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琴房的窗戶半開著,五月的風裹挾著槐花的香氣溜進來,在黑白琴鍵上打了個轉(zhuǎn)。顏書瑤站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琴譜邊緣,目光落在那個背對著她彈琴的男生身上。
《夢中的婚禮》——這首她練習了無數(shù)遍卻總是彈不好的曲子,在他指下如溪水般流暢。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肩頭跳躍,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邊。
"那個..."她猶豫著開口,琴聲戛然而止。
男生轉(zhuǎn)過頭來,額前的碎發(fā)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他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琥珀色,像是盛著一汪蜂蜜。"有事嗎?"他問。
顏書瑤這才注意到他手邊放著的正是她上周丟失的琴譜。"這是我的譜子。"她指了指,"上面有我的筆記。"
男生低頭看了看譜面上密密麻麻的鉛筆標記,恍然大悟:"原來是你!我一直在想是誰把德彪西的《月光》分析得這么透徹。"他站起身,身高帶來的壓迫感,顏書瑤不自覺地后退半步,"周敘白,鋼琴系大三。"
"顏書瑤,音樂教育系大二。"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后來周敘白總說,那天陽光太好,照得她整個人都在發(fā)光,讓他一眼就記住了這個把德彪西彈得像數(shù)學題的姑娘。
他們的戀情像初夏的天氣一樣迅速升溫。周敘白會在清晨的教學樓前等她,手里捧著兩杯豆?jié){;顏書瑤則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琴房,安靜地聽周敘白彈奏各種即興創(chuàng)作。校園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音樂廳后面的小花園,圖書館三樓的靠窗座位,甚至食堂最角落的那張桌子,因為周敘白說那里的燈光照得她特別好看。
那年校園藝術(shù)節(jié),他們一起報名了雙鋼琴比賽。選曲是莫扎特的《D大調(diào)雙鋼琴奏鳴曲》,每天下課后就泡在琴房里練習。顏書瑤總是緊張,一到快板部分手指就打架。
"停。"周敘白突然按住她的手腕,"這里不是打仗,是對話。"他示范了一遍,"你要想象我們是在聊天,我說一句,你接一句,有來有往。"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落在琴鍵上時有種舉重若輕的優(yōu)雅。顏書瑤看得入神,直到他用筆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專心點,顏同學。"
比賽那天,顏書瑤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上臺前,周敘白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星星形狀的糖果塞進她手里:"吃了我的幸運星,保準不緊張。"果然,當聚光燈打在臉上時,她看著對面鋼琴前周敘白鼓勵的眼神,手指自動找到了它們該去的位置。
他們拿了第二名。頒獎結(jié)束后,周敘白拉著她跑到無人的音樂廳后臺,從背包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疊手稿:"送你的禮物。"
那是一首簡短的鋼琴曲,標題頁用工整的字跡寫著《給瑤瑤的小星星》。
"我自己寫的,可能不太好..."周敘白難得有些靦腆,"以后我會寫出更好的送給你。"
顏書瑤眼眶發(fā)熱,小心地翻看著那些音符。當晚,他們擠在琴房的小凳子上,肩并肩把這首曲子彈了無數(shù)遍,直到管理員來趕人。
大四那年冬天,周敘白收到了德國一所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全額獎學金。那天他興奮地跑到顏書瑤宿舍樓下,在雪地里等了兩個小時,就為了第一時間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我就知道你能行!"顏書瑤跳起來抱住他,雪花落在兩人交纏的圍巾上。周敘白捧著她的臉,眼睛亮得驚人:"等我畢業(yè)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好不好?我可以教鋼琴,你當音樂老師,周末一起給學生辦音樂會..."
顏書瑤把臉埋在他胸前,嗅著他大衣上淡淡的雪松氣息,輕輕點頭。那一刻,她真的看見了他們白發(fā)蒼蒼時還一起彈琴的畫面。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春節(jié)回家,顏書瑤的母親被查出乳腺癌中期,需要立即手術(shù)和長期照顧。作為獨生女,她別無選擇。
回校的火車上,顏書瑤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眼淚無聲地流了滿臉。她知道周敘白等待這個機會已經(jīng)太久——他的教授說,以他的天賦,不去歐洲深造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們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館見面。當顏書瑤說出"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時,周敘白手中的咖啡杯晃了一下,深褐色的液體在杯沿留下一道痕跡。
"我可以不去。"他聲音沙啞,"國內(nèi)也有很好的..."
"別說傻話。"顏書瑤打斷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你明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周敘白沉默了。窗外開始下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傷痕。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漫長的告別。他們依然一起吃飯、練琴、散步,但每分每秒都籠罩在倒計時的陰影下。周敘白變得更加黏人,總是突然緊緊抱住她,仿佛要把她的氣息刻進記憶;顏書瑤則開始刻意收集關(guān)于他的一切——他用慣的鉛筆牌子,最喜歡的和弦進行,笑起來時右眼比左眼瞇得更深的習慣。
離別的日子終于到來。他們在琴房見了最后一面,一起彈了那首《給瑤瑤的小星星》。彈到中間部分時,顏書瑤的手指開始發(fā)抖,錯了好幾個音。周敘白停下演奏,握住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掌心全是冷汗。
"別這樣,"他聲音哽咽,"你這樣我怎么走得了..."
顏書瑤猛地抽回手,胡亂抹了把臉:"你該去機場了。"
周敘白站起身,從琴凳下拿出一個紙袋:"給你的。"里面是他這幾個月來寫的所有樂譜手稿,最上面是一首新完成的曲子,標題是《再見,我的小星星》。
"等我回來。"他最后吻了吻她的額頭,轉(zhuǎn)身離開時肩膀微微發(fā)抖。
顏書瑤坐在琴凳上,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完全消失。窗外,初夏的陽光依舊明媚,照在黑白琴鍵上,恍如他們初遇的那天。
分手后的第一個月是最難熬的。顏書瑤把自己埋在各種瑣事中——整理琴譜、代課、照顧母親,任何能讓她不去想周敘白的事情。她刪掉了手機里所有他的照片,卻舍不得扔掉那疊樂譜手稿,只好把它們鎖在抽屜最底層,像封存一段不敢觸碰的記憶。
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她會夢見他們還在琴房一起彈琴的場景。醒來時枕頭總是濕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又苦又澀。有次路過音樂廳,聽到里面有人在彈德彪西的《月光》,她站在走廊上聽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
時間像一劑溫和的止痛藥。半年后,顏書瑤開始能夠正常談?wù)撝軘锥槐罎ⅲ灰荒旰?,她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在一所中學當音樂老師;兩年后,她終于能夠重新彈奏《給瑤瑤的小星星》,雖然中間還是會錯幾個音。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痊愈,直到那個周末的音樂會上。
那是市里舉辦的青年鋼琴家演出,顏書瑤被同事拉去當觀眾。當主持人報出"周敘白"三個字時,她的心臟猛地停跳了一拍。三年不見,他瘦了些,輪廓更加分明,走上舞臺的姿勢依然那么熟悉。
他演奏的是肖邦的《英雄波蘭舞曲》,技巧純熟,情感充沛。顏書瑤坐在黑暗中,手指無意識地在大腿上跟著節(jié)奏輕敲,仿佛他們還在學校的琴房里并肩而坐。
演出結(jié)束,人群涌向后臺。鬼使神差地,顏書瑤也跟著去了。她站在角落,看著周敘白被粉絲圍住簽名合影,臉上掛著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就在她準備離開時,他們的目光穿過嘈雜的人群,突然相遇。
周敘白明顯怔住了,嘴唇微微張開。顏書瑤想逃,雙腳卻像生了根。片刻后,他擠出人群向她走來。
"好久不見。"他說,聲音比記憶中低沉了些。
顏書瑤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彈得很棒。"
他們找了家安靜的茶館坐下。周敘白告訴她,他在德國過得很好,明年就要畢業(yè)了,還訂了婚。"是位大提琴手,"他低頭攪動茶杯,"德國人。"
"恭喜。"顏書瑤聽見自己說,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
他們聊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母校的變化,共同認識的老師,音樂教育的發(fā)展。臨別時,周敘白猶豫了一下:"你...還彈琴嗎?"
"偶爾。"顏書瑤笑了笑,"主要是教孩子們。"
他點點頭,突然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下個月我在國內(nèi)的最后一場演出,如果你有時間..."
顏書瑤接過門票,輕聲道謝。他們在茶館門口道別,周敘白遲疑了一下,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
回家的路上,顏書瑤把門票撕成碎片,撒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那天晚上,她久違地失眠了,凌晨三點爬起來,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抽屜。
《給瑤瑤的小星星》的樂譜已經(jīng)泛黃,但每一個音符依然清晰。她在鋼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氣,開始彈奏。奇怪的是,這一次,她的手指沒有發(fā)抖,沒有彈錯,流暢得仿佛這三年來的空白從未存在。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顏書瑤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后合上琴蓋。窗外,天已微亮,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她終于明白,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一站。到站了,就該下車。而那些共同譜寫的旋律,會永遠留在心底某個角落,不常想起,卻也從未真正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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