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脊之上,周期之交。
一
李兆基11歲時,一夜之間體會了“腰纏萬貫”和“一無所有”。
那夜長云遮月,出門前,父親將家中金鋪細軟,塞入長腰帶,纏在他腰上,以防劫匪。
歸家路上,果然中伏,他奪路而逃,但劫匪對幼童也窮追不舍,逼入小巷后,搜身扯走腰帶。
1938年的夜晚無比漫長,狼煙搖蕩,金價暴漲,蒸汽和電能在遠方咆哮,然而機遇都在高處。
一個周期在混亂中開始,普通人能做的,也只有守住生活。
李兆基有個少年玩伴,同住順德,大他三歲,名叫鄭裕彤。
他被搶那年,鄭裕彤遠行澳門謀生,投奔指腹為婚定下的未來岳父。
鄭裕彤在澳門金鋪做雜役,掃廁所,倒痰盂,閑暇便察言觀色,琢磨生意。
逃亡的人潮涌向澳門,鄭裕彤看到商機,在碼頭舉牌,引導外鄉(xiāng)人到金鋪換錢,帶動生意。
人潮中,有同樣來澳門避難的郭得勝,郭得勝出生在離順德不遠的中山,逃難澳門后,開雜貨店維生。
一年后,廣東潮汕大山里,12歲的李嘉誠也出發(fā)了,他隨父親翻山越嶺,走梅縣,穿惠州,經鯊魚涌到深圳,月夜入香港。
他每晚睡在鐘表鋪狹窄過道上,父親病故后,浪跡香港,在茶樓跑堂,在五金廠當工人,最后從庫管轉做銷售。
每天,他背著裝樣品大包出發(fā),渡輪過海,穿行街巷,走路都要比別人快:
“別人做8個小時,我就做16個小時,開初別無他法,只能以勤補拙。”
每個周期的起始,總顛簸又艱難,所能倚靠的,唯有勤勉。
他奔走最多是上環(huán),鄭裕彤的周大福和郭得勝的鴻昌百貨,都設在此處。
兩人都是1945年來港,鄭裕彤推出9999足金,每日盤貨至凌晨;郭得勝繼續(xù)賣雜貨,因不跟風漲價,被同行笑為“老實商人”。
3年后,李兆基從順德出發(fā),也加入港漂,同樣把金鋪設在上環(huán)。
上環(huán)幾步之遙就是海港,那年太平洋海風溫暖,世界正開啟漫長的和平年代。
歷史已完成曲折的蓄勢,第一批機會,留給認知領先的人們。
郭得勝挖掘出日本拉鏈商機,鄭裕彤提前拿下鉆石牌照,李嘉誠讀行業(yè)雜志看到塑料時代即將到來,轉型成為“塑料花大王”。
很快,更大趨勢到來。香港中環(huán)夏蕙餐廳,商賈云集,五湖四海的風聲都匯在早茶桌上。
李兆基在此結識郭得勝,1963年,李兆基、郭得勝和馮景禧三人,成立“新鴻基”,進軍房地產。
李兆基擅長樓盤推銷,郭得勝熱衷巡視工地,那年香港地產低潮,但新鴻基渾水逆行,不亦快哉。
李嘉誠、鄭裕彤都在同一時期,涉足地產,那些低價買入的土地,成為日后帝國的基石。
低潮短暫,大宗商品輪動開啟,整個六十年代,香港GDP增速達12.7%,樓市昂揚向上,四人命運再不相同。
那些年,報上常見李嘉誠照片。他在拍賣場高舉右手,專屬標題“擎天一指”。
1972年,李嘉誠的長江實業(yè),郭得勝的新鴻基,李兆基的永泰建業(yè),鄭裕彤的新世界。同年上市。
“四大家族”的叫法,在香港不脛而走。
港劇《大時代》的故事,便以這一年開篇。那些波瀾壯闊也波譎云詭的故事,都以此為起點。
新鴻基上市時,原計劃籌資1億港元,但熱情港民搶購了10億港元。新世界上市后,飛速集資1.94億港元,鄭裕彤以此買下20余樓盤。
1972年,鄭裕彤聯(lián)手賭王何鴻燊,打造珍寶海鮮舫。
那巨船停在避風塘,耗資3000萬港幣打造,最多可容2000人就餐。每夜,上萬霓虹閃爍,照得南灣五彩流連。
有客自海上來,會見一艘燈火通明的巨船,從模糊變得清晰,那即香港。
二
1976年,香港電視臺第一次拍攝《射雕英雄傳》,豪俠引弓射雕,箭頭向上。
那年香港推出“居者有其屋”計劃,計劃在新界東的沙田,填海建樓。
四大家族罕見聯(lián)手,合資2060萬港幣,拍下沙田第一城項目。不到十年,投資回報便超千倍。
拍地時,李兆基雄心萬丈,寫書自序,稱香港“萬商云集,人口薈萃”,預言“長遠著眼,必尺土寸金”。
周期曲線昂揚,如同龍脊,攀龍而上的大亨們,很快遇到更大市場。
1977年,李兆基和鄭裕彤,回到闊別近30年的老家順德。歲月如山巒,翻山滿是鄉(xiāng)愁。
兩人修橋補路,捐建學校,仍覺不足,籌劃做更多實事。
在廣州,他們住進唯一涉外的東方賓館,房間破舊,服務落后,官員宴請時,突然停電,發(fā)電機折騰許久不靈,只能改燭光晚餐。
兩人動念,在廣州建一所頂級的國際化酒店。
四大家族在內地再次聯(lián)手,李兆基、鄭裕彤、郭得勝、李嘉誠等人合組財團,在廣州開建中國大酒店。
中國大酒店成為香港大亨投資大陸的起點。
此后,李兆基參與了國內最早新式小區(qū)修建,大舉進軍內地房地產;郭得勝四處拍地,王府井陸家嘴常見新鴻基招牌。
李嘉誠在潮州建公寓,建醫(yī)院,捐建大橋,8億創(chuàng)辦汕頭大學,60億入股鹽田港,并在長安街邊開建東方廣場。
鄭裕彤將酒店從廣州,一路建到北京、上海、西安和杭州,并興建發(fā)電廠和高速公路。
97香港回歸前,交接場館無人敢承接,唯鄭裕彤拍板承諾,97年5月前必然完工。
回歸當夜,維多利亞港煙花璀璨,香港會展中心燈火輝煌,鄭裕彤豪笑大醉:
“我就在會展中心的慶典現(xiàn)場,心里非常榮耀。因為這是我建的,我比誰都自豪!”
1990年,郭得勝因心臟病去世,給三個兒子留遺言“鴻基永固”。
出殯當日,李嘉誠、李兆基、鄭裕彤扶靈,港媒評論稱,這幾位扶靈者,已掌握半個香港的經濟命脈。
此后開啟的九十年代,四大家族雄踞香港之巔。排名已近固定:李嘉誠第一,李兆基與郭得勝家族交替第二,鄭裕彤穩(wěn)居第四。
1997年,四大家族均入全球財富榜前25名,財富總和超440億美元,相當于7個廣東的GDP。
TVB里,豪門劇長盛不衰,每部都有四大家族的影子。
《大時代》里,劉青云臥薪嘗膽搏殺命運,然而真正讓香港股市起死回生的,還是驚鴻閃現(xiàn)的大亨。
那位大亨,化名韋嘉誠。
大亨們的故事在熒幕中,在云端上,港民只余仰望。
傳聞中,大亨們熱愛打紙牌,順帶完成過億生意,另一個社交場是高爾夫球,一洞百萬,輸贏都一笑而過。
鄭裕彤常年居住的淺水灣豪宅,98萬元購入,后升值兩千倍,至20億元。外出打球時,他愛開勞斯萊斯出門,車牌“8888”,獨一無二。
他的新世界中心設在尖沙咀,施工時,他有空必到,喜歡站在最高處,望維港落日余暉。
維港金鱗浮蕩,云中的故事已不可考,獅子山下歌聲漸渺,張子強恍如一夢,轉眼便行至世紀交接處。
1999年國慶,李嘉誠、鄭裕彤、李兆基受邀登上天安門城樓觀禮。
長風浩蕩,他們意氣風發(fā)。
三
千禧年后,兩年間,鄭裕彤在內地開了100家周大福專營店。
他和朋友說“投資內地熱情高漲”,并在天津、沈陽和武漢,買荒地,蓋平價樓,賣給中低收入人群。
有人勸他項目不賺錢,他說,這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愛國。直至離世,鄭裕彤都是投資內地金額最多的港商。
2012年,86歲的鄭裕彤退休,半年后中風昏迷,4年后病逝。
少年便相識的李兆基扶靈,并第一次寫挽聯(lián):
今時今日知己離去
既感悲傷倍覺孤單
傳奇漸成往事,晚年,李兆基每次路過他和郭得勝創(chuàng)立的新鴻基招牌,總是深有感觸:
“SHK代表我們三個英文字母,他們已經不在,我亦年紀很大,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郭得勝病逝后,留下的三個兒子上演豪門恩怨,一度對峙公堂。最后以兄弟鬩墻,母親被告,董事入獄做結。
內斗最激烈的2012年,有老友清明節(jié)看到,郭得勝的墓前無人打理,香灰灑落墓前,碑上金漆剝落。
四大家族漸下神壇。2011年,李光耀受訪時,評價李嘉誠:
李嘉誠有什么暢銷全球的產品么?沒有,他只是收購地產、港口、零售業(yè)、通信公司,全靠和壟斷結盟。
兩年后,那年意氣風發(fā)的馬云說:這是互聯(lián)網的時代,不再屬于李嘉誠了。
同一年春天,李家的香港貨柜碼頭,工人舉起他的照片,畫上魔鬼雙角和獠牙,不滿工時工薪。
工人們抗議,要求政府設立“李嘉誠稅”,李嘉誠回應,“樹大招風”。
那年李嘉誠,連續(xù)第15年成為全球華人首富,而世界已失平靜。
四大家族以不同方式走入黃昏。
恒基地產股價自交棒后,年均增長率從5.8%降至2.1%;新世界發(fā)展因激進擴張債務飆升,新鴻基則因官司元氣大傷中。
今年3月17日黃昏,97歲的李兆基去世。晚年,他致力慈善,《大公報》評價稱,“一生回饋社會,貢獻國家,愛國心長存”。
李兆基離世后,四大家族創(chuàng)始人僅剩李嘉誠一人。
港媒稱,一個時代已轉身告別,李嘉誠是最后的“舊神”。
舊神站在長江集團70層辦公室上俯瞰,眾生如蟻,維港如畫,會當凌絕頂,但也高處不勝寒。
近十年,TVB劇中,首富形象一路走低,外觀都是光頭戴鏡,但行為卻是操控房價,壟斷市場。
梁文道說,最近幾年坐出租車,司機講起李嘉誠,“十個里有十個會立刻大罵”,港人親近的李超人早成往事。
2010年,曾跟隨郭得勝8年的助理出書,講述“地產霸權”。
港人從生到死都離不開四大家族壟斷產業(yè),壓榨悄無聲息。
屈臣氏是李家,711是李家,樓盤是李家,港口是李家,電力是李家,游蕩在空中的電話和寬帶信號,依然歸屬李家。
金融時報稱,除非有人愿意遷島,才能與李氏業(yè)務劃清界線。而小學生作文里,這里是“李家的城”。
李兆基離世時,港媒稱:
香港能有今日之輝煌,離不開傳奇商人的付出。但香港面臨的各種社會問題,也是拜幾大家族所賜,這就是“商人經濟”的一體兩面。
3月28日,深陷風波的李嘉誠,暫緩出售港口,而他面臨的抉擇,又何止港口。
鄭裕彤去世時,特朗普第一次擔任總統(tǒng)。李兆基去世時,特朗普已卷土重來。貿易戰(zhàn)讓東西風云變幻,怒海咆哮,巨大的多米諾骨牌,正轟然倒下。
周期再次輪轉。四大家族的興衰,便是一個完整的周期故事。
周期之初的勤勉,黃金時代的借勢,壟斷財富的保守,周期交接的狼狽,以及當下的慣性、進化和抉擇。
他的抉擇,成為四大家族最后的黃昏懸念,而答案將寫進歷史。
其實,很多年前,他已將答案刻在黑色簽字筆上。
2013年,長實集團周年晚宴,同事請李嘉誠題詞,他想起《管子?乘馬》里的話,后刻在筆上,送給高管:
事者,生于慮,成于務,失于傲。
那是穿越周期的大亨們,最深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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