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現(xiàn)書法魅力,書寫時代精神。3月23日晚8時,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與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合作推出的大型文化節(jié)目《中國書法大會》(第二季)開播,節(jié)目聚焦河南安陽殷墟、陜西寶雞周原、山東曲阜孔廟、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陜西西安碑林、甘肅敦煌六大書法勝地的18組極具代表性的中國書法作品,通過專家講解、穿越式情景演繹、現(xiàn)場互動和多種科技手段,打造一場書法文化盛宴,在筆墨渲染間探尋中華文化的深厚根脈。來自華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的陳志平教授成為點評嘉賓之一,在節(jié)目中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

陳志平與蒙曼、叢文俊一起成為央視《中國書法大會》第二季的點評嘉賓。
陳志平,華南師范大學教授、博導,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中國歷代書法資料整理研究與數(shù)據(jù)庫建設》首席專家、中國書協(xié)理事、廣東省書協(xié)副主席。其書學研究三次獲中國書法蘭亭獎,書法創(chuàng)作也備受肯定。
“參與《中國書法大會》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經(jīng)歷?!标愔酒浇淌趯δ隙加浾弑硎荆骸皶ǖ膹团d在當代已經(jīng)是國家文化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何有效傳播和推廣書法文化,是發(fā)展書法事業(yè)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高度決定影響力,首先是文化高度,其次是平臺高度,這兩樣在《中國書法大會》這檔節(jié)目中都有完美體現(xiàn)。”
《中國書法大會》第二季中,大量運用了VR、AR、AI等科技手段來展現(xiàn)書法魅力?,F(xiàn)代科技與傳統(tǒng)文化的結合勢必對書法的傳播和理解造成影響,如何看待這一問題?陳志平表示,“在人工智能時代,書法藝術背后深層次的東西將會愈發(fā)得到彰顯。VR、AR、AI等科技手段將書法歷史遺跡進行可視化處理,有助于以情景帶入方式深入對書法文化的理解。另外,通過視頻剪輯讓書法作品局部放大,呈現(xiàn)肉眼觀察不到的細節(jié),也顯示了科技的魅力?!彼瑫r認為,科技雖好也不能過度依賴。畢竟,書法是一門內(nèi)傾和縱向的藝術,視覺不能窮微盡妙,通過臨摹去感知可能是理解和進入的更好方式。

畫案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副對聯(lián)“山隨晏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雨來”,正是北宋文學家、書法家黃庭堅的詩句。
在陳志平辦公室的畫案后面,記者看到墻上掛著幾張拓片和主人平日的書法習作。其中一副對聯(lián)“山隨晏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雨來”,正是北宋文學家、書法家黃庭堅的詩句。陳志平多年來深耕黃庭堅書法藝術,他對黃庭堅的研究始于其首都師范大學的博士論文,在此基礎上出版《黃庭堅書學研究》一書,獲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獎一等獎。書法史研究專家曹寶麟教授曾評價道:“陳志平研究黃山谷之深曠古所無,書跡得黃氏法乳亦勢所必至?!?/p>
陳志平著《黃庭堅書學研究》。
對于陳志平來說,書法一方面是縱橫古今的書學研究,一方面是教書育人的立身學科,同時也是揮筆弄墨的書法實踐。圍繞書學研究和書法教育的諸多話題,他接受了南都記者的專訪。

陳志平教授就書學研究和書法教育的諸多話題接受南都記者的專訪。
面對面——
抓好眼前的書法普及教育,遠比書法的國際傳播更重要
毛筆書寫完全可以與時俱進
南都:《中國書法大會》節(jié)目提到“以文鑄魂,以藝通心”,你認為當代書法藝術在傳遞傳統(tǒng)文化精神時,應如何與現(xiàn)代社會對話?
陳志平:“以文鑄魂,以藝通心”雖然是對于文藝的總體要求,但就書法而言,可能更為適用。書法中的“文”不僅僅是文學,更應該是“文氣”——文雅之氣,主要通過讀書臨帖和提高學養(yǎng)獲得。除了文雅之氣,書法更應該體現(xiàn)“生命精神”,即作為活著的人的生動之氣韻。古人所謂的“骨法用筆”本質上就是將書畫中的筆跡當作人的“法身”,認為這是人生命氣韻的“跡化”。對于中國書法而言,不應該被“傳統(tǒng)”和“當代”的二元區(qū)分所宰割。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古人云:“藝者,心之使也,仁之聲也,義之象也?!边@一觀點在今天不但沒有過時,反而更應該得到強調,特別是在“人工智能”泛濫的大背景之下,毛筆書寫完全可以與時俱進,為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建設貢獻入古出今、道器融合、內(nèi)外貫通和天人和諧的精神力量。
南都:作為學者型書法家,你最新的研究重點是什么?
陳志平:我最近在做鳥蟲書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書法的奧妙其實就藏在“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八個字里面。“鳥飛”和“蟲爬”分別代表兩種動力方向,一向上、一向下,這對應著用筆的縱橫,也符合“沉著痛快”的要求?!傍B獸蹄迒之跡”是倉頡造字的悟入點,“鳥形”和“蟲跡”的不同組合,形成各種文字形態(tài)。庾肩吾《書品論》嘗有“魚猶含鳳,鳥已分蟲”一句,以前不明所以,現(xiàn)在看來,這無非就是說“魚”和“鳥”都是具象筆畫,而“蟲”則是抽線點畫。所謂的“分”,就是具象與抽象筆畫區(qū)分開來?!傍B形”和“蟲跡”也顯示了畫和書的分際,張彥遠說“無以見其形故有畫,無以傳其意故有書(蟲跡)”?!靶巍瘛迸c“跡—意”兩組概念將畫論和書論區(qū)別開來。唐代以前,書法用筆強調“勢”,主要是鳥飛法;唐代以后,書法尚“筆”,主要是“蟲爬”法。我甚至以為,《蘭亭序》主要是“鳥飛”法,而《祭侄稿》則是“蟲爬”法,這也對應了中國文化的中唐之變。唐以前,書法橫畫的末尾往往上揚,而唐代以后,書法橫畫末尾向下墜;唐以前尚天然與功夫,唐以后尚性情與學問,出入內(nèi)外之間,所謂“書道下衰”,有以象之。當然這些體悟并非人人認可,這也說明,理解書法,實在太難。如果不腦洞大開,是很難悟入,當然也不可能“自得”了。

《墨池編匯?!放c《中國古代書學文獻研究——以〈墨池編〉為中心》兩部著作出版后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
從《墨池編》研究中體味“為己”之學
南都:你完成的《墨池編匯校》與《中國古代書學文獻研究——以〈墨池編〉為中心》兩部著作,對古代書學文獻研究有何突破性的貢獻?
陳志平:《墨池編匯?!泛汀吨袊糯鷷鴮W文獻研究——以〈墨池編〉為中心》是我差不多花了17年時間做成的兩部書,出版后受到學術界廣泛關注。白謙慎教授評介此二書認為:“為當代書學研究領域貢獻了一部磐石般的著作”“為推進古代書學文獻的整理研究工作作出了極具開拓性的貢獻”。如果說有什么重要突破的話,主要是新版本的發(fā)現(xiàn),其中對復旦大學藏明橫野洲草堂抄本的鉤沉和對《法書要錄》三個傳本系統(tǒng)的源流考證是本書的亮點。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的評審專家認為此書“嘉惠學林”,但就我的切身體會而言,嘉惠的可能不是別人,而恰恰是我自己。通過這些年的“冷板凳”,我深切地感受到古人所說“為己”之學的滋味。從今往后,我可能不會再深陷??绷?,因為“沉潛”之學固然重要,但是“高明”之學也不應忽視,鳥飛蟲爬,需交替進行。
南都:你是否有通過跨學科方法來解決書學研究的問題?
陳志平:回想起來,我這些學問的得力處主要是兩點:一點是堅持自學,第二是盡量泯滅學科疆界。我碩士學習古典文獻學,博士學美術學(書法),以前也有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基礎,這些都是研究書法的必要儲備。當代以來,很多人津津樂道的“跨學科”,其實是一個誤區(qū),奧妙不在于“跨”,而在于“通”和“悟”,就像書法人喜歡侈談筆法,其實哪里來的“筆法”,分明全是“心法”。這樣說,可能與我受到黃庭堅的“禪學”和陳獻章的“心學”影響有關。
南都:就《墨池編匯校》與《中國古代書學文獻研究——以〈墨池編〉為中心》而言,你認為這種“文獻整理+理論研究”的模式對書法學科建設有何啟示?
陳志平:當代書法文獻的整理著作不多,主要原因在于這項工作吃力不討好,在大家都有“討好”之心的前提下,文獻工作是不可能做好的。當時很多人建議我做一個“定本”“范本”。所謂“定本”“范本”,其實是一個“陷阱”,雖然目前整理者、出版社和讀者對此趨之若鶩,但是無數(shù)事實表明,“定本”或“模板”往往是以犧牲多元化的文字表達和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為前提。對于古籍整理研究者而言,歷史本身是比文獻記載更有價值和吸引力的研究對象。我堅持“呈現(xiàn)式”的???,旨在構建宋代以前書學文獻的“坐標系”和“數(shù)據(jù)庫”。這一目標已基本實現(xiàn)。至于效果如何,要留待后人評說。與《墨池編匯?!凡煌吨袊糯鷷鴮W文獻研究——以〈墨池編〉為中心》是理論化的??背晒?,由十多篇文章組成,與《墨池編匯?!废嗷橛?。文獻學的最大特點是“互文性”,也就是說“文獻研究”不可以孤立進行,沒有所謂“正宗”和“純粹”的文獻學。單純的校勘整理,如果不和具體學科方向結合起來,如果不進行理論分析,表面上看可能收到為人作嫁衣的好名聲,實際上可能是一種自我設限,甚至是自欺欺人。我的工作有沒有欺人我不知道,努力做到不自欺是我的愿望。

陳志平教授書法作品。
繼承和發(fā)揚書法的“心學”傳統(tǒng)
南都:作為一名高校的書法研究者,你可否向公眾簡要談一下你心目中的書法是什么?
陳志平:書法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作為藝術貫通了“天”“地”“人”“文”,作為學術融匯了“文”“史”“哲”“藝”。我在《中國書法大會》第二季上說過一句話:“中國藝術的發(fā)展方向應該是,印是向畫看,然后印和畫向書看齊,印、畫、書向詩看齊,印、畫、書、詩最后向人看齊,都成為‘心印’。”然而,當代以來詩書畫印的發(fā)展順序恰好是顛倒和錯位的。書法“美術化”是獨特表征,我認為書法的“人文化”是向上一路,書法的“美術化”是向下一路??赡苡腥瞬煌馕业目捶?,會指責我這是走回頭路。其實,就算真想回頭,恐怕也是回不去了。理性的回頭也比無謂的冒進要好很多,所謂“退步原來是向前”是也。
南都:你曾提出“嶺南書法真正產(chǎn)生全國性影響始于陳獻章”,請問這一論斷的依據(jù)是什么?
陳志平:嶺南在明代以前,經(jīng)濟文化相比較中原地區(qū)呈現(xiàn)出落后的局面。嶺南步出落后局面是從明代開始的,陳獻章的“心學”首次讓嶺南文化北傳并產(chǎn)生全國性的影響。白沙“心學”之所以構成嶺南文化的重要表征也與物質文化有關,比如他使用的“茅龍筆”就是因陋就簡的產(chǎn)物。茅龍筆沒有“筆心”而且極為獰劣難控,其重要意義在于弱化了書寫時對于工具材料的依賴,反過來倒逼書寫者發(fā)揮人的本質力量。筆“無心”,人“用心”,此“心”既“有”又“無”,符合自然之道而能“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調吾性”,這可能就是嶺南“心學”的宗旨吧。
南都:如何理解“心正則筆正”在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你對青年書家的成長有何建議?
陳志平:據(jù)我研究,柳公權“心正則筆正”之“心”首先是指物理層面的“筆心”,包含制筆和用筆兩個方面,至于“人心”乃是一語雙關的“言外之意”,這一觀點不啻可發(fā)千年之覆。書法史上借書法來進行規(guī)益的例子并不鮮見,特別是在宋代以后,揚雄的“心畫”說通過“心正則筆正”說的轉化,為書法切入世道人心,進行政治和道德評判提供了強大的思想武器?!靶恼齽t筆正”之“心”本來具有多重含義,但是在后世的闡釋中,多歸結為道德人品,書法的藝術評判一變而為道德評判。這造成了兩種后果。從積極的一面看,書法可以借此進入主流話語系統(tǒng),從而確立自己的社會身份和文化立場,由內(nèi)向外實現(xiàn)凈化人心、服務社會的功能。書法與人心的緊密結合,為書法藝術注入了難得的文化內(nèi)涵,對于提升書法的品格意義重大。從消極方面看,書法的“心學”傳統(tǒng),使書法失去了獨立的地位,成為“人”和“文”的附屬品。書法藝術批評異化為道德人格評判,很容易導致簡單粗暴、言人人殊、不可究詰的境地。與書法的“心學”傳統(tǒng)相對應,還存在書法的“形學”傳統(tǒng)。當代的書法發(fā)展在繼承傳統(tǒng)的“心學”“形學”傳統(tǒng)之外,又接受西方藝術觀念和近百年美術思潮的影響,走上了“美術化”的道路,這是造成當前書法觀念空前混亂的根本原因。
“以古觀今”還是“以今觀古”,“向內(nèi)”還是“務外”,明白這些問題才能為陷入困境的中國書法尋求解困的良方。從現(xiàn)實情況看,書法的“心學”傳統(tǒng)在提振民族精神、緩解技術壓迫、凈化藝壇風氣方面會起到不可忽視的重要重用,繼承和弘揚這份遺產(chǎn)對于當前的文化建設而言,其意義自不待言。
期待有限度地推進全民毛筆書寫
南都:在全球化背景下,你認為中國書法應如何構建自身的話語體系?
陳志平:我2010年在日本京都花園大學訪學一年。后來編撰《書學史料學》,對于域外書法也有過關注。中國書法雖然在歐美和漢文化圈的日韓都有一定程度的傳播,但根基還是在中國。中國書法全球化完全沒有必要,也不可能。但是明確中國書法的民族性和自主性,卻是當務之急。多年前,旅法學者熊秉明提出“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的核心的核心”這一論斷,可惜沒有人認真論證過。我在最近的研究中,慢慢發(fā)現(xiàn)背后的邏輯,正在構思撰寫一部書,書名都想好了,就叫《書法“心”史》,這應該也算“如何構建自身的話語體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吧?!
我以前在暨南大學工作,暨南大學是僑校,海外聯(lián)系多;現(xiàn)在調到了華南師范大學,華師是地方院校,所以視野只能從“四海”轉向“五湖”了。但我一直認為,中國書法首先是中國人的事,而且屬于未來的中國人,因此抓好眼前的書法普及教育,遠比書法的國際傳播更重要。
南都:你對當下熱愛書法文化的年輕人有什么寄語和建議嗎?
陳志平:當下教育出現(xiàn)的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能做到好好地“讀書寫字”。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到讀書聲了,而中小學乃至大學生握筆“寫字”也成了問題。也很少有人知道“筆正”的真實含義,更不知“筆正”之于書寫和做人的重要性,當然我說的是毛筆書寫。學習知識要達到了然于心的效果,可以先通過了然于“口”與“手”的方式進行,這也是讀書寫字的意義所在。我想,在現(xiàn)在和將來一段時間內(nèi),有步驟、有限度地推進全民毛筆書寫,是一件非常有必要而且可行的事情。

陳志平書法作品。
南都:你在書法文化的研究、推廣和創(chuàng)作方面還有哪些計劃和目標?
陳志平:我調到華南師范大學后,主要的努力方向是助力書法基礎教育的人才培養(yǎng),接下來的主要工作之一是籌建華南師范大學書法研究院。對于書法創(chuàng)作,我沒有太多想法,但是會堅持讀書寫字,希望做一名有古典情懷的文人學者,希望“以人弘書”而不是“以書弘人”。
采寫:南都記者 周佩文 實習生 何夢怡
攝影:南都記者 鐘銳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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