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大衛(wèi)·坎納丁 譯者:孫逸舟

大英帝國已經從地圖上消失了,但它并沒有徹底從人的頭腦中消失

上全部都已經是過去式了,因為其所描述的那個等級制帝國的世界——“一個完整的互動體系”——我們已經失去了。但是,它的確消失了嗎?我們確實失去它了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是的,但不完全如此。世事變遷,但仍有幸存者存活下來,仍有遺存物遺留下來。誠然,這個曾興盛于1850年代至1950年代,并在1897年維多利亞鉆禧慶典和1935年喬治五世銀禧慶典之間達到頂峰的 “廣大互聯的世界” ,已經消失了——恰當反映這一歷史性革命事件的,是羅賓·庫克在1997年5月就任英國外交大臣后作出的一項曾被媒體報道的決定:將昔日英國殖民地長官和印度王公的肖像從他辦公室的墻上摘下。但是,在那些曾是大英帝國屬地的地方,無論是帝國中心還是帝國外圍,仍有等級制的蹤跡可尋——無論是作為結構還是情感,作為制度或是意識形態(tài),而且這些蹤跡有時會出現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南亞,無論當年曾受到英印當局和國大黨政府怎樣的對待,失位的土邦王公還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自己的財產和地位,其中一些人還以外交官、邦長官、內閣部長或民意代表的身份繼續(xù)參與印度的公共生活,而印度總統身邊則環(huán)繞著各種當初專門為英國副王創(chuàng)設的禮器儀仗。

在離印度不遠的馬來亞,素丹們的境遇比這還要好,他們挺過了日本的侵略和占領,挺過了左翼游擊隊前所未有的襲擾,還挺過了英國當局有意背棄歷史上的條約義務、不再支持他們的做法——簡單來說,英國人是想像早先拋棄印度王公那樣拋棄他們。以此為宗旨,殖民地事務部在1945年到1948年曾試圖建立一個馬來亞聯邦,素丹們在其中的權力和地位將受到極大削弱,而英國則將向其他社會群體移交權力。不過,與印度不同的是,當地并沒有出現要求削減世襲統治者權力的聲音,而素丹們及其臣民的抗議聲浪之大——一如1930年代的情形——最終迫使英國人放棄了閹割他們權力的做法。這之后,經與新興民族主義者開展審慎合作,世襲統治者保住了自己的權勢,獨立談判異乎尋常地平穩(wěn)推進,其間沒有發(fā)生民族主義騷亂,素丹們的權位也沒有動搖。結果,當馬來亞于1957年獨立,“保障諸位殿下作為各邦立憲君主的地位和聲望” 成為新憲法的關鍵條款;各邦統治者同意,新國家的君主將由他們互選產生,每屆任期5年,人選在各邦之間輪換。與英國人為他們設想的一種(注意英國人再次使用的類比)“介于一位18世紀的主教和一位世襲的英國郡守之間” 的地位相去甚遠,他們的權力幾乎毫發(fā)無損地保留了下來,直到最近。

上述印度和馬來亞的不同案例表明,從英國統治下獨立,既有可能促使社會等級制和世襲統治者的權力走向終結,也有可能促成對這些事物的維護。介于兩個極端之間,舊帝國的某些部分出現了一幅傳統社會等級體系和社會認知得以有限存續(xù)的圖景。曾經由英國建立或保護的文萊、約旦、布干達、湯加、萊索托、科威特、阿曼和斯威士蘭等君主國都還在延續(xù);而從尼日利亞 (四分之一的內閣成員由酋長擔任)到津巴布韋 (執(zhí)政黨在地方層面垮臺后,胡伊薩酋長的權力得以復興),酋長威儀和部落認同則繼續(xù)在曾是英屬非洲殖民地的土地上存續(xù) (或得到恢復)。這些還不是僅有的標志。在女王最近對加納的訪問中,她在幾場杜爾巴大會上接見了阿散蒂酋長們,此情此景絕對會讓盧嘉德勛爵感到欣慰;納爾遜·曼德拉的權威,顯然有一部分來源于他作為一名世襲的南方恩古尼小酋長的地位;而上一任英聯邦秘書長則是尼日利亞的埃梅卡·阿尼奧庫酋長。與此同時,在加拿大和新西蘭,因紐特和毛利酋長們得到了相當的關注和尊崇,這是他們的先輩在帝國年代從未得到的。

即便對于英國本身,以及過去的白人定居殖民地而言,作為等級制的帝國也還沒有徹底終結,還有一些早應完成的調整工作和姍姍來遲的解體步驟正在進行中——也或許并沒有在進行中,因為這些都不是不可避免的。1999年11月,英國上議院中的世襲貴族席位基本都被取消,這一發(fā)生在昔日帝國中心的事件,是對土地貴族、不成文憲法傳統和伯克式的有機憲政體制的一次毫不含糊的打擊,早在1911年的《議會法》中就有過預示和承諾。但是,在這兩個年份之間的20世紀絕大部分時間里,并沒發(fā)生過什么實質性變化,只要英國還是一個帝國,傳統的世襲貴族們就還繼續(xù)留在傳統的上議院中。然而,一旦大英帝國在人們眼中無可挽回地終結了,世襲貴族們便很快隨之而去了——確切來說,這發(fā)生在香港回歸中國兩年后。海外最后一個重要的殖民據點的終結,和本土最后一個重要的等級制堡壘的終結,幾乎同時發(fā)生,這不會是個巧合。目前還出現了對英國的榮譽體系進行全盤檢討和合理化的呼聲,畢竟,即便在終結了圣帕特里克騎士團、印度之星騎士團和印度帝國騎士團,并停止授予各種海外經歷相關的勛章后,這一體系仍然固執(zhí)地困在一種維多利亞時代晚期和20世紀早期式的錯覺中,其不合理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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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權刊發(fā),選自《帝國作為裝飾品:英國人眼中的大英帝國》,[英]大衛(wèi)·坎納丁 著,孫逸舟 譯,當代世界出版社 2025年3月。

相同的觀點也出現在三個繼續(xù)以伊麗莎白二世女王為元首的前自治領國家中。的確,她同時分別是加拿大女王、澳大利亞女王和新西蘭女王。但是,這幾個位置從本質上講是難以協調的,因為她平時遠在世界的另一頭,只是偶爾才來訪問這幾塊海外國土;不僅如此,它們還是舊式的帝國君主制的遺存,而不是充滿活力、獨立自主的國家身份的表達。這些位置還會存在多久?在世襲貴族被趕出英國上議院后,幾乎同時發(fā)生,但結果似乎相反的是,澳大利亞在一場全民公決中,以55%對45%的多數,保留了女王作為本國元首的地位。一種觀點認為,大英帝國基本上和整體上是鄉(xiāng)村和農業(yè)性質的;而與這種觀點相一致的是,澳大利亞君主制最鮮明的支持者來自昆士蘭、塔斯馬尼亞和西澳大利亞這些城市化水平最低的州,這些支持者嚴厲批評的對象是住在悉尼、墨爾本和阿德萊德的“葡萄酒共和派”,后者是那些當年從未得到過帝國精英圈子青睞的中產階級城市居民的后代。不過,盡管傳統派在短期內取得了勝利,人們總體的感覺是承認君主制終將結束——不僅在澳大利亞如此,在其他以女王為元首的英聯邦國家亦如此。在君主制終結之時,等級制帝國的殘余就將消失殆盡??墒?,誰能確定這種情況一定會發(fā)生?誰又能自信地預言這種情況何時會發(fā)生?

與此同時,這樣的態(tài)度和認知也確實存在于昔日英國和帝國等級制的頂點,即女王個人身上——準確地說,只是部分地存在。她在英聯邦首腦會議上恰當地扮演著一個后帝國時代的低調參與者的角色,她默默接受了在她1952年即位時仍然君臨帝國的君主威儀的持續(xù)萎縮,她在千禧年訪問澳大利亞期間,在表達自己對當地人民的美好情感的同時,強調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決定自己國家的君主制度和憲政體制的未來。在另一方面,她的祖父母和父母曾是印度皇帝和皇后,她喜愛那個屬于土地貴族和大地產的傳統世界,她對于勛章、制服、獎章、授勛儀式和各種典禮的熱情一如她的先輩。身居帝國等級制遺存的頂點,她樂于見到各種事物有序、不變,這是毫不奇怪的。她生于1926年,在喬治五世銀禧慶典時已經9歲,因此,她也是帝國的孩子,并在1947年訪問南非期間,借自己21歲生日的機會,宣誓自己將把一生奉獻給這個帝國。另外,她似乎特別偏愛那些身為大英帝國鼎盛時期屬地君主的后代的國家元首,例如已故的約旦國王侯賽因(巴斯名譽騎士大十字、皇家維多利亞名譽騎士大十字、皇家維多利亞頸環(huán)獲得者)以及文萊素丹(圣米迦勒和圣喬治名譽騎士大十字)和湯加國王(圣米迦勒和圣喬治名譽騎士大十字、皇家維多利亞名譽騎士大十字、大英帝國名譽騎士司令)。

或許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傳統觀點和認知不但在女王身上延續(xù),還在下一代的查爾斯王子身上傳承。作為海格羅夫莊園的所有者和龐德伯里新市鎮(zhèn)的創(chuàng)立者,他對事物的“自然”秩序深信不疑:無論是在一支部隊里還是在一座莊園里,人人應該各安其位,遵循尊崇和等級的原則。這些關于內部事務的認知和預設也像影響他的祖先那樣,影響了他本人對于那些曾是大英帝國屬地的國家和民族的看法。他認為,假如喬治三世前往北美做一次訪問,13個殖民地便不會反叛英國,因為殖民地居民將了解到國王為人的正派。他希望遵循他叔公的先例成為澳大利亞總督,在了解到這是很多澳大利亞人不想看到和不會歡迎的情形后,他深感失望。約旦的侯賽因國王逝世后,在圣保羅大教堂舉行的追思禮拜上,他在悼詞中認為逝者與自己處于平等地位 (就像當年那位威爾士親王認可夏威夷國王的地位一樣),認為已故國王的社會等級消解了他們之間的種族差異,“將貝都因阿拉伯人的品質和——在我看來——英國紳士的品質完美結合起來?!贝笥⒌蹏呀洀牡貓D上消失了,但它并沒有徹底從人的頭腦中消失——在白金漢宮和其他地方,它留下的等級制情緒和某些結構仍在延續(xù)。

本文為《帝國作為裝飾品:英國人眼中的大英帝國》一書“第十二章 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