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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好久都沒得我的腳板印嘍,我以為李蘭已經(jīng)成傳說了,你們居然又把這個八婆撈了出來,哈哈。

四川人喜歡麻將,江湖上戲稱“麻省”,叫成都理工學院為“麻省理工學院”,說成都市的市花是杠上花。都說飛機從四川上空飛過,聽到的是一片麻將聲,非常榮幸,我就在這一片麻將聲中長大。

我的性格特質(zhì)是干一行愛一行,學一行鉆一行,當賭徒的時候,我就認認真真當賭徒,做保姆的時候我就認認真真做保姆,如果將來能當總統(tǒng),我肯定也會認認真真當總統(tǒng)。

我在成都讀的幼兒園,后來才到?jīng)錾揭粋€小縣城鹽源和父母住一起。我特別感謝幼兒園教我跳舞的老師,是她讓我愛上了跳舞。

十幾歲,我就是縣文化館的臺柱子了。除了跳舞,我還喜歡唱歌,美聲唱法哦。如果那時候有這么多選秀節(jié)目,我老早出來了。給我一個舞臺,說不定我也能成為楊麗萍。

每次代表縣上到?jīng)錾街輩⒓游璧复筚?,我都是第一名。我有一米六八,和我搭檔的男演員都比我矮,好幾次表演都接不住我,把我摔到地上。

我還喜歡文學,高一寫的手稿就有十幾萬字。

1990年,我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到?jīng)錾酱髮W的機電系。

上了大學,覺得不可能再走藝術(shù)這條路了,要好好學習??偣?6門課程,我只放翻了一門,《電工學》。

掛科是因為我看《紅樓夢》,我把《紅樓夢》翻來覆去地看了三遍。我覺得我讀懂《紅樓夢》了。它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書之一,里面文學、藝術(shù)、哲學,啥都有?,F(xiàn)在這本書還放在我的枕頭邊,我可以隨時從任何章節(jié)看起。

1993年,我分配到西昌的涼山州郵電局,負責維修長途電話臺,唯一用到的知識,就是掛掉的那門《電工學》。

剛畢業(yè),好單純啊,就像一張白紙。我人長得漂亮,好多人給我介紹男朋友。

我老公跟我一樣,家境很好,出身很好,我一米六八,他一米八幾。覺得兩個人條件都差不多,很合適,就結(jié)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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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愛打麻將,西昌更是全城搓麻,一走到小區(qū)樓下,就聽到樓上全是嘩嘩嘩的麻將聲。出去吃飯,等位子的時候都要先搓幾把。去喝喜酒,婚禮結(jié)束,新人和賓客集體打麻將。

這幾乎是我們這個小城最大的娛樂活動和精神生活了,如果你不會打麻將,大家會把你當怪物,不愿意和你耍。兩個不認識的人,幾圈麻將下來,就成熟人了。

我們兩口子都是蜜水里泡大的人,從來沒嘗到過生活的艱辛,看到人家打麻將好玩兒,就跟著玩兒,小賭怡情嘛??墒鞘殖舻煤?,經(jīng)常輸錢,又不服輸,就越干越大,越走越遠。

不賭博的人不明白,賭博,其實也是一種精神追求,只是這種追求比較極端。賭場跟官場、商場一樣的,賭博的人初衷也是為了家人能生活得更好,在牌桌上拼搏奮斗。

我當初也是想多贏點錢給女兒買架好一點的鋼琴,不過后來十多架鋼琴的錢都輸?shù)袅恕?/p>

人都是要有精神寄托的,我們都是無神論者,就只有打麻將了。

剛開始只打兩塊錢一炮的小麻將,不過癮又改成五塊的。五塊錢一炮的小麻將,一個晚上我最多輸了九百八。

牌桌是最平等的地方,沒有階級觀念,也沒有貧富差別,上下級,父子兄弟夫妻一坐上牌桌都是牌友,都是賭徒,我點炮了我就給錢,你點炮也乖乖掏錢。

那時候一天輸贏好幾萬,一個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算啥子渣渣哦,點一炮都不夠。越輸越想撈,哪個來錢快就學哪個,很快就學會了金花和開縱隊。

你在港片里看到過的,我都經(jīng)歷過。

錢在賭場簡直不叫錢,有人十幾分鐘就輸五十萬,也有人個把小時就卷走上百萬。

金花是三張牌比大小,縱隊是兩張麻將牌比大小,一兩分鐘就定輸贏了。贏了,桌子上的錢全撈過來歸你,好雄壯,可是下一把牌又讓你輸?shù)孟胩鴺?。一會兒萬人之上,一會萬人之下,每天都在體驗大喜大悲。

這種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生活太刺激,太過癮了。一個星期我除了上班,只有十多個小時會下牌桌休息,其余時間都在桌子上,從這張桌子發(fā)到那張桌子。心里毛焦火辣的,一進賭場心就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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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場是流動的,每天由水公司派車,把我們今天拉到這里,明天拉到那里。

水公司你知道嗎?其實就是高利貸,專門做賭場生意的。我們都不帶錢,怕被警察抓。輸了就向水公司借錢付賭資,利息非常高?;厝ペs緊籌錢還給水公司,否則幾天下來你可能連利息都還不起了。

錢來得快,也不心疼。有次在農(nóng)村賭,半個小時我就贏了一萬多,心情大好,我就給大家發(fā)紅包,見者有份。

還有一次,場子剛開,有個人四五把就把場上的十幾萬全贏了,他沒帶包包,脫下衣服包起錢就走,打車存錢去。

那時賭場上流行一句話,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舍得下注。每個輸錢的人都相信自己下一把肯定會贏更多,一把又一把,所以才越陷越深。

賭博的希望和絕望就在牌桌上翻牌的短短一瞬,就像一個個秘密被揭開的感覺,多刺激啊。牌好,你內(nèi)心狂喜,表面還要裝作很鎮(zhèn)定。所以打牌的人都很善于察言觀色,從對家的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去揣摩他的內(nèi)心,判斷他的牌。

沒錢時,我就看別人賭。前面坐了一屋子的人,全是賭徒的小蜜或家屬,這邊坐的全是水公司的人,看過去除了錢就是人腦殼,嘩嘩嘩都是數(shù)錢的聲音。多誘惑人啊,說不定這些錢一會兒都是我的了。

2002年,我發(fā)現(xiàn)賭場上突然多了很多生面孔。他們是一家鋼鐵廠的下崗職工,被買斷工齡,都拿著養(yǎng)老錢到賭場上來拼人生。

半年后,這些人全部消失了,被打死了。打死是賭博的專業(yè)術(shù)語,就是輸光了的意思。

我們單位也有很多下崗的,我突然感覺很凄涼。

還有個朋友,前兩天還在賭場上生龍活虎的,過兩天買了瓶農(nóng)藥到他媽媽墳前去喝了。賭場上經(jīng)常有人還不上水公司的錢,自殺、逃走,大家都麻木了,覺得很正常,但是這個朋友自殺還是讓我很震驚。其實他只欠了水公司兩萬塊錢。他是絕望,這種生活太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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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抱著希望沖進去,扛著絕望沖出來,每天都在反省,但一沖進去又很嗨。

很快,家里的幾十萬存款都被我輸光了。每天神經(jīng)高度緊張,父母親戚都在責怪,很厭倦這樣的生活,沒自尊,最難受的是在女兒面前沒自尊。

上一個蛇年,也就是2001年我贏了很多錢,又很快輸光了。

靠運氣吃飯的人都很在意屬相和日子。我舉個例,如果有個人那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襪子穿反了,他那天就肯定不會去賭場了。贏錢的時候就要長驅(qū)直入。

我和屬虎的人蓬起來(合伙)打就經(jīng)常贏錢。今天屬龍,你不知道吧?每一天都有屬相的。

馬年,也就是2002年,我動了一次手術(shù),把膽囊拿掉了。從小到大身體都很好的我,突然需要住院了,還被麻醉。手術(shù)后動不了,賭場去不了,只好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回頭一看,自己賭了那么多年,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空了,即使贏錢也只能獲得短暫的快感。

我有個最好的朋友,長得像劉曉慶,很美,總是神采飛揚,她才40歲,也下崗了,每天打點小麻將混日子。2003年,我31歲,如果再不改變,十年后我就會像她一樣了,覺得好可怕啊。

我明白,如果不離開這個地方,我永遠戒不了賭。

這感慨又觸動了我的另一根神經(jīng)。我從中學時代就喜歡文學,賭得最瘋的時候,每天凌晨回家都要看一兩個鐘頭的書才睡得著。我的床頭堆著不少書,《當代》,《十月》,《中篇小說選刊》,看多了突然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比小說里的生活還精彩刺激。我想把它寫下來。

我瞞著家里人悄悄去辦了辭職。我辭職那天,正好張國榮自殺。

手續(xù)辦完了,我坐在沙發(fā)上平靜地跟老公說,我下崗了。老公竟然不吃驚,他甚至有點佩服我。我說我要去北京寫小說,他很支持我。

正打算走,“非典”來了,我決定先在家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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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坐下來就思緒飛揚,卻不知該如何下手,可我沒有退路了,管他的,先想什么寫什么吧,寫好了到北京去找老師。北京那么大,肯定會有老師對我這個題材感興趣的。

那幾個月除了買菜我基本不出家門,那是我們兩口子結(jié)婚以來最平靜的一段好時光。

小說寫了一半的時候,老公有天下班回來說公安開始抓賭禁賭了,起因是一個縣團級干部挪用公款賭博,又欠了水公司的錢,被水公司脅迫,自殺了。

城市里一陣騷亂,比鹽鋪還密集的茶館統(tǒng)統(tǒng)關門了,打慣了牌的人吃完了飯不知該去哪兒,我那些賭友全鳥飛獸散,自殺的自殺,逃跑的逃跑,還有些漂往其他省市的賭場繼續(xù)賭。

那一年,《當代》有兩部小說吸引了我,一篇是《藍衣社碎片》,一篇是《白豆》,尤其是《藍衣社碎片》的作者丁三,竟然是一個從來沒發(fā)表過文章的人,這大大地鼓舞了我。再一看,兩篇小說的責編都是周昌義,我一定要到北京去找那個叫周昌義的老師。

2004年春節(jié),北京不鬧“非典”了,我也該出發(fā)了。

我去給公婆辭行。公婆是一對修養(yǎng)極好的老人,他們一生婚姻美滿,事業(yè)有成,可對我們這對糊涂蛋夫妻卻束手無策,眼看著我們把本該過得紅紅火火的小日子糟踐得千瘡百孔。走到這一步了,能表達他們還深愛我們的方式,就是幫我們照顧女兒,希望我們能重新開始。

可我在北京該怎么活下去,又能有精力寫小說呢?曹雪芹寫《紅樓夢》寫了一輩子,我至少也得寫好多年吧。

想來想去,覺得當保姆可能是最好的辦法了,既居食無憂又不費太多的精力。那時,正遇上川妹子進京當保姆大潮,在成都培訓了兩星期,春運還沒結(jié)束,我擠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很豪邁的感覺,想著,北京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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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東家只有一個條件,活干完了我要有自己的時間寫小說,其他的都不在乎。有的東家也會說,我是找保姆,又不是找作家。

為了找到一個適合寫作的環(huán)境,兩年多我換了十來個雇主,最后到了王女士家。

王女士是個容易被精神力量所吸引的人,大方地把她的電腦給我用。

當保姆很單純,每天接觸的就那么幾個人,做家務的時候就滿腦子構(gòu)思小說?;罡赏炅?,就關起門來寫。

2005年國慶前,因為邊做家務邊構(gòu)思小說,一不小心把王女士家一個漂亮的瓷人給打壞了。我專門跑到賽特商場去看,要兩三千一個,好貴啊,我嚇壞了。

我主動說工資我不要了,我的工資是1500一個月。他們也挺好的,沒怎么責怪我。

小說寫好了,我到《當代》去找周昌義老師。來北京前,我沒發(fā)表過一個鉛字,但我不怕。那么多年的賭場生活,給了我一種智慧,人在江湖,不要輕易言輸。

見到周昌義老師,我激動得滿臉通紅,哆哆嗦嗦先把身份證拿給他看,他說不看這個只看稿子。我把稿子交給了他,他說看完再說。

周老師很隨和,我把我的經(jīng)歷講給他聽,他說,哎呀,你這把賭得也太大了。

走出朝內(nèi)大街166號,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放聲大哭。那天下很大的雨,當時就想,北京好安逸哦,那么大,沒得人認識我,可以隨便哭。

在周老師的指導下,我寫了四次,推翻了四次。 太煎熬了,寫的時候感覺心都寫爛了,一坐到書桌前就淚流滿面。

如此幾番后,總算成了,我在最后一遍稿子末尾記下了2006年1月25日。

2006年6月1日,《以賭為生》在《當代》上發(fā)表了,一共19萬字。

小說發(fā)表后,王女士一家也替我開心,我請他們吃飯慶祝。我反而沒感覺,已經(jīng)麻木了,之前做了很多次夢,如果發(fā)表了我會怎樣怎樣,快樂已經(jīng)提前預支光了。

《以賭為生》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哇,全國的媒體都來采訪我,報紙上都是關于我的報道,沒東家敢請我做保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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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我回西昌了。之前,除了老公,沒人知道我在北京當保姆?,F(xiàn)在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西昌的電視臺、報紙都很熱切地宣傳這本書,很轟動。當時覺得,我終于成功了?,F(xiàn)在覺得多大個事兒啊。

《以賭為生》在西昌賣斷貨,大家都在書里撈原形,對號入座。以前的領導說,那段時間涼山州郵政局開黨組會,會議開始前都要先學習一下李蘭的小說。

回到家,我的身份已經(jīng)不是賭徒,而是作家了。突然發(fā)現(xiàn),那兩年半的保姆經(jīng)歷也挺有趣的,就待在家里寫《我是保姆》。

全家人都支持我寫作,特別是我老公,為了不打擾我,每天早上六點就出門,要半夜12點才回家。他說他這輩子只讀完過一本書,就是《以賭為生》。

我寫小說很投入,一進入狀態(tài)就感覺靈魂在飛,跟隨角色又哭又笑。這時候誰也不能打擾我,電話都要擱起來,否則我正在神游,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我會嚇瘋的。

那段時間,寫得恍恍惚惚,幾個月都不下樓,女兒要是上樓都要先在下面咣咣當當弄出點聲響,把我叫答應才敢上來,怕嚇著我。

2008年,《我是保姆》出版了,出版社通知開媒體見面會,我都打扮好了,還特意燙了頭發(fā),結(jié)果汶川地震了。見面會取消,書在新浪連載,點擊率非常高。

魯迅文學院是每個熱愛文學的人心中的圣殿,在北京的時候我就老打聽,要怎么才能上這個地方。

在我寫了第三本長篇小說《保姆成群》后,我終于成了魯迅文學院第15期的學生,我去魯院學習了半年,正式成了職業(yè)作家,我的寫作卻陷入了瓶頸,婚姻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問題。

以前覺得文學圈很神圣,等一腳踏進去,才發(fā)現(xiàn)理想和現(xiàn)實差距那么大,對文學和文學圈都很失望。而我的寫作,從自發(fā)寫作變成技術(shù)寫作,樂趣一下少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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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熱愛自由的人,喜歡刺激,不喜歡條條框框的束縛,哎呀,我真的很喜歡劉曉慶,人生如果不經(jīng)歷幾個波折,簡直就不能叫人生。

孩子讀高一,生活感情都太平淡,我是個不甘平淡的人。正好老公有點小出軌,我也不想留住這份感情,甚至有點欣喜若狂的感覺。

分開后,我特別享受一個人的生活,這種生活多好啊,簡直就是上帝賜給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最好的禮物。很多優(yōu)秀的女作家都是單身,肉體孤獨正是靈魂飛揚的時候。

通過這件事,我給孩子一個現(xiàn)身的情感教育,單身也是人生的一種選擇,可以不理會世俗看法,只要自己覺得快樂,有能力就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不需要依賴別人。

當然,如果能遇到有價值的婚姻,你就偷著樂吧。

我現(xiàn)在心情很輕松,我也把這種輕松和快樂傳遞給了女兒。所以,她也沒覺得父母離婚了有什么不好。

我原本打算,孩子上高一住校了我還是要去北京。那里是我的福地,只要在那里混著,就離自己的夢想近了。

離婚后,我必須留下來陪孩子,孩子的三年比我的三年重要多了。她住校,周末回家,每天晚上下自習課,11點我要和她通個電話。

女兒現(xiàn)在高二,身高已經(jīng)1米76了,很漂亮,我們的目標是考上北京一所藝術(shù)院校。

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好,為了生活,2012年我到一家企業(yè)報去上班,每天6:30起床,坐50分鐘的廠車去上班,晚上回到家已經(jīng)7:00了。

時間被碎片化了,我正在適應,看看時間和情緒在碎片化的狀態(tài)下還能不能寫作。

昨天下了很大的雨,今天早上我趟過齊大腿的積水,幾乎是游上了廠車。那時候,我是多么懷念以前在家里專心寫作的日子啊。但這就是生活,你過怎樣的生活,都是上帝替你安排好的。

《以賭為生》合約已經(jīng)到期,我很希望能有出版社愿意再版,拿到一筆版稅,我又可以安心待在家里專心寫作了,不用為了生計奔波。

孩子爸說,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以離開我的方式把我留在了西昌,留在孩子身邊。其實,我目前的狀況,已經(jīng)不再刻意地去追求什么了,生活就讓它順其自然吧。父母也老了,如果緣分或生活要把我留在西昌,我也會安心地一直待在西昌。

也許我還會去追夢,但不再像年輕時那么執(zhí)念了,生活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什么都提得起也放得下。

以前的事情好遙遠了,我現(xiàn)在是作家,而一個作家寫什么,也是上帝替你安排好的,順其自然就可以了。

選自2014年1月1日《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