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林清玄
有一天晚上,馬祖道一禪師帶著百丈懷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三個得意弟子去賞月,馬祖說:“這樣美的月色,做什么最好?”
西堂智藏說:“正好供養(yǎng)。”
百丈懷海說:“最好修行。”
南泉普愿一句話也沒說,拂袖便去。
馬祖說:“經(jīng)人藏,禪歸海,唯有普愿獨超然于物外。”
(智藏對經(jīng)典可以深入,懷海會在禪法成就,只有普愿獨自超然于物外)。
我很喜歡這個禪宗的故事,在美麗的月色下,供養(yǎng)而使心性謙和,修行提升心靈清凈都是非常好的,可是好好地賞月,不發(fā)一語,則使人超然于物象之外,心性自然謙和,心靈也在無心中明凈了。
因為天上固然有明月皎然,心里何嘗沒有月光的溫柔呢?這是為什么寒山子說“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的緣故,也是禪師以手指月,指的并不只是天上之月,也是心里的秋月,心思短促的人,看見的是指月的手指;心思朗然的人,越過了手指而看見天邊的明月;心思無礙的人,則不僅見月見指,心里的光明也就遍照了。
僧肇大師曾寫過一首動人的詩偈:
旋嵐偃岳而常靜,
江河競注而不流;
野馬飄忽而不動,
日月歷天而不周。
一個人的心如果能常靜、不流、不動、不周,就可以觀照到,雖然外在世界遷流不息,卻有它不遷流的一面;一個人如果心中長有明月,就知道月亮雖然陰晴圓缺,其實月的本身是沒有變化的。
在更高遠心靈的道之追求,是要使我們能像天上的云一樣自由無住,無心出岫,長空不礙,但是當化成一朵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俯視人間的現(xiàn)實呢?
現(xiàn)實的人間會有一些污泥、一些考驗、一些殘缺、一些苦痛、一些不堪忍受的事物,此所以把現(xiàn)實人間稱為“滾滾紅塵”,滾滾有兩層意思,一是像灰沙走石,遮掩了人的清明眼目;二是像柴火熾烈,燃燒著我們脆弱的生命。每一次我想到作家三毛的最后一部作品叫《滾滾紅塵》,寫完后投繯自盡,就思及紅塵里的灰沙與柴火,真是不堪忍受的。

灰沙與柴火都還是小的,真實的“滾滾”有如汪洋中的波濤,人則渺茫像浪里的浮沫,道元禪師說:“是鴛鴦呢?還是海鷗?我看不清楚,它們都在波浪間浮沉?!辈还苁敲利惾瑛x鴦,或善翔像海鷗,都不能飛出浮沉的波浪,人何能獨獨站立于波濤之外呢?
云,是很美、很好、很優(yōu)雅、很超然的,但云在世間也不是獨立的存在,它可能是人間的煙塵所凝結,它一遇到冷鋒,也可能隨即融為塵世的淚水。
因此,道的追求不是獨存于世間之外,悟道者當然也不是非人,而是他體會了更高的心靈視界罷了,這更高的心靈,使他不能坐視悲苦的人間,也使他不離于有情。這是一種純凈的詩情,王維有一首《文杏館》很能表達這種詩情: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邁向詩心與道情的人,是以高潔的文杏做成梁柱,以芳香的茅草蓋成屋宇,雖然居住于自然與美之中,心里卻有問世的意念,想到在棟梁間飄忽的白云,不知道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要去化作造福人間的雨呢?
要去化雨的白云,是體知了燥熱的人間需要滋潤與清涼的雨,要去問世的高士,雖住于杏樹香草做成的房屋,已無名利之念,但想到滾滾紅塵,心有不忍。
道心與詩心因此都不離開有情,不是不能離開,而是不愿離開,試想藍天里如果沒有云彩與晚霞,該是多么寂寞。
智者,只是清明;覺者,只是超越;大悲者,只是廣大;并不是用皮肉另塑一個自我,而是以活生生的血肉作人的圓滿、作心的清明、作環(huán)境里的燈火。
在《臨濟錄》里講到臨濟義玄禪師開悟以后,時常在寺院后面栽植松樹,他的師父黃檗希運問他說:“深山里已經(jīng)有這么多樹了,你為什么還要種樹呢?”
臨濟說:“一是為了寺院的景色;二是為后人做標榜?!?/p>
所以他的師兄睦州對師父說:臨濟將來經(jīng)過鍛煉,定能成一棵大樹,與天下人作陰涼。”
不論多么大的樹,都是來自一顆小小的種子,來自一尖細細的芽苗、長成大樹的人不該忘記天下人都是大樹的種子與芽苗,因此誓愿以陰涼的樹蔭,來使天下人得以安和的生活。
出世的修行,是多么令人向往呀!但是“微風吹幽松,近聽聲愈好”,如果沒有化作人間雨的立志,那么就會像一朵云,飄向不可知的遠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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