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殺降”一事,就像一股疾風(fēng),那個快呀,嗖的一下子,就從李鴻章大營刮進(jìn)了常勝軍營盤。疾風(fēng)是怎么刮進(jìn)來的?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江蘇巡撫衙門的狐貍臉和眾坊卒來了。他們歡天喜地地押運來幾口大箱子,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這次來,狐貍臉好像是升官了,從補(bǔ)子上看,從九品變成了正九品,一把從芝麻渣子晉升為芝麻碎末,神氣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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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是太平天國占據(jù)的除了天京之外的最主要的城市,占領(lǐng)蘇州的軍事意義僅次于攻克安慶,而且勝利來得如此輕巧,沒死幾個人就辦妥了。清廷照例要論功行賞,出于戰(zhàn)爭需要,即刻兌現(xiàn)。李鴻章得到的實惠最小而甜頭最大,加太子少保銜;程學(xué)啟賞穿黃馬褂,授予云騎尉世職,既是世職,子孫都可以沾光;外國人戈登就沒有什么世職了,記頭等功牌,賞銀一萬兩,最最實惠。

狐貍臉宣讀詔書的時候,戈登恰好喝高了,在屋子里呼呼睡覺。吳云和梁水溝壓根沒把狐貍臉放在眼里,也就沒有叫醒戈登。他倆和威廉上校共同接旨。完事后,威廉上校押運銀子入庫,狐貍臉和眾坊卒湊上來,伸出一片大拇哥,對常勝軍的驍勇善戰(zhàn)贊不絕口。

贊頌之后,眾坊卒立馬神秘上了,眼珠子瞪得很大,聲音壓得很小,爭先恐后、繪聲繪色地說著江蘇巡撫衙門里關(guān)于“蘇州殺降”的傳聞。嚯!老程那個狠喲,沒得說。嘿!長毛王那個慘喲,沒法說。

八個長毛王,就納王帶著把克什么特右輪槍,刷地抽出來,對著老程的前額就要摟火,臨了一想,干嗎呀,殺了他不值當(dāng)?shù)?,就沒有崩了老程。納王被砍了腦袋后,那把右輪槍,大帳篷里的哥兒幾個你爭我奪的,最后落到劉三兒手上,我一個弟兄好像跟劉三兒還認(rèn)識。狐貍臉急了,什么他媽右輪槍右輪槍的,糾正多少遍了,只有左輪槍,沒有右輪槍。嗨!八個長毛王被殺了后,李巡撫當(dāng)即讓人賞了哥兒幾個,每人多少銀子?每人三十一兩銀子。有零有整的,李巡撫也沒解釋為什么賞銀三十兩銀子還多出一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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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巡撫就記著一件事,反正那頂大帳篷沒法要了,在里面殺了八個人,太晦氣,以后誰用誰沾血光之災(zāi),下令燒了。嗨嗨嗨,那幫清軍也夠操蛋的,你們把八具尸首和八個腦袋隨便挖個坑埋了不就結(jié)了,可好,哥兒幾個嫌麻煩,扔到泥洼河里了,以后村人誰還敢喝泥洼河的水呀。

他們過夠了嘴頭子的癮,討了幾個賞錢兒,興高采烈地滾蛋了。

幕僚長這個角兒有點像后世機(jī)關(guān)中的秘書長、機(jī)要室主任等。甭管好消息、壞消息,大消息、小消息,反正是消息得先從這兒過一步,然后再轉(zhuǎn)發(fā)?!疤K州殺降”的消息是從江蘇巡撫衙門官員嘴里透露的,別看只是個破芝麻末正九品,也不會有誤。特別是眾坊卒提到了納王身上帶了把克爾特左輪手槍、三十一兩銀子、泥洼河地名以及事后燒帳篷等細(xì)節(jié),是這幫不開眼的家伙編造不出來的。

送走狐貍臉后,吳云愣了會兒,灰暗的眼珠半天沒有動,搖了搖頭,長嘆一聲:“真下得去手,把大清的顏面都丟到家了……呔!對李鴻章、程學(xué)啟一干安徽棒槌來說,這種事卻也屬稀松平常?!?/p>

“丟!”梁水溝也愣了會兒,說:“沒想到官府會這么干,還不如黑道呢。江湖上講個義氣,義氣其實就是信義,說話得算個數(shù)。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要是在江湖上混的,名聲可就栽到底了,永世不得翻身,哪個堂口都不會要了,而且一輩子得被人追殺?!?/p>

這種消息是不能扣押的。吳云和梁水溝隨即就得向戈登管帶通報。畢竟,一百多年過去了,后人無法得知戈登得到消息時的表情和反應(yīng)。即便是在《戈登日記》中,對這段也是一帶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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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得知“蘇州殺降”后是什么反應(yīng)?作為小說,可以加進(jìn)些描述,比如臉憋得醬紫,大喘氣兒什么的。甚至跳著腳破口罵娘也不足怪。但是,戈登的反應(yīng)比小說家所能描繪的要強(qiáng)烈得多。

戈登叉著腰坐在行軍床上,好像挺平靜,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心里憋的那股火能把營盤點著了。平日里,他除了端著紳士派頭時有幾分穩(wěn)當(dāng)勁,在很多情況下是毛毛躁躁的。而在這時,他卻顯得沉靜,一邊回憶著,一邊張了嘴,聲音低緩且?guī)е寐牭奶乓?,用后世語言說,有些性感。“老梁,洋澄湖的晚上,那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你是在畫舫上的,也都聽到了。納王郜永寬他們根本就信不過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是我以常勝軍管帶的身份擔(dān)保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不會殺他們,他們才最后定下來投降的。是不是?”

梁水溝小聲說:“是這么回事。是我把你的話翻譯給納王的。你當(dāng)時說,連朝廷都怕洋人,洋人說話了,李鴻章絕對沒有膽量殺害降將。程學(xué)啟也隨聲附和。是你給納王吃的定心丸?!?/p>

戈登顯得很平靜,“好,八個長毛王吃了我給他們的定心丸,他們信以為真了,于是第二天就殺死了慕王,隨后就獻(xiàn)城投降了。而他們在投降的第二天,就被殺害了。是誰欺騙了他們?是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欺騙他們?不是。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本來就是要殺他們的。那么是誰欺騙了他們呢?當(dāng)?shù)犊诚蛩麄兊牟弊訒r,他們只會認(rèn)為是那個洋人欺騙了他們。納王郜永寬身首分家的那一刻,只能認(rèn)為是那個洋澄湖畫舫上的常勝軍管帶戈登欺騙了他!”

梁水溝說:“情理上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不管他們是進(jìn)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在天堂或者地獄里首先詛咒的就是你?!?/p>

“他們應(yīng)該詛咒我!”戈登的怒火終于壓抑不住了,站起來吼叫著,“是我欺騙了八個長毛王,是我戈登欺騙了八個長毛王,是英國人戈登、常勝軍管帶戈登欺騙了八個長毛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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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水溝低下了頭,“其實我知道,從你寫給納王的信件也看出來了,你是真心給他們擔(dān)保的,沒想到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如此背信棄義。”

戈登一把扳住梁水溝的雙肩說:“你知道又有什么用,我的通事先生知道這些管用嗎?天堂或者地獄里的八個長毛王知道嗎?戈登管帶在這些冤魂前面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他隨即匆匆蹬上了馬靴,拿起了手杖,像是要去哪兒。

吳云和梁水溝不安地看著戈登,不知他要做什么。

戈登對梁水溝說:“你們中國有句話叫逼上梁山。我也被逼上梁山了。我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郜永寬等八個降將獻(xiàn)城之后,李鴻章匆匆忙忙下令常勝軍回昆山,老狗是怕我阻止他殺降,才把我支開的。我們常勝軍離開蘇州了,李鴻章這條老狗就下手了!去,馬上把步兵一隊隊長威廉上校和炮兵一隊隊長安德森中校叫來,傳達(dá)我的命令,步兵一隊和炮兵一隊向蘇州開拔?,F(xiàn)在就動身。”

吳云悄悄捅了捅梁水溝,梁水溝會意,問道:“去蘇州做什么?”

戈登一頓手杖,“去蘇州捉拿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

梁水溝急忙問:“捉拿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做什么?”

戈登冷笑道:“我要讓他們辦兩件事:第一件事,把蘇州退還給太平軍。戰(zhàn)爭應(yīng)該是公平的,詐降不對,誘降也不對,用誘降方式卑劣占領(lǐng)的地方要退出來;第二件事,他們要向世人公布,我戈登沒有欺騙八位長毛王,而且強(qiáng)烈譴責(zé)殺降,是你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欺騙了八位長毛王,而且殘忍地殺害了他們。兩個卑鄙的小人,他們只有兩條出路:要不就自殺以謝天下,要不就辭職!如果這兩條路他們都不愿意走,那就走戈登給他們設(shè)計的第三條路:被我戈登消滅!”

吳云和梁水溝無言以對,不知該怎么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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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上校和安德森中校來了。暴怒中的戈登即刻向他布置了任務(wù)。當(dāng)天,常勝軍步兵一隊和炮兵一隊出發(fā)了,戈登乘坐著“海生”號裝甲輪船打頭陣,只是行至半途又被勸阻回來了。西方研究太平天國史的學(xué)者認(rèn)為,戈登怒氣沖沖地回到昆山后,當(dāng)即給李鴻章寫了一封信,要求李鴻章辭職,同時把蘇州交還忠王李秀成。

稗史中有一種說法更邪乎,稱戈登帶著部隊殺到了蘇州,并沒有中途折回昆山。例如,《湘軍記》有載:“戈登日持手槍,造營門覓鴻章,欲擊之,鴻章避不見,遂率其軍與學(xué)啟絕之而去?!笨纯矗甑橇x憤填膺,拎著手槍跑到蘇州去了,堵著門要和李鴻章拼命。李鴻章嚇得避而不見。戈登沒有逮著李鴻章,遂宣布與程學(xué)啟絕交。

情況沒有《湘軍記》中說的那么嚴(yán)重。但是,戈登準(zhǔn)備和清軍開打卻是真的,這是李鴻章向皇上吐苦水時說的。李鴻章《駢誅八降酋片》密奏云:“戈登因臣先調(diào)常勝軍回駐昆山,未予入城之功,忽生異議。先曾謂納逆不應(yīng)殺慕逆,茲又謂不應(yīng)殺納逆,聲稱即帶常勝軍與官軍開仗,經(jīng)道員潘曾瑋、總兵李恒嵩勸止?!崩铠櫿旅茏嗾圩訉懙貌粔蛞馑?,稱“開仗”的起因是,戈登由于所部在昆山,沒能參加很給自己長臉面的蘇州城入城儀式,從而生出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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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之所以率軍走到半途又掉頭返回,原因出不了兩個:一方面是有潘曾瑋、李恒嵩等人在途中勸阻,苦口婆心把戈登攔了回去;另一個方面是戈登自己想明白了,覺得這么鬧也鬧不出個名堂,干脆用別的手段收拾李鴻章和程學(xué)啟。

史載,十二月九日,駐華英軍司令柏朗將軍(清廷方面稱為“柏朗提督”)和英國駐滬領(lǐng)事館代理副領(lǐng)事梅輝(李鴻章密奏中稱為“梅輝翻譯官”)匆匆忙忙從上海抵達(dá)蘇州,就“蘇州殺降”以及由此引發(fā)出的戈登鬧事等事,與李鴻章全面交涉。

從李鴻章密奏來看,柏朗將軍這次來蘇州,僅帶了翻譯官梅輝,好像戈登沒有一同去蘇州。本書是歷史小說,把虛構(gòu)的小說人物梁水溝也安排進(jìn)去,設(shè)計為一起去了蘇州。

本篇文章寫作時,無暇查詢柏朗的資料,因為此人于情節(jié)無關(guān)緊要,反正就是個板板正正的英國將軍,表情嚴(yán)峻,比普通英國男子瘦點,比普通英國男子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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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dāng)時在忠王府里與李鴻章會面。

忠王府在婁門內(nèi),是在拙政園基址上改建的。很難說它是忠王李秀成個人的府邸,在更大程度上是李秀成的指揮機(jī)關(guān)所在地。據(jù)有關(guān)文獻(xiàn)考證,府外原有東西鼓吹亭和兩座轅門,府的中央是一座四方形五層高的望樓,據(jù)傳是守衛(wèi)蘇州的司令臺。府分為三路,以中路最為宏偉,包括二門、正殿、后軒、后殿等,這一組建筑大部分出自太平天國匠人之手,至于東路、西路和后花園等,是前人所建或者拙政園的老底子。自從天王洪秀全下令建立以蘇州為中心的“蘇福省”之后,這里實際是蘇福省的省府。李秀成恐怕沒有在里面住過,因為直到蘇州陷落,忠王府也沒有最后竣工。

李鴻章占據(jù)蘇州后,一眼相中了尚未完工的忠王府,作為臨時江蘇巡撫衙門所在地。柏朗將軍和代理副領(lǐng)事梅輝當(dāng)是在這里會見李鴻章的。具體地點應(yīng)該在二門內(nèi)的正殿。

李鴻章在《駢誅八降酋片》密奏中概括了和柏朗“辯詰”過程。柏朗上來就指責(zé)“蘇州殺降”不道德不仁義。李鴻章解釋說,自從他擔(dān)任江蘇巡撫后,先后招降了太平天國降將吳建瀛和駱國忠,準(zhǔn)前者帶一千舊部,準(zhǔn)后者帶兩千舊部,條件是必須撤出所據(jù)城市,兩個降將照辦了,就給他們兌現(xiàn)了。蘇州八降將堅持不退出蘇州,而且要拿半個蘇州城,只得將他們殺了。蘇州城里有二十萬百姓,如若對降將不采取強(qiáng)硬措施,無法安置。柏朗說,英國人打仗是不殺降將的,戈登答應(yīng)不殺降將,而你們殺了,戈登將來回國后,無法面對英國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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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無論如何要認(rèn)個錯,讓戈登將來回國后有個說辭。李鴻章的回答強(qiáng)硬:“‘蘇州殺降’是中國內(nèi)部的軍政問題,即便殺錯了,也是中國人殺錯了中國人,跟你們外國人認(rèn)個什么錯?!”柏朗說:“你要是固執(zhí)己見,問題就不在你我之間了,這件事將由英國駐華公使和你們的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協(xié)商解決?!睍勊觳涣肆酥?/p>

柏朗吵吵說這事兒要鬧到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去,不是在嚇唬人。李鴻章心里也犯嘀咕,為此給恩師曾國藩打了個招呼,算打一支預(yù)防針?!独铠櫿律?a class="keyword-search" >曾國藩書》云:“蘇城復(fù)后,加以降眾二十萬在,遣散安置,煞費心力,戈登及柏朗撥弄是非,橫騰口舌,鴻章心緒惡劣,不欲告人。柏朗二日來蘇,怒不可攖,謂其代英國君主與官商眾人與我說理,要鴻章備文認(rèn)錯,方有辦法。鴻章笑云對:‘此中國軍政,與外國無干,不能與汝認(rèn)錯?!慌??!?/p>

柏朗、梅輝和李鴻章談不攏,在蘇州待了兩天就回上海了。送走了他們,梁水溝也準(zhǔn)備打道回府,這時想起赴蘇州之前戈登給他一個活兒:在蘇州城里找到郜永寬的遺屬。據(jù)通常估計,納王既然敢于投降,眷屬一般就不會在天京,而是在蘇州。

納王的遺屬可怎么找呢?梁水溝在忠王府里邊溜達(dá)邊琢磨,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雞吵鵝斗,一抬頭,居然是狐貍臉和他那幫形影不離的坊卒過來了。這幫人得到一點點小恩小惠就會快活無比,此時一個個興高采烈,指手畫腳地評論著景點。

狐貍臉見到梁通事,喜上眉梢:“喲喝!想不到吾等與汝能在此地相遇,幸甚幸甚,難得難得?!北姺蛔湟粨矶?,一通亂拍馬屁。一問,江蘇巡撫府從上海遷至蘇州,臨時安置在忠王府,這幾天忙著搬家,狐貍臉帶著眾坊卒搬箱子抬柜子,出了幾身臭汗,累得賊死,完事之后,經(jīng)過百般央求,獲準(zhǔn)在忠王府里瞎逛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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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事,狐貍臉看看左右,又神秘上了,壓低了聲音說:“吾等聽說啦,李巡撫殺了八個長毛王,惹惱了戈老爺,戈老爺抖摟膀子,要和李巡撫來一通全武行。汝可是為這件事來忠王府的?”梁水溝看著那張狐貍臉,靈機(jī)一動說:“常勝軍駐在昆山,原本不知道‘蘇州殺降’一事,是你那天來送賞銀時說的?!薄皢??根兒敢情在我這兒吶?!焙偰樧儼琢?。梁水溝說:“我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有個條件,你即刻帶人在蘇州城撒著歡兒找到納王的遺屬,帶到我這里來?!焙偰樢凰δX袋一跺腳,“著哇!走街串巷尋摸人兒,正是眾坊卒之主業(yè)。”但聽狐貍臉一聲令下,眾坊卒嗖地躥了出去,噌地沒影了。

傍晚,狐貍臉揚頭豎腦地來到梁水溝下榻處,后頭跟著個十來歲的男孩,說這是納王養(yǎng)子郜勝鑣。梁水溝問明了情況,斷定屬實,立即讓狐貍臉連夜去昆山戈老爺,告知找到了納王養(yǎng)子郜勝鑣。狐貍臉不會騎馬,卻也不辱使命,打發(fā)一個會騎馬的坊卒連夜走了。

第二天一早,戈登乘坐“海生”號裝甲輪船來到了蘇州。這次他的譜擺得特別足,四十人的護(hù)衛(wèi)隊一個不少地全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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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特意下榻在納王府,通知梁水溝立即把郜勝鑣領(lǐng)來。郜永寬死后,這孩子跟著鄭國魁住在淮軍軍營里,連嚇帶怕的,好多天沒有正經(jīng)吃過飯,面黃肌瘦的。戈登見狀后,一把摟過來,拍拍孩子的臉,嘟囔了一會兒。嘟囔的是什么?郜勝鑣肯定不懂,因為全是英語。梁水溝也沒聽清,因為聲音太小。戈登宣泄了一會兒情感,下令:“給他洗澡,換上最好的衣服。我把納王養(yǎng)子收為養(yǎng)子啦!日后我回國要把他帶走,讓他受到全世界最好的教育。”

狐貍臉帶著眾坊卒在一邊看著,感動得惶惶然,而后交頭接耳地大大贊許。梁水溝塞過去一錠銀子,對狐貍臉耳語:“等會兒戈登管帶要帶養(yǎng)子上街走走,如有圍觀者,你們就告知??就這話,明白啦?”狐貍臉和眾坊卒一臉子神秘,相互看看,隨即頻頻點頭。

郜勝鑣收拾利落了,穿著新衣新褲新鞋,被領(lǐng)了出來,戈登把他放在馬背上,而后自己也上了馬,帶著四十人的護(hù)衛(wèi)隊上了街。

這支不大不小的隊伍在街道上慢慢行進(jìn)著。戈登騎在高頭大馬上,做出肅穆之狀,馬鞍子前面是個穿戴得花花綠綠的半大小子。前后左右扈擁著的肩扛來復(fù)槍的護(hù)衛(wèi),很是扎眼,不少人跟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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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臉和眾坊卒狗三屁股顛兒地鉆在人堆里,人前人后地瞎喳喳:“嘖嘖,那孩子是誰?”“納王養(yǎng)子郜勝鑣是也?!薄皣K嘖,納王降而被殺,常勝軍英國人管帶戈登老爺,大動仁慈之心,將納王養(yǎng)子收為養(yǎng)子?!薄摆s明兒,戈老爺把郜勝鑣帶到英格蘭國考個秀才,再去法蘭西國考個舉人,最后到美利堅國當(dāng)進(jìn)士?!狈蛔涞闹鳂I(yè)是鉆犄角旮旯,耳根上拉拉雜雜地掛了不少玩意兒,包括些“新鮮事物”,憑著長期的“知識積累”,他們還加油添醋地說了好多別的,反正對得起一錠銀子了。

這支隊伍到了忠王府前面不走了。戈登也不下馬,摟著郜勝鑣在馬背上待著。誰都看得出來,這是戈老爺跟李老爺叫板呢。人越聚越多,議論紛紛。大部分人為戈登的壯舉叫好。

對于戈登的這次示威,李鴻章沒有響應(yīng),但是在《駢誅八降酋片》密奏中流露出了內(nèi)心的不安,稱戈登“乃又招去納逆義子郜勝鑣,及久從蘇賊之廣東人千余名,意殊叵測?!?/p>

經(jīng)過一番鬧騰,戈登帶著郜勝鑣乘坐“海生”號裝甲輪船凱旋而歸。但是事情并沒過去,柏朗在上海以至北京頻繁活動,氣勢洶洶。李鴻章在《上曾國藩書》中說:“恐總理衙門無力了此公案,故愿受朝廷之罰,不欲開島人之釁。頃聞柏朗回滬糾商、各國領(lǐng)事,尚有附會,卻頗澹然,洋商多以殺降酋為是,大約紛紜可漸解矣?!?/p>

柏朗在商團(tuán)、外交使團(tuán)和總理衙門都活動了,卻響應(yīng)不大,連許多洋商都以為,降將要另立山頭,殺了也就殺了,沒必要小題大做??偫硌瞄T基本上沒答理這事兒,起碼不會因為“蘇州殺降”而懲處李鴻章。李鴻章剛?cè)岵?jì),弄得柏朗和戈登沒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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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認(rèn)為,戈登并非真心疼八降將,其反應(yīng)如此激烈,是在作秀或者說是自我炒作,真實動機(jī)是覺得賞銀一萬兩太少了,不過是拿“蘇州殺降”說事。再加些賞銀,看他還鬧不鬧?

沒過兩天,江蘇巡撫衙門的人(不是狐貍臉和眾坊卒)來到昆山營盤。這次一把押運來六萬兩賞銀。追加的賞銀運過去后,常勝軍營盤里果然消停了一些,戈登也沒再來蘇州找事。李鴻章認(rèn)為是銀子起作用了。其實并非如此。

蕭一山先生在《清代通史》中認(rèn)為,真正彈壓住戈登的是淮軍不怵常勝軍的心態(tài)。李鴻章在《上曾國藩書》中稱:“唯戈登利心頗大,常勝軍霸住要挾,不知又耗多少財力。其實該軍除炸炮外,攻剿不若我軍,屢稱對仗,迄未動手,鴻章與諸將亦甚不懼怯也。”戈登動輒要出動常勝軍和淮軍開打,而淮軍將領(lǐng)認(rèn)為,淮軍除了炸炮比常勝軍略遜一籌,別的一點不差,若要真的動起手來,未必打不過常勝軍。當(dāng)年華爾洋槍隊橫,是由于華爾洋槍隊的清一色洋槍。經(jīng)過這幾年各路軍火商的一通大倒騰,大家都使喚上洋槍了,誰怕誰?淮軍的腰桿一挺,戈登反倒發(fā)蔫兒了。

到了這步,李鴻章給了戈登一個臺階,就“蘇州殺降”一事出了個文告,內(nèi)有這樣幾句話:“戈總兵因不在當(dāng)場,未及得悉其中緣故,頗疑此事辦理與前議不合,茲恐中外人等猶持傳聞之說,未深悉本部院與戈總兵之用心實有不同而同之處,必須曉諭一番,然后共得明白。”不難看出,這份文告絕非李鴻章對戈登的認(rèn)罪書,而是聲明勸降時曾經(jīng)與戈登商量過,而在殺降時,戈登并不在場。對于這份文告,戈登視如珍寶,覺得中國官府總算還了他一個清白。日后他返回英國時特意帶上。至今存在倫敦大英博物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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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告一出,昆山營盤里一片歡騰,從吳云、梁水溝到每個洋人軍官和每個中國兵勇,都覺得戈登成了大贏家。這不,追加的六萬兩賞銀到手了;這不,李巡撫雖然沒有認(rèn)錯,起碼為戈登管帶說了幾句公道話;這不,戈登認(rèn)養(yǎng)了郜勝鑣,氣得李鴻章七竅冒煙,天主教沒有白白栽培戈登,培育出來一顆仁慈心。

原先,梁水溝眼里不夾戈登,前有華爾和白齊文,他對貴族少爺戈登若即若離,如果不是通事方面的事,與戈老爺沒話說。戈登這次聽說殺降后大發(fā)作,玩兒了把橫的,如此激憤義憤,如此注重名節(jié)和信義,對破壞自己名節(jié)和信義的人甚至打算舉兵誅之,出乎他的預(yù)料,令他刮目相看。他打心眼里覺得,戈登仗義,對中國官府發(fā)自心底地蔑視,透著江湖上最為人所稱道的古道俠腸。他覺得自己過去對戈登看走眼了。那時還沒有產(chǎn)生“素質(zhì)”這個詞兒,如果有了這個詞兒的話,他肯定會向戈登豎大拇哥,說戈老爺“素質(zhì)”高。

其實,戈登不再提“蘇州殺降”,主要原因既不是朝廷追加的一大筆餉銀,也不是李鴻章發(fā)了個文告,而是中國方面不了解的其他原因。這些事情當(dāng)時捂得很嚴(yán),蕭一山先生在《清代通史》中沒有提到,日后才讓英國史學(xué)家說出來。讓戈登閉嘴的主要原因來自英國,或者說英國政府伸出來一個巴掌,捂住了戈登那張臭嘴。

英國政府并非熱血青年,考慮問題從來著眼于全局,絕不贊賞戈登展現(xiàn)個人魅力的花活,反而覺得戈登做得過分了。作秀也得有個分寸,不能張牙舞爪。針對戈登威脅著要率軍和清軍開仗,以及收養(yǎng)郜永寬養(yǎng)子的慈善演出,英國政府采取了幾方面舉措。其一,命令柏朗將軍將常勝軍置于自己指揮之下,以制約戈登可能做出的狂妄之舉。其二,戈登從工兵少校晉升為工兵中校的命令暫時不予公布(直到戈登回國之后才予以公布)。其三,取消一八六三年一月九日頒布的準(zhǔn)許陸軍軍官在中國中央政府的軍隊中任職的樞密院令。

看看,由于戈登汪洋恣肆的即興表演,今后英國陸軍軍官不能再在中國軍隊中擔(dān)任現(xiàn)職了,擔(dān)任現(xiàn)職的也要限期回國。戈登的風(fēng)頭影響了所有英軍陸軍軍官在中國的事業(yè),其中也包括他本人。其四,取消一八六二年八月三十日頒布的準(zhǔn)“李泰國——阿思本艦隊”招募兵員樞密院令。即便是個馬后炮,也算從側(cè)面做個友好姿態(tài)。這條即便與戈登沒有直接關(guān)系,也有間接關(guān)系。戈登的鬧事讓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都很不舒服,英國政府在“吸血艦隊”問題上一步退到底,起碼讓直接處理這個問題的李鴻章先生日子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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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當(dāng)然知道英國政府的不滿以及采取了相關(guān)措施,他就像匹難以馴服的馬,被套上了籠頭。但是,對于這段窩囊,他自己是不會說出來的,常勝軍的人都不知道,梁水溝自然也無從了解,仍然認(rèn)定“蘇州殺降”之后,戈登流露出的是令人尊重的真情實感,一把薅住了李鴻章的短處,幾步棋都走得大膽果決,對戈登依舊欽佩有加。

還得過一段時日,梁水溝才會看到一些材料,那時才會了解戈登在“蘇州殺降”一事上激越表現(xiàn)的內(nèi)里,從而重新認(rèn)識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