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鵬
春分時節(jié)的陽光斜斜切過半開的木格窗,槐花籽在青磚縫里發(fā)了芽。高唐縣固河鎮(zhèn)鞏莊村老宅西廂房的榆木書桌上,泛黃的《資治通鑒》里還夾著半片風干的槐花瓣。爺爺走后第一個清明,我?guī)е鲁霭娴臍v史小說回到老家,紙頁間的墨香與梁間新泥的氣息纏繞,恍惚又見他握著紅藍鉛筆在田間地頭批注學生的作業(yè)。

那方瘸腿書桌是1957年從曲阜運回來的。柏木車廂哐當哐當搖晃三天,顛斷了桌腿,爺爺用麻繩綁著棗木棍加固,裂縫里至今嵌著當年的高粱殼?!斑@桌子見過馮友蘭先生講課呢?!彼倫勰﹃澜堑乃珴n,那些暈染的痕跡像極了孔廟飛檐上的雨霧。1956年曲阜師范學院歷史系新生合影里,那個穿灰布長衫的青年站在泮池石橋,懷里抱著《廿二史札記》,眉宇間盡是兗州府文廟前新柳般的青翠。
省城的聘書壓在樟木箱底多年,燙金邊早已褪成秋葉黃。奶奶倚在門框上抹淚時,爺爺正在往獨輪車上捆鋪蓋卷。考上大學留在省城工作的他最終選擇回到農(nóng)村老家,“城里先生多的是,咱村小學連塊整黑板都沒有?!彼f這話時,順手把新買的英雄鋼筆別在粗布褂前襟——后來這支筆批改過三千二百本作業(yè),筆尖磨禿了,蘸著紅墨水給四個孩子抄過《古文觀止》。
夏夜蚊帳里,我常聽他講退回聘書那天的情形。大明湖的荷花剛打了苞,系主任辦公室的留聲機放著梅蘭芳的《貴妃醉酒》,窗外的法桐葉子綠得發(fā)亮?!安换乩霞也恍邪。叩角Х鹕侥_就聽見你奶奶咳,咳得比廟里晨鐘還響。”他說著往我嘴里塞了塊井水鎮(zhèn)的西瓜,蒲扇在星空下?lián)u出帶著槐花香的風。
印象中每年臘月廿三祭灶王,爺爺?shù)睦呛凉P就開始在紅紙上游走。趕集買來的廉價紅紙脆生生響,他偏要兌了金粉寫,“這才能鎮(zhèn)得住邪祟”。八仙桌鋪開的陣仗比學生期末考還鄭重,我負責按住紙角,堂妹踮腳數(shù)著“天增歲月人增壽”的筆畫。
“鵬鵬要記著”,他懸腕寫下“忠厚傳家久”的最后一捺,“當年顏回在陋巷,用的怕是還沒我這硯臺講究”,話音未落,三叔家的弟弟已經(jīng)偷吃了桌上的糖瓜,奶奶舉著笤帚滿院追,新寫的“六畜興旺”被雞爪踩出幾朵墨梅。
每年大年初一天不亮,總有只凍紅的手往我被窩里塞摔炮。爺爺棉衣上沾著霜,懷里揣著焐熱的二踢腳:“起來去放鞭炮了?!背快F里炸開的火光驚起蘆葦蕩的寒鴉,他忽然摸出捆仙女棒,得意得像個偷藏彈珠的孩子:“供銷社老張給留的,別告訴你奶奶?!?/p>
他包的餃子永遠是白菜豬肉粉條餡,面皮搟得能透光?!斑€是你太奶奶教的,當年支前隊給八路軍包餃子就這規(guī)矩。”他包的餃子個個挺著將軍肚,下鍋前反復叮囑:“吃到硌牙的硬幣不許吐,來年準能中狀元?!苯Y(jié)果那年銅錢硌掉了堂妹的乳牙,爺爺連夜騎車去鎮(zhèn)上衛(wèi)生所,車鈴鐺響得滿村狗叫。
暑假的黃昏總裹著麥秸燃燒的甜香。爺爺把十四寸牡丹牌電視機搬到天井,竹床上鋪著沁涼的井水洗過的葦席?!陡适琶谩菲^曲響起時,他搖著破蒲扇講解:“看見那劍穗沒?和《史記·游俠列傳》里朱家的佩劍一個制式?!币鼊ζ街卸灸羌铱逎窳四棠倘龎K手帕,爺爺變戲法似的掏出包山楂片:“鵬鵬別急,下回他準能找到《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里記的解藥。”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還愛看《東京愛情故事》。赤名莉香在東京塔下轉(zhuǎn)身時,爺爺忽然說:"這姑娘像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真好。"暮色中他的白發(fā)泛著微藍,身后麥垛上棲著初生的蛾子,電視機雪花點滋滋響著,遠處傳來澆夜水的轆轤聲。
秋收后書桌就搬到了曬場邊。爺爺開始教我拓碑文,蟬蛻在麻繩上晃悠?!斑@通元至正年間的碑記,說饑荒時縣令開倉放糧”,他指著斑駁的刻字,“和五九年咱村王支書做的事一模一樣”。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拓紙上的字跡漸漸洇成紫色,場院里堆滿的玉米仿佛金甲武士,守護著千年未絕的文脈。
榮譽證書在箱底沉默多年,紅綢面上的“省級模范教師”字樣褪成淺褐。那年省教育廳來人考察,見他正蹲在菜園里給茄子授粉,指甲縫里的泥土落進搪瓷缸子?!靶炖蠋熢撊ゴ髮W里帶研究生”,來客惋惜。爺爺笑著遞過水瓢:“您嘗嘗這井水,比城里的汽水甜?!?/p>
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像蒲公英散落四方,他的離休證和那年的大學畢業(yè)證也被紅布包起來塵封在角落。奶奶走后的第三年,已經(jīng)時常糊涂的他躺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忽然要我念《報任安書》?!拔鞑卸荨吨芤住贰鄙硢〉穆曇魸u漸低下去,最后化作一聲嘆息:“我這輩子沒白活,家里三男兩女五棵小樹苗都成材了,也沒讓你奶奶討過一口飯。”
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個鐵皮盒,里面分門別類存著伯父小時候唱戲扮相的照片、爸爸剛參加工作時發(fā)的白手套、三叔結(jié)婚時戴過的紅花、姑姑給他買的新衣服,雖然他一次都沒舍得穿。最底下壓著張煙盒紙,背面密密麻麻記著:“老三愛吃的山楂糕供銷社到貨”“小妮子結(jié)婚要湊縫紉機票”“老大胃疼偏方:白酒泡楊梅”。

今春老宅的槐樹開得瘋癲,雪白的花串垂到書桌上,仿佛要續(xù)寫那些未完成的教案。我翻開新書扉頁,鋼筆忽然滾落桌沿——當年他批改作業(yè)時,這筆尖曾無數(shù)次在同樣位置懸停。風過處,泛黃的《三國志》里飄落張?zhí)羌垼?992年廟會上買的琉璃糖,透明玻璃紙上的金魚依然鮮亮。
村口土地廟早就新?lián)Q了楹聯(lián),用的是他獨創(chuàng)的“槐體”:橫平豎直里藏著柳骨,轉(zhuǎn)折處又見顏筋。頑童們追逐著跑過青石巷,書包里裝著《明朝那些事兒》,他們不知道,有個戴破草帽的老頭曾在這里種下許多故事的種子。
暮色四合時,我把寫的新書焚化在麥田。紙灰乘著上升氣流盤旋,與往年的槐花瓣、爆竹屑、炊煙、未寄出的家信,在魯西北的天空織就一張溫柔的網(wǎng)?;秀甭犚娭ㄑ介T響,那個穿著灰布長衫的青年從1956年的晨光中走來,藍印花包袱里裹著整套《史記》,鞋幫上沾著曲阜城墻根的槐花泥。
奶奶去世三年間,爺爺在小院中種了柳樹。他說柳樹最知相思,根系能穿透陰陽。今春老柳抽新芽,嫩枝拂過水面時,我恍惚看見那個叫徐連江的青衫先生與叫王洪玉的藍布衫婦人并肩而行,船歌混著書聲,蕩開層層春波而去。
(本文作者為青年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重慶市政協(xié)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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