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

在聽音樂或閱讀中獲得的這種麻酥酥、渾身過電、起雞皮疙瘩的知覺體驗——我個人更喜歡納博科夫“尋找肩胛骨之間的激蕩”這一表述,很多年前我也在一首詩中,用“后背涌起的海浪”來表達這種神奇的感受,算是向納博科夫的一種致敬吧。

你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當看到一些詩句,或聽到某些音樂時,會感到一股電流直接順著脊柱蔓延到后頸?幾乎與此同時,渾身不自覺地就起了雞皮疙瘩。我們稱這種感官體驗為顫栗(frisson)。在法語里,可解釋為“因審美而渾身震顫”。甚至有些研究人員將其戲稱為“皮膚高潮”(skin orgasm)。

文學如小說和詩歌,富有情緒感染力的音樂最容易觸發(fā)這種皮膚高潮。不過,和所謂皮膚高潮相反的體驗也很神奇。多年前,當聽到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朗誦自己的詩歌《雪人》(The Snow Man)時,真的感覺內心非常寧靜,有一種切實被治愈的感受——不知道這是否是源自詩歌的節(jié)奏韻律(與音樂的同源性),還是史蒂文斯極具特點的低沉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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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1879-1955)。? Poetry Foundation

如果按照現(xiàn)在盛行的“自主性感官經絡反應”(A.S.M.R.)來看,詩歌也算是一種有關腦內的極致體驗了吧。不過問題來了,無論“皮膚過電”還是十分舒適的寧靜感,詩歌等藝術形式,是如何做到的呢?

2017年發(fā)布的一項研究表明[1],背誦詩歌這種行為可以激活大腦中的主要獎賞回路,也就是中腦邊緣系統(tǒng)通道(mesolimbic pathway)。音樂也能做到這點,但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詩歌所引發(fā)的大腦回應是獨一無二的:盡管具體機制仍不明確,但針對醫(yī)學領域,詩歌、音樂等其他非藥理性的輔助療法似乎能夠緩解病患的疼痛、減少阿片類藥物的給藥量[2]。

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其實,心身問題——精神/心理與肉體疾患本就是一體兩面,它們從來不是對立的二元關系。比如,一個長期處于慢性壓力中的人看似表面一切正常,殊不知,這種慢性壓力如同緩慢滲水的墻壁,對你的心身造成了某種結構性的改變。對,你沒看錯,是結構性的改變。

一項瑞典的研究顯示,處于慢性壓力的被試者,前額葉皮質看起來更薄,杏仁體更厚,尾狀核則更小。前額葉皮質變薄與情緒調節(jié)能力變差呈現(xiàn)相關關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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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也就是說,你精神/心理層面的壓力和焦慮,導致了你物理意義上大腦結構的改變。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似乎也就不難理解,為何當病人聽到詩歌朗讀后,他們的疼痛、抑郁和希望指數都可能發(fā)生變化。馬拉尼昂大學(University of Maranh?o)的研究人員在2016年進行了一次隨機臨床試驗,被試共65人,均在一家癌癥治療中心接受治療。當給他們播放音樂或詩歌時,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兩種藝術形式的輔助療法都能減少被試的疼痛和抑郁指數,且程度類似,但只有詩歌能夠增加被試者的希望指數[4]。

之所以會這樣,研究人員推測,這可能與詩歌能夠打破所謂的“緘默定律”有關——即,將談論某人對疾病的看法視作禁忌。在聆聽了克勞迪婭·金塔納(Claudia Quintana)的詩集《偶數行》(Linhas Pares)中的幾首詩后,一位被試稱,“當我聽見這些詩句時,我覺得心中更平靜了。那種極度的痛苦和悲傷消失了。這些詩句十分重要,它們告訴我自己并非孤單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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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lisia Hubbard/NPR

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一旦某些詩句觸動到了你的心靈深處,這種療愈的力量便開始顯現(xiàn),對于病魔纏身的人也是如此——因心理機制的扭轉而為身體機能的康復提供了可能。詩歌以一種優(yōu)美而濃縮的形式實現(xiàn)了一切語言的目的,也就是將現(xiàn)實世界捕捉、刻畫,并把它轉化為某種可梳理的、意蘊深刻的東西。

更為重要的是,一旦整個醫(yī)療系統(tǒng)意識到,對于患者來說,救治本身不僅僅是一些列冷冰冰的血氧含量、脈搏和心率,還意味著更細膩的情感與情緒關照。醫(yī)師和病人有時會以為對方和自己對話題的理解是一致的,但事實并非如此。語言并非時時透明,有時候,我們的詞匯量并不足以描述我們的情緒。在某種程度上,只有詩歌能夠處理這個問題。

當然,我無意夸大詩歌作為輔助療法的作用與功效,每天讀一首十四行詩,雖然不能幫助糖尿病患者控制血糖,但它也許可以幫助預防糖尿病人對控制病情感到精疲力竭的心理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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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lick Hole

比如,當我們感慨生命短暫、時光飛逝時,一句“時間過得好快啊”,和讀一首賀拉斯的詩,我們內心獲得的深層次情感反饋一定是不同的:

……你當明智,濾好酒,斬斷

綿長的希望,生命短暫。

說話間,妒忌的光陰已逃逝。

摘下今日,別讓明日騙。

——賀拉斯,《頌詩集》第一部,第11首

不僅如此,詩歌的節(jié)奏和韻律如同音樂一般,可以讓聽者產生聯(lián)覺(Synesthesia)上的對應,比如,頻率高的聲音讓人感覺明亮、興奮、靈巧,反之則讓人感覺暗淡、抑制、遲鈍。讀者對聲音的不同理解,會為之賦予一定的情感態(tài)度,這種聲音被認為是神經認知科學中的“情感聲音”。

有研究指出,對情感語音加工主要經過三個階段:情感顯著性感知、相關語義處理及情感識別[5]。這就是說,在不同階段加工“情感語音”信息是不一樣的。當我們的大腦在處理“摘下今日,別讓明日騙”的時候,它首先需要對相對罕見的詞語使用,諸如“摘”進行感知識別,而語義處理經由內化的想象,隨即構成了情感上的共鳴。

值得注意的是,詩歌之所以具有療愈的功能,部分來自于其分行的特殊格式——這使得它看起來極為精煉、有效,同時,又更容易讓聽者和讀者提煉出他們認為最為重要的詞語。詩歌的治愈,不僅是對病患,對很多醫(yī)生而言,詩歌也是他們需要的良藥。他們書寫對自己醫(yī)術的局限性的無奈之情,以及目睹種種病痛與死亡的無限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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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醫(yī)從文的約翰·濟慈(1795-1821)。? Poetry In Voice

19世紀,英國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在從醫(yī)多年后投身于詩歌創(chuàng)作,并成為最杰出的英國詩人之一。如今,美國的醫(yī)學期刊,包括《美國醫(yī)學會雜志》(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和《內科年鑒》(Annals of Internal Medicine)在內,都整版刊發(fā)由醫(yī)生創(chuàng)作的詩歌。

哈佛大學醫(yī)學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醫(yī)生、詩人拉斐爾·坎波(Rafael Campo)認為,“詩歌的威力如此巨大的原因之一是它能讓人們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它讓我們真切地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并對他們的經歷感同身受。”他鼓勵患者用詩歌來記錄他們與疾病斗爭的歷程。有時,他還與患者分享自己的詩作。

弗吉尼亞大學醫(yī)學院(University of Virginia School of Medicine)醫(yī)生、詩人丹尼爾·貝克(Daniel Becker),也是推崇詩歌治愈功效的美國醫(yī)生中的一員:“寫詩讓我對人們以及他們來到我診所的緣由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不僅是他們的診斷結論、用藥清單和化驗結果,而是他們對身患慢性或急性疾病的感受如何?!?/p>

也許,更為重要的是,詩歌傳遞了一種對宇宙精神層面的、超然的理解,讓不論是病人還是醫(yī)生,甚至我們每一個普通人,都能在某個瞬間感受到自然與神圣的力量。這也是當我們看電影《星際穿越》時所獲的深切感受——片中布蘭德老教授反復吟誦著威爾士詩人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的詩句: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不要溫順地走入那良夜

日暮之時 年老之人應燃燒 吶喊

怒斥 怒斥那光的消逝

——狄蘭·托馬斯,《不要溫順地走入那良夜》,1947

而在1955年,當得知摯友、瑞士工程師米給雷·貝索(Michele Besso)離世后,愛因斯坦給貝索家庭的哀悼信中這樣寫道:“……他比我稍早離開了這奇異的世界,而這不代表什么。像我們這樣信仰物理的人都知道,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的分別,只不過是持久而頑固的幻覺?!?/strong>

愛因斯坦的這話,也可以作為詩歌來誦讀,以此治愈我們那晦暗不明、躁動不安的心靈。

參考文獻:

[1]pubmed.ncbi.nlm.nih.gov/28460078/

[2]pubmed.ncbi.nlm.nih.gov/20403600/

[3]pubmed.ncbi.nlm.nih.gov/28108490/

[4]pubmed.ncbi.nlm.nih.gov/27529806/

[5]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3689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