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屋檐下的燕子就開始喳喳地叫起來。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口時,看見父親黑黢黢的身影,那把圓頭鐵锨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扛在他肩上。

“走吧,還愣著干啥?”父親跟我說話的時候,還不停地咳嗽。我提上母親準(zhǔn)備好的竹籃,籃子里新蒸的包谷面窩頭還冒著熱氣,幾個小菜也是剛剛炒出來的,紙錢、蠟燭一應(yīng)俱全。

時至清明,大地早已蘇醒,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遍地都是。父親的腿腳越來越不利索,左腿比右腿短半截,走起路來身子一晃一晃。

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早上,我也是這樣跟在他后頭,看他用這雙長短腿翻過三道梁,把百十來斤的麥子從公社糧站扛回家,脊背冒出的熱氣把衣服都濕透了。

祖墳在柏樹林深處,我家田地邊,那是父親四十年前一鋤一鋤開出來的。那時候剛分田到戶,父親把分到的十棵柏樹苗當(dāng)寶貝伺候,每天從山澗挑水澆灌,一連好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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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些樹都有碗口粗,枝葉密密匝匝,遮得人影都看不清。祖父的墳頭圓滾滾,父親說,這是好兆頭,代表地氣旺,來年收成差不了。

父親用鐵锨把新土拍得緊實(shí),“你爺爺走得早,連張相片都沒留下?!彼贿吙纫贿呎f,“那年鬧饑荒,他揣著半塊麩皮餅子到山上去采藥,誰知,從此陰陽兩隔?!?/p>

我盯著青石碑上深深的字跡,忽然想起奶奶常說,爺爺見不得人哭窮。有一回,鄰居來借糧,他把自家糧缸里本就不多的糧食鏟出一大半,全都給了鄰居。

墳前的柏樹葉簌簌作響,像奶奶在笑。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我至今依舊記得她織布的模樣,木頭平機(jī)咔嗒咔嗒響,梭子在她手里飛快地翻轉(zhuǎn)。那時,村里小媳婦都來跟奶奶學(xué)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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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走親戚,奶奶總喜歡帶著我,吃飯時,她把肉片夾給我,自己卻啃著骨頭,還說:“我老了,牙口不好,吃肉更不行,就愛這個,嘗個味兒?!?/p>

我十三歲那年,雪下得很大。臘月二十七,奶奶靠在床頭給我縫棉襖,針腳走得又慢又歪??p著縫著,她忽然說:“明天該蒸年糕了。”

話音沒落,奶奶手里的頂針就骨碌碌滾到地上。后來,我聽村里老人說,老人家這是算準(zhǔn)了時辰——三天后發(fā)喪,正趕上除夕,不耽誤兒孫過年。

父親在墳前擺好供品,突然轉(zhuǎn)身去了旁邊,我知道他又去給大伯上墳。他曾說,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個方位都埋著他的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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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跪下去時,膝蓋陷進(jìn)松軟的春泥。他磕頭的架勢還是老樣子,額頭貼地,脊梁彎得厲害。前年的這個時候,我分明看見他努力了好幾次才起來,身體越來越不行了。

如今,輪到我給父母上墳,黃紙?jiān)陲L(fēng)里打著旋兒。妻子把酒澆在墳前,清亮的酒液滲進(jìn)泥土,轉(zhuǎn)眼就沒影了。我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我不想走,我還想帶孫子……”

山梁上布谷鳥叫得正歡,山澗的水還跟三十年前一樣清亮。父親當(dāng)年栽的柏樹又抽了新芽,嫩綠的針葉上掛著水珠。母親時時惦念的小孫子,在城里已然長大,她要是活到現(xiàn)在,該有多好。

塵歸塵,土歸土,我的親人,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親母親,都長眠于此,如今我還在,清明有我記得他們。若某天,我也躺在這黃土下,又有誰,還記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