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出版社的朋友送給我一本剛出爐的《納粹女人》,讀后對那個時代的氣氛又增添不少具體感受。如果說正史是骨骼,那么私人歷史就是給骨骼填充血肉,歷史這才又活了起來。
書中記載的十幾個名媛淑女,都是那個時代的女性典范。她們的身世、職業(yè)、性格各有不同,卻都無愧于“納粹女人”這個稱號;她們活躍在元首周圍,自覺自愿地把自己奉獻給納粹事業(yè)。奉獻是一個優(yōu)美的詞,但看到她們的奉獻,卻令人脊背涼透,而且這種奉獻越是無私忘我,越是令人恐懼。
且看,大名鼎鼎的戈培爾夫人一心隨元首而去,何曾有絲毫猶豫?不僅她本人決意以死報效,還要親手殺死六個親生子女。所有工作人員都跪下為孩子求情,連希特勒都想幫他們離開地下室,但都被她“大義凜然”地拒絕了。她在絕筆中寫道:
“我們美好的理想破滅了,我所知道的一切美好、值得欽佩、高尚、優(yōu)秀的事物也隨之而去了。在元首和國家社會主義之后到來的世界,不值得我們?yōu)橹?,所以我把孩子們也帶來了。讓他們在我們身后的世界上活著,可惜他們了。?/em>

此等獻身,不可謂不徹底了!
與納粹的其他思想一樣,其婦女綱領也是倒退的。他們要“把婦女從婦女解放運動中解放出來”,女人該做的事就是“保持漂亮和生孩子”。戈培爾說:“女人是男人的性伴侶和工作伙伴,過去這樣,今后也永遠是這樣。……男人是生活的組織者,女人是他的幫手和執(zhí)行者!”
希特勒更是最討厭女人干預政治,他在一次演講中說:“以往那些自由主義、理智主義的婦女運動……以精神為出發(fā)點,而我們的綱領只包含一項內容:生孩子。”他還說:“聰明的男人應該討個沒怎么受過教育、頭腦簡單的老婆?!?/strong>

愛娃·布勞恩(Eva Braun,1912年2月6日~1945年4月30日)
他的情人愛娃就是這樣一個沒多少文化,但把全身心都交給他的人。為了得到他的恩寵,她曾不止一次地自殺。最后時刻,這個元首“親愛的笨丫頭”,“獨自開車穿越滿目瘡痍的德國”,去柏林和希特勒死在一起。
當然,獻出生命不是唯一的獻身方式,獻出靈魂也許更為重要。畢竟要是都死光了的話,領袖的意志就沒人來執(zhí)行了。納粹女人們心甘情愿地接受輕視婦女的綱領,甘當“爐邊蟋蟀”,她們?yōu)榧{粹死,也為納粹生——響應號召多生多育,使德國有源源不斷的青年去充當戰(zhàn)爭炮灰。納粹黨辦主任博爾曼的夫人不僅生了九個孩子,還不遺余力地支持領袖們提出的大眾非?;橐龊痛蟊娚胧ㄒ环蚨嗥拗?,一心盼望著能與丈夫的諸多女友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
獻身的關鍵是忘我,而讓人忘我的最佳途徑就是通過群體。法國革命后,西方一直對群眾理論頗有興趣和研究。弗洛伊德在1921年完成的《群體心理與自我的分析》又將心理學的最新研究成果結合進去,對個體心理如何在群體中變異的過程和原因做了極為精辟的解釋,而隨即發(fā)生的希特勒現(xiàn)象似乎驗證了他的推理。
弗洛伊德認為,在群體中個人意識趨向最小化乃至完全消失,萬眾一心聽憑領袖支配。群體中的個人與領袖之間由超我紐帶連接,亦即個人以領袖為自我理想,將領袖的價值觀與愿望內化成自己的。而個人與其他成員的關系是通過自我紐帶,就是在同樣的“領袖替代自我”中彼此認同,從而在群體中產生同一、無我、利他的親密感情。原始部落在圖騰崇拜中彼此認同,進入集體幻覺,就是這種心理過程。在群體中,領袖接管了追隨者的內在生命,他的命令的效力取決于他所能取代每個人自我的程度,而不是他命令的內容。
與其他群眾理論家一樣,弗洛伊德也認為群體具有倒退的特點。群體不僅不會提升個體的水準,反而可能將個體降到低于群體中的最低者。個人意識是相當現(xiàn)代的產物,群體中個人意識重新失落,可視為一種返祖現(xiàn)象。群體如同北美的野牛,成群結隊地跟隨幾只帶頭牛在大草原上狂奔。
個人意識消失后,群體行為完全受制于領袖一人的心智、判斷、欲望,乃至妄想,希特勒的妄想便是如此演變成整個德國的妄想。這種舉國一致雖然表面上看來無與倫比,但最終將毀掉德國,因為自我糾正能力從此喪失,不到一敗涂地決不罷休。
一個人不敢做的事,群體做起來可以名正言順。一個人做事會患得患失,一個人犯罪會感到畏懼罪孽,這正是他在考慮自己行為的后果,掂量法律和輿論的制裁。但群體行動就不同了,只要有響亮的口號,就可以無所顧忌,根本意識不到是在犯罪。
作為人,怕苦怕死都是本能,要克服這些本能,必須有強有力的誘因,而人們最抵擋不住的就是所謂的偉大高尚。因為名利權勢雖為人之所欲,人類社會的道德輿論卻不利于赤裸裸地去追求它們,這就是為什么人們作惡時往往要作偽君子狀。然而在偉大高尚的名義下——不論是奉獻給“國家社會主義”的納粹女人,還是在“圣戰(zhàn)”號召下爭做人肉炸彈的恐怖分子——他們做出可怕的事,卻自以為“無私無畏”,名垂千古。
由此看來,獻身精神本身不足以成為一種美德,為什么獻身才是要義。柏拉圖說,勇氣是一種知識,中國儒家也從不提倡匹夫之勇。面對希特勒“偉大理想”的蠱惑,德國人更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良心和常識——獻身的事情錯了,一切就都白費了。
比起盲目的無私來,保留一點自我倒是危險性小得多。自利聽起來很平庸,但誰能無利而生存?何況社會本來就是要生產利益,分配利益的。幾千年來,君主要求臣民奉獻,男權要求女性奉獻,無非是上位者享受下位者的奉獻。奉獻是尊卑有序的,這才是本質。
德國占領奧地利后,弗洛伊德亡命倫敦。眼看自己的群體心理學不幸言中,這位老邁的猶太先知除了望洋興嘆,還能做什么呢?
原載本文來源:《文明給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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