地走回宿舍。路上,我才從同事口中得知,那個落水的姑娘叫林小雨,是剛從財經(jīng)學校畢業(yè),新分配到廠里會計科的。
回到宿舍,我舀了盆涼水,把身上的河水沖干凈,心里還是憋著一口氣。救人反被當成耍流氓,這叫什么事?。?/p>
"老周,別想不開。"老李遞給我一支"大前門","姑娘家沒見過世面,再說人工呼吸那玩意兒,看著確實像親嘴,她一慌神,誤會也正常。"
我接過煙,猛吸了一口,嗆得直咳嗽。我平時不抽煙,這次是真憋屈。
"行了,別想那么多了,下午還得干活呢?。⒋髲埮呐奈业募绨颍②s緊把衣服晾上,一會兒就干了。"
下午上班,我剛走進車間,就感覺大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指指點點。我假裝沒看見,埋頭修理一臺壞了的車床。

"周建國?。⑼蝗宦犚娪腥撕拔?,回頭一看,是廠長辦公室的小劉,"廠長讓你過去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那姑娘告我狀了?擦了擦手上的機油,緊張地跟著小劉往廠長辦公室走。
廠長黃德明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同志,參加過抗美援朝,左胸口別著一排軍功章。廠里人都尊稱他"黃廠長",沒人敢在他面前撒野。
"小周啊,今天的事我都聽說了。"黃廠長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你小子做得不錯,見義勇為,是好樣的?。?/p>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廠長竟然是夸我的。
"那姑娘家誤會你,也是一時情急。不過你放心,我已經(jīng)讓宣傳科的小王去調(diào)查清楚了,會給你一個公道的。"黃廠長點了根煙,"你小子手藝不錯,人品也好,我看得到。"
"謝謝廠長。"我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一下子都煙消云散了。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好了許多。回到車間,繼續(xù)干活,卻發(fā)現(xiàn)大家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
"老周,聽說你小子看上了那個新來的會計?"小馬湊過來,擠眉弄眼地說,"怎么著,想娶個會算賬的媳婦?"
"放屁?。⑽覜]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連那姑娘長什么樣都沒看清。"
"得了吧,全廠誰不知道林小雨是今年新來的大美人,高高的個子,瓜子臉,兩條大辮子,多俊的姑娘?。⑿●R不依不饒,"你小子肯定是早就盯上人家了,故意跑去救人,想英雄救美是不是?"
我哭笑不得,只好不理他,專心干活??墒橇餮赃@種東西,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不出兩天,全廠都在傳我周建國看上了新來的會計林小雨,故意制造機會去救她,結(jié)果反被當成了流氓。

更糟的是,還有人挖出我初中時跟人打過架的"黑歷史",說我從小就是個刺兒頭,愛惹是生非。
這些議論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加埋頭工作,能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
一個星期后的傍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剛到樓下,就看見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提著兩瓶"紅星二鍋頭",東張西望。
"同志,你找誰?"我走過去問道。
"我找周建國,聽說他住這棟樓?"那人轉(zhuǎn)過頭來,四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的確良襯衫,臉上帶著幾分焦急。
我仔細一看,怎么有點面熟?
"我就是周建國。請問您是......"
"小周!真是你?。。⒛侨搜劬σ涣?,"我是林志剛,你還記得不?小時候咱們是一個村的?。?/p>
我這才恍然大悟。眼前這個人,竟是小時候村里的林師傅!那會兒他是生產(chǎn)隊里的會計,經(jīng)常教我算術(shù)。后來聽說他考上了供銷社的工作,舉家搬到了市里,再沒見過。
"林師傅?。⑽殷@喜地喊道,"您怎么想起來找我了?"
"小周,你那天救了我閨女,我老林感謝你?。⒘謳煾蹬呐奈业募绨颍Z氣誠懇,"小雨回來跟我說了,我這個當?shù)模糜H自登門道謝。"
我一聽,愣了一下:"您是林小雨的父親?"
"是啊,她是我閨女。"林師傅笑了笑,"她今年剛畢業(yè),托人找關(guān)系,才進了你們廠。"
我點點頭,怪不得能安排進廠里,原來她爹是市里供銷社的干部。
"林師傅,您客氣了。救人是應該的,不過......"我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可您閨女說我是流氓。"

林師傅嘆了口氣:"小雨從小被她媽慣壞了,性子倔,又聽信了一些閑言碎語......"他頓了頓,"你放心,我會跟她講清楚的。走,咱爺倆喝兩盅!"
我領(lǐng)著林師傅上了樓,一推開門,房間里亂七八糟的,衣服掛在床邊,臉盆放在地上,墻角堆著幾個空酒瓶子。
"不好意思啊,林師傅,屋子亂。"我趕緊收拾了一下。
"沒事,我年輕時也是這樣住的。"林師傅笑著坐下,打開酒瓶,"來,咱爺倆喝一個!"
幾杯酒下肚,林師傅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告訴我,林小雨的母親早年去世,他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林小雨從小學習好,考上了財經(jīng)學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關(guān)系把她安排進東風機械廠。
"她媽走得早,我對這個閨女,又當?shù)之攱?,難免寵著些。"林師傅眼圈有些發(fā)紅,"她在家里是個乖丫頭,就是不經(jīng)事,一著急就犯糊涂。"
我點點頭,心里的不快慢慢散去。
"對了,小周,聽說你一直沒成家?"林師傅突然問道。
我苦笑一聲:"廠里的姑娘們都嫌我粗人,沒文化。再說這會兒還顧不上,得先把家里的老母親照顧好。"
林師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小時候就是個好孩子,記得那年你爺爺生病,是你跑了十里地去叫醫(yī)生,還幫著抬擔架。"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沒想到林師傅還記得。
酒足飯飽,林師傅起身告辭:"小周,改天帶你閨女來當面道謝。"
我連忙擺手:"不用了,林師傅,救人是應該的。"
送走林師傅,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蟬鳴陣陣,夏夜的風吹進來,帶著些許涼意。

接下來幾天,我發(fā)現(xiàn)林小雨見了我就躲。每次在食堂或者廠部大樓前遇見,她老遠看見我,就轉(zhuǎn)身走開,或者低著頭快步走過,像是躲瘟神一樣。
我也不好意思上前搭話,怕人家更加誤會。但心里卻不禁有些失落,明明是救了人,怎么反倒成了見不得人的事?
更讓我疑惑的是,廠長黃德明卻在全廠大會上表揚了我見義勇為,還獎勵了二十元錢和一本《雷鋒日記》。
"周建國同志不顧個人安危,勇救落水群眾,體現(xiàn)了我們工人階級的高尚品德和無私精神,值得全廠學習?。ⅫS廠長的話擲地有聲。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尤其是注意到角落里林小雨復雜的眼神。
"老周,你是不知道,那姑娘家里來頭不?。。⒗侠钋那母嬖V我,"她爹是供銷社的科長,跟黃廠長是老戰(zhàn)友。"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廠長對這事這么上心。估計是林師傅找廠長說了什么。
那段日子,我常在食堂或者路上聽見竊竊私語:"那個救人的修理工,聽說以前......"流言蜚語總是這樣不知從何而起,卻能輕易傷人。
有人說我年輕時好勇斗狠,有人說我打過人坐過牢,甚至還有人說我早就對林小雨有企圖,是故意設(shè)計救她。
我不想辯解,也無力辯解。在這個廠子里待了八年,我自認為勤勤懇懇,本分做人,沒想到一場意外,卻引出這么多是非。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五,天氣悶熱,廠里的廣播里播放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國》。我一整天都悶在車間里修理一臺從蘇聯(lián)進口的沖床,一直干到太陽西斜。
收工回宿舍,汗水濕透了工裝,背心都能擰出水來。遠遠地,我看見宿舍樓下有個人影,定睛一看,竟是林小雨!

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一條深藍色褲子,頭上扎著兩條粗粗的辮子,手里拿著一個紙包,低著頭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林...林同志,你找誰?"
林小雨抬起頭,看見是我,臉一下子紅了:"周...周師傅,我...我找你。"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
"這個給你。"她遞過那個紙包,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件新做的工作服,上衣口袋上繡著"東風機械廠"幾個工整的字,下面還繡著我的名字"周建國"。
"這......"我驚訝地抬起頭。
"周師傅。"林小雨站在我面前,臉紅得像晚霞,"對不起,我...我聽信了別人說你年輕時好勇斗狠的話,加上那天情況特殊......"
"沒事,換作誰都會誤會。"我突然釋然地笑了。
"這工作服是我做的,當作賠罪禮物。"她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聽我爸說你對我們家有恩,當年還幫我爺爺抬過擔架去醫(yī)院......"
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林師傅說的是他父親,也就是林小雨的爺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哪里的話,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你爸當年教我算術(shù),我還一直記著呢。"
林小雨抬起頭,眼睛亮亮的:"我爸說,你是個正直的人,從小就是。是我不該冤枉你。"
那一刻,我心里的郁結(jié)一下子解開了。
"要不...我請你去廠外的小攤吃碗涼面?算是接受你的道歉?"我試探著問道。

林小雨想了想,點點頭:"好。"
那個夏夜,我們坐在廠外的小攤上,吃著涼面,聊著各自的家常。她說她爸爸一個人把她拉扯大,非常不容易。她也知道自己脾氣倔,但一直在改。
"其實那天醒來,我也知道你是在救我,但是......"她臉又紅了,"我從來沒有...被男同志那樣......"
我連忙擺手:"我理解,我理解。"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問我:"周師傅,聽說你還沒有對象?"
我愣了一下,摸摸后腦勺:"是啊,一個人也挺好。"
"我爸...我爸說你是個老實人,會過日子。"她的聲音更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林師傅有意撮合我們?這也太突然了吧?
看我不說話,林小雨急忙補充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別多想。"
到了廠區(qū)門口,我們道別??粗谋秤跋г谝股?,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第二天一早,車間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又變了,這次是帶著曖昧的笑。
"老周,昨晚和林會計聊得挺開心?。浚⑿●R擠眉弄眼地說。
"你小子行啊,英雄救美,終于成了?。⒋髲埮闹业募绨颉?/p>
我哭笑不得,只能搖頭否認:"別瞎說,人家就是來道歉的。"
那個月底的季度評選先進工人,林小雨第一個舉手提名了我。
"周建國同志技術(shù)精湛,工作認真,還不顧個人安危救人于危難,是我們學習的榜樣?。⑺穆曇羟宕囗懥?。
會后,她悄悄告訴我:"河邊那天,你救我時的眼神,我后來總是想起來,那么堅定,那么無畏。我爸說,那是一個真正的好人的眼神。"

從那以后,我和林小雨漸漸熟絡(luò)起來。她經(jīng)常來車間找我,說是要學習工人階級的優(yōu)良作風。我也偶爾去辦公室?guī)退蘩泶蜃謾C、算盤什么的。
她教我算賬,我教她修自行車。有時候下班,我們一起去看露天電影,一起在廠區(qū)的小樹林里散步,一起憧憬著改革開放后工廠的新面貌。
"周師傅,你說咱們廠以后會變成什么樣?"林小雨有一次問我。
"那肯定是越來越好啊?。⑽倚判臐M滿地說,"聽說要引進國外的先進設(shè)備,到時候產(chǎn)量翻好幾倍?。?/p>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她的目光溫柔。
"我啊,就想多學點技術(shù),爭取當個技術(shù)員,再不濟也要當個組長。"我撓撓頭,"每個月多掙幾塊錢,把我媽接來城里享享福。"
"真好。"她笑著點點頭,"有理想,有希望。"
一年后,林小雨被提拔為會計科副科長,我也當上了修理班的組長。工廠里,大家早已習慣了看到我們一起出入的身影,也不再有人議論紛紛。
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但精神富足的年代,我們見證著工廠一次次技改的成功,見證著改革開放初期的蓬勃生機。
再后來,我和林小雨結(jié)婚了,黃廠長親自來喝了喜酒。他離開時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周啊,你小子有福氣,救人救到了媳婦。不過我知道,就算沒有這樁姻緣,你也會義無反顧地跳下河去。"
是啊,人生就像那條河流,看似平靜,卻暗藏漩渦。但只要心懷善意,守望相助,就能在急流中找到前行的方向。
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那條小河早已變成了城市的景觀河,工廠也在改制浪潮中變成了現(xiàn)代化企業(yè)。但每當我和林小雨走過河邊,看著夕陽映照在水面上的金光,我們都會默契地握緊彼此的手,想起那個改變我們命運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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