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影里漏下的雨絲沾濕了藍布圍裙,我握著竹帚掃門前苔痕時,郵差的自行車鈴驚碎了二十年晨昏。老伴舉著電報從田埂奔來,腳底帶起的水花打濕了褲管,活像當(dāng)年追著賣冰棍擔(dān)子的愣頭青。

"北邊來的信!"他喘得厲害,喉結(jié)在松垮的皮膚下滾動。我抖開信紙,油墨印著陌生的地址,卻嗅到北方白楊林的氣息——那年阿霞帶著小杰離開時,挎包里就揣著把楊樹葉,說是要給孩子認認北方的脈絡(luò)。

記憶如灶膛里蹦出的火星,灼得人眼眶發(fā)燙。九六年夏末的知了叫得凄惶,兒子枕過的竹席還留著藥香,阿霞跪在堂前說要帶小杰闖關(guān)東。老伴把水煙筒磕得砰砰響,驚飛了檐下避雨的灰斑鳩。

八歲的孩子縮在條凳上,攥著啃出月牙印的蘋果。那是我連夜走二十里山路換的,果皮上還凝著露水。他忽然撲進我懷里,淚水洇透粗布衫:"阿奶,等楊樹長到云彩里,我就踩著 北風(fēng)卷走最后一聲雁鳴那日,阿輝捎來件絮著蘆花的棉襖。針腳細密如星斗,卻不是我教阿霞的斜絞紋。信上說小杰在雪地里撒歡,棉靴陷進半尺深。我摸著冰涼的緞面,想起他總愛光腳踩稻茬,腳踝沾著褐泥與青苔。 魚塘結(jié)冰那年,老伴在冰面鑿窟窿喂草。我挎著竹籃送飯,冰紋裂成蛛網(wǎng),恍惚瞧見小杰在冰上打陀螺。春汛沖垮塘堤那夜,三十只蘆花雞撲棱著翅膀往北飛,老伴說這是吉兆。 臘月二十三祭灶,女兒端來麥芽糖,說北邊通了火車。我把糖塊捏成楊樹葉形狀,灶火映得糖稀透亮。鐵鍋咕嘟著殺年豬的酸菜,蒸氣在窗欞凝成霜花,倒像小杰描過的窗貼。 重逢那日春雨綿長,我正給新栽的楊樹苗培土。腳步聲驚落竹笠,抬頭望見個穿呢子大衣的青年,鬢角沾著水霧。他蹲下身幫我撿鋤頭,腕間露出道月牙疤——八歲那年偷割豬草留的。 手機在八仙桌上震響,驚醒了打盹的老貓。小杰教我們按綠色鍵,說能聽見渤海灣的浪。老伴對著話筒吼,說塘里的鯽魚肥了,楊樹夠著三層樓了。我摸著手機殼上的楊葉雕花,想起他藏在被角的匯款單,編號連起來恰是離鄉(xiāng)那天的農(nóng)歷。 暮色漫過晾衣繩時,小杰往我枕下塞了袋白楊籽。北方的種子在南方發(fā)了芽,嫩葉在晚風(fēng)里翻飛,像群迷路的綠蝶。老伴在苗圃旁支了竹榻,說等樹蔭遮住日頭,就能躺著聽重孫輩講關(guān)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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