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沒有其他行業(yè)比娛樂業(yè)更喜歡自我慶祝和自我諷刺。也沒有其他的藝術形式像電影這樣沉溺于給自己頒獎。好萊塢喜歡對自己傾注愛意,早已不是秘密。無數(shù)電影圍繞著電影制作的痛苦和狂喜展開。
《彗星美人》《最后的電影》《包芬格計劃》《艾德·伍德》《好萊塢式結局》,這個名單可以拉得很長。

《彗星美人》
每個時代都有新的電影在哀嘆電影的衰落。但電影的加速衰落確確實實正發(fā)生在當下。
這些年,好萊塢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將攝影機對準自己,開始集體懷舊,陷入自我沉溺和自我感懷。那個璀璨的,迷亂的,紙醉金迷的,藏污納垢的好萊塢,正在TikTok、游戲和流媒體的夾擊下加速衰落。
好萊塢的時代劇就像對一種業(yè)已消亡的媒介的悼詞。昆汀的《好萊塢往事》深情地回望被一場謀殺終結的電影的黃金時代,試圖用平行發(fā)生的歷史規(guī)避它的消亡?!栋捅葌悺酚冒d狂的鬧劇遮掩無盡的傷感,就像傴僂的老人在回憶自己動物兇猛的青春。

《巴比倫》
而針對當今好萊塢的諷刺劇,要么因為礙于面子不夠過癮,要么與諷刺對象過分地拉遠了距離。因為只有對諷刺對象仍殘存著心底的熱愛,才能讓諷刺帶有復雜的情感張力。去年年底HBO的《系列大片》(The Franchise)忘了這一點,它發(fā)自內心地鄙夷漫威電影,但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視角讓它對漫威的諷刺滑向了嘲笑,失去了諷刺的溫度和感染力。
難得的是,3月26號開始上線的諷刺喜劇《片廠風云》,在感傷與恨鐵不成鋼之間維持了微妙的平衡。

《片廠風云》
2025年還沒過半,但即使年底回頭再看,它也絕對稱得上今年的年度喜劇。
《片廠風云》是每個影迷都愛看的那種劇集。俯拾皆是的謎影梗,輕松的氛圍,客串出演的大咖和劇中彌漫的對電影真摯的愛,讓人很難不喜歡它。
看到主創(chuàng)賽斯·羅根和埃文·戈德堡的名字便知,這是部喜劇。兩人這些年合作過《黑袍糾察隊》《傳教士》等惡趣味劇集,本劇由兩人聯(lián)合擔任編劇、導演和制片人,塞斯·羅根自己還是主演。
在這個體系中浸淫多年,賽斯·羅根似乎要把自己從業(yè)以來遭遇的所有挫折都發(fā)泄在《片廠風云》里,尤其是2014年引發(fā)公司巨震的索尼黑客事件。

目前,這部10 集諷刺劇在 Apple TV+ 周更兩次。上線的三集,時長不一,分別講了三個故事。
劇集開始,賽斯·羅根飾演的馬特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職位——大陸制片廠的負責人,頂替因為一系列商業(yè)失敗被趕下臺的前領導。
馬特是個影迷,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躍躍欲試。他計劃斥巨資邀請大牌導演,制作真正的電影。在他的設想中,他將會成為「人才友好型」高管。他將創(chuàng)造藝術。
然而,公司CEO格里芬·米爾給他開的晉升條件是,短時間內為酷愛(Cool Aid)飲料制作一部像《芭比》一樣的廣告電影,要求只有一個,商業(yè)上要超越十億美元的《芭比》。

馬特認為《芭比》的成功在于請到了格蕾塔·葛韋格,他力排眾議,找到馬丁·斯科塞斯,兩人一拍即合。劇集中斯科塞斯給出的劇本竟然真的很斯科塞斯:講述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邪教組織集體自殺案件,而所有自殺者喝的毒藥是裝在「酷愛」飲料瓶里的。
這很斯科塞斯,但用投資人給的飲料裝毒藥自殺,無疑也會毒死公司。最終,在同僚的狂轟亂炸和保住飯碗的渴求中,馬特背叛了斯科塞斯,上交了跳著Tik Tok魔性舞步的先導片和流水線導演提供的合家歡的劇本大綱。

第一集的結尾,當斯科塞斯撲在查理茲·塞隆的懷里小聲啜泣的時候,相信任何人都沒法拒絕這部劇集了。
這部劇集有一種注定失敗的勢頭,每一集都像脫出鐵軌的列車一樣,加速奔向災難。
馬特的努力只是調整了下墜的姿勢,或者說他莽撞的插手和遇事的猶豫不決,甚至讓落地的姿勢更加難堪。
第二集以一個長達25分鐘的一鏡到底鏡頭,講述馬特為了表現(xiàn)自己對片場的重視,來到片場,結果毀掉了導演影片中一個至關重要的長鏡頭調度。這一集用酣暢淋漓的長鏡頭呈現(xiàn)片場的災難,有《攝影機不要?!返男F矟L石樂隊那首《你不能總是得到你想要的》響起的時候,讓觀眾哭笑不得。

第三集發(fā)生在朗·霍華德新片的試映會之后。不管宣發(fā)總監(jiān)、創(chuàng)意總監(jiān)還是馬特本人,都認為影片過于個人化的結尾應當剪掉。但沒有人敢向朗·霍華德開口。誰都不愿得罪一個拿過三次奧斯卡提名的導演。在一系列的躲閃、相互甩鍋和拉扯之后,懸念終于在一場雞飛狗跳的人身攻擊中落幕。
一地雞毛中,馬特這個生性懦弱、優(yōu)柔寡斷卻不甘墮落的角色,反倒惹人喜愛。他對電影的真誠的愛和有限的能力讓觀眾仿佛看到了自己。
馬特對亦師亦友的帕蒂說,「我之所以參與這一切,是因為我熱愛電影。但現(xiàn)在我擔心我的工作會毀掉它們。」
馬特駕駛一輛七十年代的復古轎車。劇中六七十年代風格的片頭和片尾字幕,顆粒感的鏡頭、樸實的色調和復古風格的服裝,讓人想起新好萊塢時代。那個時代英才輩出,可以陪科波拉為一部電影賭上一切。

馬特熱愛這個行業(yè),對它往日的榮光如數(shù)家珍,對它的失落無能為力。
某種程度上,盡管身居高位,馬特跟普通人一樣,才能有限,眼高手低。他喜歡聽人奉承,常常失掉自知之明。沒有主心骨,總是拖延躲避,逃避決策,在某些時候又感情用事。
馬特表面上是手握大權的制片廠負責人,實則處處看人眼色。不能忤逆頂頭上司的要求,不能得罪大牌演員,沒法拒絕著名導演泛濫的自我。
劇集用其標志性的手持長鏡頭營造了一種獨特的喜劇效果。攝影機跟隨馬特穿過走廊,進出會議室,形影不離。馬特試圖逃避,但無處可躲,緊追不舍的攝影機的持續(xù)壓迫,加劇了賽斯·羅根左支右絀的喜劇效果。
在馬特持續(xù)不斷的躲避和恐慌中,《片廠風云》在對一個奢侈、喧嘩與原創(chuàng)時代的永遠的失去發(fā)出哀嘆。

《片廠風云》著眼于電影制作,穿梭于拍攝場地,但其真正關注的是片場之外的昏聵決策,營銷會議、選角爭論和災難的宣發(fā),是如何毀掉一部電影的。
這部劇集在不少段落致敬了羅伯特·奧爾特曼諷刺好萊塢運作潛規(guī)則的《大玩家》,就像《大玩家》致敬了更早的《巴頓·芬克》。劇中大陸制片公司的CEO名叫格里芬·米爾。這是《大玩家》主角的名字,在這部1992年影片的最后,他從制片人成為了公司的CEO,因此某種程度上,《片廠風云》便是今天已經玩不轉的「大玩家」。

賽斯·羅根在第一集開場模仿了《大玩家》開場那個名垂影史的著名長鏡頭,并在第二集的對白中再次談到了它?!洞笸婕摇返慕浀溟_場展示了彼時繁忙有序的制片廠運作,而《片廠風云》的戲仿有意帶著自我諷刺,將制片廠表現(xiàn)為混亂無序的一地雞毛。這種自嘲,看過《大玩家》的影迷自會會心一笑。
相信每個愛電影的人,都能從這部劇集俯拾皆是的謎影細節(jié)里收獲樂趣。
不過想想也令人唏噓。在好萊塢達到歷史巔峰的九十年代,《大玩家》用電影對好萊塢自我反諷,而《片廠風云》只能用Apple TV的流媒體劇集緬懷曾經的好萊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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