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饒人,作為一代名將,李廣變得越來越焦慮。

他找到一個名叫王朔的巫師,傾訴說,自大漢與匈奴交戰(zhàn)以來,我李廣就開始領(lǐng)兵打仗,那些平庸之輩以及我的十多個部下都已經(jīng)封侯了,只有我不能封侯,這是為什么?

王朔問道,你有沒有做過讓自己特別后悔的事?

李廣想了想說,在擔(dān)任隴西太守期間,自己曾不守信用殺了800多名已投降的羌人。

王朔說,殺降最犯克,這就是你命中不能封侯的原因啊。

作為西漢對匈戰(zhàn)爭中名氣最大的將領(lǐng)之一,李廣經(jīng)歷了太多令世人同情的厄運。而他的家族,整整三代人都無法走出悲情的宿命。

那些驅(qū)散不去的厄運,李廣及其子孫在世時就無法解釋,只能承受。如果“命中注定”的說法能夠給這個家族些許安慰,那么,王朔的解釋也值得回味吧。

▲李廣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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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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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四年(前119年),以衛(wèi)青為大將軍、霍去病為驃騎將軍的漢朝大軍進攻匈奴。

漢武帝以年老為由不讓李廣隨軍出征,經(jīng)過李廣多次申請,才勉強同意并封他為前將軍。但漢武帝私下告訴衛(wèi)青,若要擒拿單于時,不要讓李廣沖在前面,他的年齡太大,命數(shù)又不好,不是吉利之兆。

漢軍很快獲悉了匈奴單于的居所。遵照漢武帝的意思,總指揮官衛(wèi)青不讓年老的李廣對陣單于。同時,衛(wèi)青有意讓曾救過自己性命的好友公孫敖建功立業(yè),命其率領(lǐng)精銳部隊去捉拿單于。

于是,衛(wèi)青施令讓李廣從前鋒位置撤回,并入右路軍,配合中路軍作戰(zhàn)。李廣再次表明他愿與單于拼死決戰(zhàn),但遭到衛(wèi)青的拒絕,只得憤憤不平地按照軍令行動。

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沒有向?qū)?,李廣的軍隊居然迷路了,耽誤了與衛(wèi)青會合的時間,導(dǎo)致中路軍在交戰(zhàn)中無法擊潰并俘獲單于。

戰(zhàn)后,衛(wèi)青要向漢武帝報告戰(zhàn)果,便派人詢問李廣延誤戰(zhàn)機的原因,李廣不作答復(fù)。衛(wèi)青又派人繼續(xù)追問此事,要求李廣提交一份書面報告進行說明。

這下徹底把李廣激怒了,他說:“我與匈奴交戰(zhàn)70余次。今日有幸跟隨大將軍出征戰(zhàn)單于,可大將軍卻讓我繞遠(yuǎn)迂回,道路不熟,以致迷失了方向,這難道不是天意嗎?我李廣已經(jīng)60多歲,再也不愿意讓那些刀筆吏們來審判我而蒙羞了?!?/p>

說完,拔劍自刎。

根據(jù)司馬遷《史記》的記載,李廣自殺后,全軍上下慟哭,百姓聞之,無論老幼皆為之落淚。

▲影視劇中的李廣形象。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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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李廣形象。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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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隴西成紀(jì)人,祖上是秦國名將李信。史書說他接受世傳弓法,射得一手好箭。

但李廣最好的年華正好處于漢朝對匈奴采取戰(zhàn)略防御時期,一代名將難顯大身手。漢文帝曾對李廣說,可惜你生不逢時啊,如果在高帝(劉邦)時代,憑你的戰(zhàn)功,封個萬戶侯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嘛。

漢景帝時期,有一次,李廣親率百名騎兵去追殺三名匈奴射雕手,剛完事兒,匈奴的數(shù)千騎兵趕到。匈奴人見到李廣的小部隊,以為是漢軍誘敵的疑兵,立刻上山擺開陣勢。李廣的手下十分害怕,都想掉轉(zhuǎn)馬頭往回奔,但被李廣及時制止了。

李廣說:“吾去大軍數(shù)十里,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之誘,必不敢擊我。”

李廣命令所有的騎兵向前,一直走到離匈奴陣地不到二里多路的地方才停下來,然后又下令道:“皆下馬解鞍?!?/p>

他手下的騎兵大惑不解,敵人這么多,又離得這么近,我們都下馬解鞍,萬一他們發(fā)起進攻,想跑都跑不了了。

李廣堅定地說,我們越放松,敵人就越相信我們是誘敵的疑兵,越不敢動我們。

匈奴騎兵果真不敢冒攻。

這時,一名騎白馬的匈奴將領(lǐng)出陣來,李廣騎上馬,帶十幾個騎兵,射殺了白馬將,然后重回到他的隊里,卸下馬鞍。他命士兵都放開馬匹,睡臥在地上。

天色漸晚,匈奴騎兵始終覺得他們可疑,不敢前來攻擊。到了半夜時分,匈奴擔(dān)心漢軍伏兵趁夜發(fā)動襲擊,便引兵而去。

第二天一早,李廣有驚無險地帶著他的百名騎兵回到了大部隊。

漢武帝時,李廣曾任右北平太守,匈奴人懼怕他,不敢冒犯,還給他起了個綽號“飛將軍”。唐詩名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說的就是李廣的威懾力。

這樣一個有膽有識的名將,終其一生,做了二千石俸祿官40多年,就是未能再進一步。歷史上,自司馬遷起就有“李廣難封”的慨嘆。“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盡管李廣獲得了后世的廣泛同情,但作為一個歷史的命題,我們可以冷靜探討一下。

關(guān)于李廣一生不得封侯的原因,歷史上有不同的說法。

一種觀點認(rèn)為,根本原因是李廣的軍功不夠。雖然他個人勇武,射箭一流,是一個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者,但在漢匈對抗的大背景下,更加重視將領(lǐng)的帶兵、謀略與統(tǒng)籌能力,這恰恰是李廣的缺陷。

最終導(dǎo)致其在漢武帝時期參加的五次對匈戰(zhàn)爭中,要么戰(zhàn)敗被俘(后逃脫),要么無功而返,要么功過相抵,始終難以建立足夠封侯的戰(zhàn)績。

另一種觀點則認(rèn)為,是漢武帝的偏見與衛(wèi)青的壓制,造成李廣沒有實現(xiàn)戰(zhàn)功的空間。

漢武帝重用的名將如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利等,基本都是外戚出身。與漢武帝非親非故、又不善言辭的李廣,名聲雖大,卻從未得到朝廷的真正重用。每次帶兵不過幾千人,大大限制了他的作用。

最后一次出戰(zhàn),還是在他本人力請之后才獲準(zhǔn)。漢武帝剛答應(yīng)李廣為漢軍的前將軍,轉(zhuǎn)身就對總指揮官衛(wèi)青說,李廣年紀(jì)大了,命數(shù)又不好,不能讓他直面單于作戰(zhàn)。可見,漢武帝對李廣確實有頗多的忌諱。

▲漢武帝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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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的自殺換來了后世的同情,但現(xiàn)實的影響卻是,李氏家族面臨沒落。

他生前對手下士卒很不錯,“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他家無余財,死前“終不言家產(chǎn)事”。他的口碑很好,人們說他“天下無雙”。他為人木訥,不善言辭,閑暇就是射箭和喝酒,司馬遷在《史記》中形容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推崇他的人格感召力。

他的家族卻厄運連連。

李廣有三個兒子。老大李當(dāng)戶在漢武帝身邊做官,有一次漢武帝和他的男寵韓嫣在一起,韓嫣言行放肆,李當(dāng)戶看不慣,便起身追打韓嫣。漢武帝從此認(rèn)為李當(dāng)戶是個勇士??上Ю町?dāng)戶很早就去世了。老二李椒曾任代郡太守,不過也很早就去世。他們都先于父親李廣而死。

李廣自殺時,他的小兒子李敢是驃騎將軍霍去病麾下的一名校尉。李敢追隨霍去病討伐匈奴左賢王,奮勇殺敵,奪得左賢王的令鼓、令旗,獲得漢武帝賜爵關(guān)內(nèi)侯。

但父親之死,對李敢的刺激很大。他一直在尋找機會,為父報仇。他后來射傷了大將軍衛(wèi)青,衛(wèi)青沒有聲張,隱瞞了此事。

一次,李敢和霍去病一起護衛(wèi)漢武帝去打獵。霍去病想替舅舅衛(wèi)青報一箭之仇,就趁機射殺了李敢。漢武帝包庇霍去病,對外聲稱,李敢在打獵時被一頭鹿撞死了。

李廣還有個族弟李蔡,曾隨衛(wèi)青出擊匈奴右賢王,有功,封為樂安侯。后來官至丞相,在朝廷上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但在李廣死后,厄運也纏上了他。李廣死后第二年,漢武帝以李蔡侵占漢景帝墓地的罪名,下令逮捕了他,李蔡不愿意接受審訊,效法他的哥哥自殺了。

當(dāng)李廣家族的第三代代表人物李陵走上歷史舞臺時,這個家族實際上已經(jīng)衰落了。

▲李陵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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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是個遺腹子,出生時父親李當(dāng)戶已去世。

畢竟出身名將之家,他跟祖父李廣一樣,擅長射箭,長大后曾任建章宮護衛(wèi)隊長。后來,漢武帝封他為騎都尉,率領(lǐng)一支5000人的軍隊,在張掖、酒泉一帶巡防。

天漢二年(前99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奉命率領(lǐng)3萬騎兵從酒泉出發(fā),討伐匈奴右賢王。漢武帝命李陵作為輜重部隊的首領(lǐng),配合作戰(zhàn)。

祖輩李廣的宿命這時在李陵身上重演了——李陵血氣方剛,不愿意擔(dān)任后勤工作,希望直接加入戰(zhàn)斗。他求見漢武帝,表示愿意率領(lǐng)5000步兵插入敵陣,以分散匈奴騎兵的優(yōu)勢兵力,減輕貳師將軍的壓力。

漢武帝的態(tài)度很明確:我實在沒有更多的騎兵派給你了。

李陵卻自信滿滿:用不著騎兵,臣愿以少擊多,5000步兵就能直搗匈奴王庭。

以步兵對抗騎兵,這是典型的找死,但李陵愿意放手一搏。

漢武帝最后看不過去,決定讓強弩都尉路博德率兵接應(yīng)李陵兵馬。

路博德是老將,接到任務(wù)要他去充當(dāng)配角,心里十分不爽,于是上奏漢武帝說,如今正值秋季,匈奴馬肥兵強,不如等開春后再出兵攻打?;剑ń衩晒艊硟?nèi)阿爾泰山脈中段)。

漢武帝接到奏章后大怒,他以為是李陵后悔了不愿出戰(zhàn),因而教唆路博德出面上書。他直接給李陵下詔,要求李陵務(wù)必在九月發(fā)兵,并警告李陵“你給路博德說過什么,到時給我回來解釋清楚”。

一臉懵圈的李陵率領(lǐng)他的5000步兵,越過居延要塞北行,開啟了他的悲情之旅。

起初行軍很順利,直到李陵軍在?;皆庥隽藛斡诘拇蟛筷牎?萬多匈奴騎兵將他們包圍在兩山之間。

大戰(zhàn)開始。匈奴騎兵見漢軍人數(shù)不多,直撲漢軍營寨。李陵不慌不忙,指揮若定,“引士出營外為陳,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并下令“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一下子千弩俱發(fā),匈奴人一個個應(yīng)弦而倒。第一回合就殺死匈奴兵數(shù)千人。

匈奴單于被震住了,立馬再召集8萬騎兵圍攻李陵。

面對懸殊的兵力,李陵率軍以一當(dāng)十,又殺死3000多匈奴兵。隨后邊戰(zhàn)邊退,轉(zhuǎn)戰(zhàn)了四五日,又殺敵數(shù)千人。

當(dāng)李陵率軍退入一處山谷后,他從一名匈奴俘虜口中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匈奴人認(rèn)為這幾千漢軍是“誘餌”,山谷一戰(zhàn)將是最后一戰(zhàn),這里離漢朝邊塞不遠(yuǎn),匈奴人如果不能取勝,就得撤回去了。

也就是說,只要李陵打贏這最后一戰(zhàn),他的部隊就安全了。

根據(jù)班固《漢書》記載,這是一場極其艱難和悲壯的戰(zhàn)斗,人數(shù)處于極度劣勢的李陵軍“戰(zhàn)一日數(shù)十合”,猶再“傷殺虜二千余人”。

就在單于被打得沒脾氣準(zhǔn)備撤退的時候,厄運降臨了。李陵軍中一個叫管敢的人因為不堪忍受校尉的侮辱,竟然在這關(guān)鍵時刻投奔了匈奴,并向匈奴人透露了李陵的底牌:“李陵并無后援,箭也用完了,現(xiàn)在只有李陵和成安侯韓延年各率800人前行。如出動精銳騎兵追擊,一定可以殲滅他們。”

這一次,李陵軍的所有退路都被截斷了。他們拼死朝著南方突圍,箭用完了,就把戰(zhàn)車的車輻砍下來,拿在手里當(dāng)武器。

最后,李陵矢盡車毀,受困峽谷。匈奴人從山上滾下巨石,李陵軍死傷甚多,陷入絕境。史家班固寫下了李陵走向末路的經(jīng)過:

(黃)昏后,(李)陵便衣獨步出營,止左右:“毋隨我,丈夫一取單于耳!”良久,陵還,大息曰:“兵敗,死矣!”……于是盡斬旌旗,及珍寶埋地中,陵嘆曰 :“復(fù)得數(shù)十矢,足以脫矣!今無兵復(fù)戰(zhàn),天明坐受縛矣!各鳥獸散,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陵與韓延年俱上馬,壯士從者十余人,虜騎數(shù)千追之,韓延年戰(zhàn)死,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

對于李陵來說,這就是命,從祖父一輩就纏擾著這個家族的宿命。所不同的是,他的祖父在絕望后選擇了自殺,而他在絕望后選擇了投降。

也許是年齡的差異,使祖孫兩人作出了不同的抉擇——李廣一生中最后一戰(zhàn)迷路失責(zé),時年已經(jīng)60多歲,對于命數(shù)只有嘆息和接受;而李陵此時才35歲左右,血氣方剛,并不甘心就此服輸,保住性命或許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如同司馬遷后來為李陵辯護所說,他不死,是想找機會重新效忠大漢。

可是,這條路最終也被堵死了。

▲漢代匈奴疆域。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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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匈奴疆域。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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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之后,在偏遠(yuǎn)的荒漠之外,李陵開始了另一段悲愴的生命旅程。

沒有人寬容他。在當(dāng)時的漢朝朝廷上,此人已是“聲頹身喪”,人人得而唾罵之。你可以戰(zhàn)敗,但必須戰(zhàn)死,這是一代大帝所能忍受的底線。戰(zhàn)敗而降,顯然拂了帝國的面子。

在漢武帝發(fā)動的聲討李陵投降的運動中,只有與李陵并無深交的司馬遷站出來替他說話。

司馬遷說,李陵為人誠實,時刻準(zhǔn)備救國家于危急,有“國士之風(fēng)”;率5000步兵抗衡單于8萬大軍,戰(zhàn)斗慘烈,雖敗猶榮;他雖然投降了,但可能是假降,終有一天“宜欲得當(dāng)以報漢也”。

司馬遷的聲音是微弱的,但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漢武帝對司馬遷不合時宜為一個投降將領(lǐng)說話,表現(xiàn)得十分惱怒,甚至聯(lián)想到司馬遷可能是通過抬高李陵,來貶低他的寵姬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遂下令判處司馬遷斬刑。根據(jù)當(dāng)時的法律,司馬遷若不想死,只能拿錢贖罪、貶為庶人,或者選擇宮刑。

可憐一貧如洗的司馬遷,最終選擇了被閹割,忍辱一生。

千百年來,一個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站在道德制高點討伐投降者,罵爽了,仿佛自己也就成了忠義之士??蛇@鋪天蓋地、貌似正義的討伐之聲,不過是為了迎合和討好統(tǒng)治者罷了,哪有什么骨氣和忠義可言?司馬遷早就看穿了這場朝堂上的游戲,盡管他自認(rèn)沒有勇氣,但還是憑良心說出了真相。這才是值得敬佩的。

事情過去一年后,反復(fù)無常的漢武帝終于冷靜了,他派公孫敖領(lǐng)兵深入匈奴腹地,設(shè)法營救李陵。

這對于投降后“忽忽如狂,自痛負(fù)漢”的李陵來說,原本是一個解脫的好機會,可是,命運又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他壓根兒不知道漢武帝派人營救自己的事兒,因為公孫敖根本沒有聯(lián)系到李陵,只是抓住一個匈奴人,聽說李陵正在為單于訓(xùn)練軍隊,就返回報告漢武帝了。

聽完公孫敖的匯報,漢武帝直接下令將李陵的母親、妻子和子女全部誅殺。

滅族,徹底斷絕了李陵回歸漢朝的最后一絲可能性。這個消息如同五雷轟頂,刺激著李陵重新反思對一個酷虐的帝王盡忠到底有沒有必要,值不值得。

后來,漢朝使者到匈奴,李陵質(zhì)問:我曾率5000步兵縱橫匈奴之地,因得不到救援而失敗,究竟有何愧對漢朝而要誅滅我全家?

漢朝使者回答:漢天子聽說你在為匈奴練兵。

李陵說:幫匈奴練兵的人是李緒(另一個投降匈奴的漢人),不是我??!

悲劇已經(jīng)鑄成,操弄生殺予奪的漢武帝是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背后的信息傳遞錯誤的。

▲漢武帝。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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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宿命的觀點,李陵的悲劇,在祖父的時代已經(jīng)埋下了種子。

漢武帝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他的所作所為造就了中華民族的底色,但是,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不難發(fā)現(xiàn)任何光鮮的背后都有一個殘暴的真相。

帝國的高壓將名將家族推向戰(zhàn)爭一線,他們可以憑此斬獲功名,榮耀家族,但也可能在一場敗仗之后,掉入厄運的黑洞,整個家族遭到監(jiān)押或斬首。尤其是在漢武帝晚年,殺功臣,殺敗將,大肆株連,讓很多為國盡忠之人膽顫心驚,心灰意冷。

李陵就對漢武帝的酷虐頗多非議,在受單于之命去勸降蘇武時,他這樣說:“不久前,令兄蘇嘉侍奉皇帝,在行宮門屏處扶皇帝下車,不小心車轅撞到柱子上折斷了,就被認(rèn)為是對皇帝大不敬,最后只好伏劍自刎。令弟蘇賢因底下人與駙馬爭船,淹死駙馬后逃走,皇帝下令令弟捉拿兇手,令弟抓不到兇手惶恐中服毒自盡……至于他們的孩子,生死未知?!?/p>

在暴君治下過日子,蘇武的家族遭遇跟李陵家的遭遇幾乎如出一轍。講完,李陵開始說自己:“我剛投降匈奴時,常常像發(fā)瘋一樣,覺得自己愧對漢朝,痛苦不堪……當(dāng)今皇上年歲已高,朝令夕改,大臣無緣無故被誅滅者達十多家。在漢朝,自身安危都無法保證,還談何忠君保節(jié)呢?”

作為漢朝使節(jié),蘇武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就遭到匈奴人扣押。匈奴單于費了很大精力逼迫蘇武投降,但多年來,蘇武始終寧死不屈。

對于李陵批評漢武帝的說辭,蘇武堅持認(rèn)為,君臣如同父子,不應(yīng)談?wù)搶﹀e。

多年后,因漢朝與匈奴重新締結(jié)和親關(guān)系,在極寒邊地守節(jié)19年的蘇武終于獲準(zhǔn)歸漢。李陵親自為蘇武餞行。

酒宴上,李陵悵然淚下:“我李陵雖然怯懦,如果漢朝當(dāng)初能寬容我,我一定伺機為漢朝建立功業(yè),這是我至死都不敢忘記的。但是,漢朝誅滅了我全家,我還有什么要顧全的呢?”

“異域之人,壹別長絕”,以后再無見面機會,李陵不禁感慨了一句:蘇武“知吾心矣”。

這是一種絕望而企盼知音的凄涼之音。如果不是遇到倔強的蘇武,這些話,李陵也只會讓它們爛在肚子里。

蘇武,一個絕對忠誠的人,不管自身和家族遭受怎樣的痛苦——哪怕這些痛苦是他尊崇的皇帝加給他的——他也始終堅定歸漢的信念。而李陵,一個相對忠誠的人,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帝王權(quán)力的暴戾和任性之后,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這兩個在匈奴大漠中產(chǎn)生交集的歷史人物,互為對方的鏡子。后人可以贊美蘇武的忠貞,可以鄙薄李陵的怯懦,但請給予他們多一些同情的理解:他們其實都是皇權(quán)的受害者。

酒宴的最后,李陵“起舞”,唱了起來:

徑萬里兮度沙幕,

為君將兮奮匈奴。

路窮絕兮矢刃摧,

士眾滅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

雖欲報恩將安歸!

一曲終了,泣下數(shù)行,遂與蘇武訣別。

▲漢長城遺址,漢匈交戰(zhàn)的見證。圖源:攝圖網(wǎng)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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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長城遺址,漢匈交戰(zhàn)的見證。圖源:攝圖網(wǎng)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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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在匈奴整整生活了25年,直至老死于此。

匈奴單于很同情李陵的遭遇,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并封他為“右校王”。

在猜忌、冷酷的漢朝政治之外,李陵感受到了原始的人情與人性。

漢昭帝繼位后,李陵以前的好友霍光、上官桀等人輔政,他們想讓李陵返回漢朝,特意派了隴西人任立政為特使。面對任立政暗示其可以歸漢的表態(tài),李陵面無表情,淡淡地說:“吾已胡服矣?!?/strong>

當(dāng)任立政強調(diào)“來歸故鄉(xiāng),毋憂富貴”時,李陵則回答:“歸易耳,恐再辱,奈何!”

任立政仍不死心,第三次追問有意歸漢否?

李陵最終給出的答復(fù)是:“丈夫不能再辱!”

他寧可自我放逐于所謂的蠻荒之地,也不愿意回到那個誅殺他全家的無情的政治帝國。

公元前74年,李陵病死。

他與匈奴妻子生有子女。在他死后18年,公元前56年,李陵之子在匈奴內(nèi)亂中立烏藉都尉為單于,不久呼韓邪單于捕殺烏藉都尉。自此,李陵后裔不見于文獻記載。

盡管到了南北朝-隋唐時期,隴西李氏作為衣冠舊族,被奉為一等門第,很多家族都追認(rèn)李廣(或李陵)為先祖——北魏皇族鮮卑拓跋氏被認(rèn)為是李陵匈奴后裔,唐朝開國皇帝李淵家族自稱是李廣之后。但是,這些追認(rèn)行為,多多少少帶有“自稱”或“假稱”的成分,年代久遠(yuǎn),真假難辨。

在漢代,人們普遍認(rèn)為,李廣家族在三代之后已經(jīng)絕嗣了。

史家班固不無悲哀地寫道:“三代之將,道家所忌,自(李)廣至(李)陵,遂亡其宗,哀哉!”

將一個家族的興滅歸罪于“三代為將殺業(yè)太重”的玄冥之學(xué),或許是當(dāng)時人所能得出的最有說服力的結(jié)論了。

但千萬別忘了,這個家族悲情與厄運的背后,是那只高舉著的、冷酷無情的權(quán)力之手。

參考文獻: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6年

[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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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海清:《北魏、北周、唐時期追祖李陵現(xiàn)象述論——以“拓跋鮮卑系李陵之后”為中心》,《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

單磊:《“李陵之禍”:史家思維與政客思維的交鋒》,《唐都學(xué)刊》,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