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子茹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第28期（有刪改）
“國際女流氓”
李爽還清楚地記得她出事的那個下午。
1981年9月9日，秋老虎，已經(jīng)五點了，太陽依舊烤人。北京外交公寓，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是姐姐打來的，“大兵說里面的人得下來接我們，才可以進去?！?/p>
24歲的李爽隨手抓起一件淺藍色夾克，出了門。她穿著吊帶背心、一條制服短褲又緊又短，黑色高跟皮拖，“法國的時髦衣服”。
李爽還記得，那天突然多了一個開電梯的，兩個女人，穿藍色褲子，扣子扣到嗓子眼，“唯一可以看到肉的地方是塑料涼鞋?！?/p>
左起：舒婷、李爽、北島
走到外交公寓的玻璃門前，李爽本能地感到有些異樣，她遲疑著停下了腳步，但已經(jīng)來不及。
一雙手死死鉗住了她，把她往外拖，接著撲過來幾個五大三粗的警察，有外國人大喊，“外交領(lǐng)地不許隨便抓人！違反國際公約！”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被塞進一輛飛馳而來的軍用吉普里。
審問她的警察要求她寫公開信，自愿斷絕與白天祥的關(guān)系，并且聲明從未與他發(fā)生過任何感情。提審說：“李爽，何苦的呢，好好想想人家法國的外交官會看上你嗎？”但李爽倔強地拒絕了。
李爽與先生白天祥，兩人1984年在巴黎成婚
幾天后，審問的內(nèi)容變成“星星畫會”和“民刊”。1981年，風(fēng)云突變，報紙、電視開始批判自由思潮。李爽心里很清楚，對“星星畫會”和“民刊”的活動細節(jié)，“這些人”了如指掌，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口供。
拘留李爽的依據(jù)就是朋友李慧的口供，依據(jù)是她幫助李慧認識了一個老外，這被定性為“流氓教唆”。
李爽在監(jiān)獄里是沒日沒夜地被提審，而在法國，這個女孩的故事也引發(fā)了軒然大波。白天祥被召回法國后，組織了營救李爽的組織，法國很多藝術(shù)界和政界人士紛紛參與。
幾百人聚集在巴黎街頭，舉著李爽的畫像，巨大的橫幅標(biāo)語上用中法文寫著，“李爽無罪”。
1980年星星露天美展，美術(shù)館東側(cè)小花園。左起：曲磊磊、劉迅、李爽、王克平
與此同時，在中國的各個單位與學(xué)校，批判“李爽事件”的會議正到處舉行，李爽的所作所為被認定“有損國格和人格”。
只有風(fēng)暴眼中的李爽本人，每天只能和監(jiān)獄里的女犯人打交道，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1983年5月，李爽被獲準(zhǔn)出獄。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訪華的第二天。法國大使沙赫爾·馬洛緊張地向密特朗強調(diào)“李爽還沒有被釋放的事情”。
馬洛是新上任的法國大使，原來的大使克羅德·沙耶因為“李爽事件”被撤職召回國，白天祥也被召回了法國。
會談時，密特朗特意向中國高層提及李爽的事情。一周后，李爽從監(jiān)獄里出來，并且被批準(zhǔn)出國、結(jié)婚。
李爽的私事變成了國家大事，鄧小平親自批示釋放了李爽。
李爽歡呼雀躍地跟著父親從良鄉(xiāng)勞教所出來。一大群外國朋友和媒體記者已經(jīng)等在家里。房子太小，桌子和椅子都被清到了樓道里，鄰居和警察一起嚴(yán)陣以待。
她的外國朋友“激動得像老鷹撲小雞”，沖上去就抱住李爽。李爽覺得自己“像木偶一樣被拖來拖去”。
后來她出國，在法國機場受到了同樣的待遇，人們像歡迎英雄一樣，迎接這位異國他鄉(xiāng)來的女孩子。李爽茫然地看著面前的記者和閃光燈?！爸皇呛屠贤庹剳賽邸⒔Y(jié)婚，”李爽并不知道，本以為純粹的私人生活，意外地被卷入政治的漩渦。
“我只不過是為了活得像自己一點，無意中觸碰了最堅硬的權(quán)柄?！?/strong>在《爽》這本書里，李爽這樣回憶。
李爽的父母是知識分子，父親曾被打成右派。因為家庭背景，幼兒園阿姨歧視李爽，冬天罰她站在教室外，凍得腳都穿不上鞋襪。
李爽說，那些場景，長大后還會不斷夢到，她還總是看見父親站在幼兒園走廊的一頭，但永遠也摸不著他?！巴甑膫挂粋€孩子對人間是否有愛產(chǎn)生本質(zhì)上的懷疑。”
李爽年輕時
那十年期間，被抄家時，李爽九歲。鋪天蓋地而來的反省、檢舉、批判，讓李爽父母險些招架不住，而小伙伴們的疏遠和辱罵更讓她感到恐懼，“小孩不會懂的，會覺得自己總是做錯事”，李爽甚至嘗試過用煤氣自殺。
十四歲時，同學(xué)中只剩幾個人沒有加入紅小兵隊伍，李爽希望改變自己的處境。她費盡心思，如愿以償，卻最終覺得愛恨莫名，“為什么要把自己裝扮得很像別人？我們只能仰賴這紅袖標(biāo)才能被人尊重？”當(dāng)晚，她剪斷了得來不易的紅小兵袖章。
這樣的特立獨行始終伴隨李爽的成長。多年后，李爽在自己的書中，描寫社會動蕩不安的同時，也回憶了一個女孩面臨第一次月經(jīng)時的體驗，以及后來戀愛、懷孕、墮胎的種種。
有人勸李爽好歹隱藏一些負面內(nèi)容，但她覺得應(yīng)該正視全部的自己，“對這些看得很淡了”。姥姥曾笑瞇瞇地說起來，以李爽的性格，總有一天要被“槍打出頭鳥”。沒想到一語成讖。
她愛畫畫，但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她畫的蘋果，“反而畫成了黃色，像太陽”。她日后的遭遇幾乎是注定的，她不漂亮、不受重視，被鄰居小孩欺負，自卑，但又自負……
人人都整齊劃一的年代里，李爽“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活”。她交男朋友、墮胎，和藝術(shù)家談戀愛，與詩人、畫家們混在一起，在那個年代顯得驚世駭俗。
李爽作品
“星星”畫會時期，李爽畫了一張自畫像。一個女孩坐在靠背椅子上，一只腿屈起來兩手抱住，一只眼睛睜得很大，而另一只模糊地半睜著?！翱吹们宄?，又看不清楚，想看，又有看不見的東西?！彼@樣解釋。
到法國后，1984年2月，李爽與白天祥在巴黎結(jié)婚。李爽刻意避開追逐的媒體記者們，整天去博物館看畫、學(xué)習(xí)西方繪畫技巧，“眼界一下子打開了”。
一切都要從頭學(xué)起，首先要學(xué)語言。再加上在國內(nèi)二十幾年的糾結(jié)，李爽覺得自己“很失落”。從博物館回來后，她開始試著做一些拼貼。
在國內(nèi)時，沒錢買藝術(shù)材料，買油畫棒都是一種奢侈。到法國后一看，連包花束的紙張都很漂亮，“扔了多可惜啊。”
李爽的拼貼實驗，都是用紙剪了貼上去的，一個小人，或者幾個小人貼在一起，“就是講自己過去的故事，講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p>
事情漸漸平息下去，李爽開始試著把拼貼的實驗畫到油畫布上。最近幾年，在朋友的幫助下，她也開始回國做一些展覽。
此外還給一些奢侈品牌做設(shè)計，他們對她的東方藝術(shù)品位很贊賞。而關(guān)于過去的事情，李爽并不愿意對他們太多提及。
“女流氓事件”后，民政部下發(fā)了一份文件《中國公民同外國人辦理婚姻登記的幾項規(guī)定》，要求各地放寬對涉外婚姻的限制條件，公眾對于與外國人的交往也日益放松。
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李爽有時候也覺得，自己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又太少。“星星”的藝術(shù)家們?nèi)缃翊蠖喙Τ擅?，而李爽卻被大多數(shù)人遺忘。
直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生活并沒有虧待自己。她看著三十年前人們?yōu)檎慰駸?，如今又為金錢狂熱。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抽離出來，冷靜地看這些東西?！彼f。
“如果我們今天問每一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中國人，你到底做了什么？”李爽說，大多數(shù)人什么都沒做。而李爽認為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每個人，只有你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
有時她會見見當(dāng)年混在一起的朋友，現(xiàn)在都成了藝術(shù)界大腕，“得先見八道秘書”。著名詩人食指也是李爽的哥們兒，如今在精神病院住著。
李爽每次過去，他都要拉著李爽，給她看新作的詩詞。“再寫的這些東西，無論怎么樣也比不了當(dāng)年了?！崩钏袊@。她覺得如今，很少有人能精確地表達當(dāng)下一代人的精神焦慮。
1981年的7月，李爽在西單街頭騎自行車，白天祥在汽車?yán)锱c她并行，兩個人隔著車窗聊天。人們看不慣她與老外“勾搭”，被義憤填膺的人們扭送進了附近的公安局，費盡周折才得以出來。
兩個月后，她就被正式逮捕。
李爽與先生
而就在2013年，李爽帶著18歲的小兒子去三里屯，咖啡廳里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小伙子，旁若無人地與一位漂亮的中國姑娘手拉手，自由而隨意。
李爽的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她笑著對記者回憶起這一幕，“就是突然覺得自己那兩年都值了，兩年的牢沒白坐，也算是無意中做過一點事情，”李爽微笑著，眼神變得溫柔起來，“那很好啊，很好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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