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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金鄉(xiāng)】是周尋在筆會的專欄

山東金鄉(xiāng)位于魯、豫、蘇三省交界處,故事極多,人也極有意思。我在那長到十七歲才出來。離家二十多年啦,他們給我的記憶倒是越來越清晰。

——開欄的話

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 戴明賢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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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 戴明賢 繪

小 宗

小宗是我爺爺做泥瓦匠時收的一個徒弟。

逢年過節(jié)的他都會來看我爺爺,一般客人來了不吃飯,但小宗每次來,都會留下來吃飯,弄幾個菜,跟我爺爺喝酒。

他長得短小精悍,臉像刀刻的一樣,走路身板直直的,木訥,話極少。跟我爺爺喝酒也是問一句答一句,倒多少喝多少,喝完了就很隨便地在床上躺著瞇一會,醒來后騎著他那輛大自行車回家。

我爸不喜歡他,男人喝酒得熱熱鬧鬧的,哪能像個啞巴呢?

我喜歡他,因為他從來不問我學習成績考第幾名的破事,還經(jīng)常塞給我點零花錢。

我奶奶也很喜歡小宗,覺得這是個好孩子,雖然是我爺爺徒弟里面最笨的一個,學活最慢,但有良心,我爺爺歲數(shù)一大,過去收的那些徒弟們都不來了,只有小宗還來。

不僅來,每次還帶很多東西,水果啊、雞啊、羊腿啊,自行車前后掛得滿滿的,一看就是精心準備的。

小宗住在鄰莊,本人過得并不好,除了干泥水匠和種地外,沒有別的本事。他曾娶過一個老婆,但不久他老婆跟著一個搞貨運的跑了。

從那以后他沒有再找媳婦,只是聽說跟村里的一個小寡婦走得很近,經(jīng)常給寡婦干農(nóng)活,掙了錢他就交給寡婦,自己只留一點生活費。

奶奶很委婉地勸過他,小宗憨憨一笑,也不解釋。

我奶奶讓我爺爺勸他,我爺爺說:這個我沒法管,隨他去吧。

后來我出去讀書了,寒暑假回來,因為碰不到節(jié)日,也見不著他,再后來參加工作,回老家時間更少,更不用說了。

但我印象里一直有這人,有次我問起來,我爺爺說:小宗啊,來的!年年來!一年來好幾次呢。

我問:那他還喝酒嗎?

我爺爺說:喝!還是就我們爺倆喝!唉,我老了,年輕人都煩我,也就他愿意跟我喝了!

我問:他和那個小寡婦有結果沒?

我爺爺說:有個屁!小寡婦早改嫁了!

我奶奶補充說:這孩子越老越傻了,改嫁了他還幫人家種地!

我眼前閃現(xiàn)出小宗推著自行車的樣子,算了下都十幾年沒見了。

在我爺爺?shù)脑岫Y上,靈棚里我前面跪著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穿著一身重孝,時不時發(fā)出一陣悶悶的牛叫似的哭聲。

我悄聲問我弟:這是誰?

我弟說:小宗。

我恍然大悟,是小宗,只是他明顯老了,原先刀刻一樣的臉現(xiàn)在松松垮垮,一雙眼睛變得渾濁暗淡,頭發(fā)也白了許多。

在靈棚的幾天幾夜里,小宗一直跟著,我大伯不忍心,讓他回去休息,只是個徒弟而已,像兒子一樣耗著不合適。

小宗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搖著頭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走!我不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他連說了好幾遍。

大伯沒辦法了,只好讓他留下。

后來埋掉了我爺爺,葬禮結束了。我們從墓地回來時已經(jīng)黃昏,要留小宗吃飯,他說什么都不肯。

他像過去在我爺爺家喝酒睡醒了一樣,騎著輛自行車回去了,只是背彎下來了。

名 字

有一天我奶奶突然問我:鳳英這個名好聽嗎?

我說:還行。

我奶奶說:那我就叫張鳳英啦。

我大吃一驚,但看我奶奶的神情,感覺這個事她已經(jīng)考慮很久了。

我爺爺說:嘿!真是臭美!土都埋到下巴了,還起個名?

我奶奶沒名字,身份證上叫周張氏。雖然沒人這么叫她,但也叫了多半輩子了。

我問:嫁給我爺爺之前總有名吧?

我奶奶說:沒有,有也是叫大妮二妮、三妮的。

我說:為啥不給起名字?

我奶奶說:那時都這樣。

我說:大洋馬怎么有名字?

大洋馬跟我奶奶差不多歲數(shù),叫劉愛霞。她沒上過學,但會寫自己名字。她經(jīng)常在胡同里拿著小棍在地上寫,考身邊小孩:這念啥?

我奶奶說:大洋馬家是地主,地主家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有名的。

我又問:那嫁了后呢?總不能叫你周張氏吧?

我奶奶說:那倒沒有,跟你爺爺還沒孩子的時候叫老二家媳婦,有了孩子就叫桂蓉她娘、小寬他娘、小存他娘。

我爺爺排行老二。我大姑叫桂蓉、大伯叫小寬、我爸叫小存。

說完我奶奶仰天長嘆:你看吧,是有好多名,但都不算我的名。

我爺爺年輕時做過不少荒唐事,老了后有點兒怵我奶奶,哪怕他認為我奶奶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非要給自己起個名。他想了想說:叫鳳英沒啥,可你現(xiàn)在都八十多歲了,突然叫鳳英,人家也張不開嘴啊。

這把我奶奶問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提這事。

但她并沒善罷甘休。

有一年過春節(jié),我大姑一家子都從內(nèi)蒙古回來啦,我們一大家族聚在一起喝酒吃飯,我奶奶突然又說起名的事。

我大姑長年在外,對我奶奶百依百順,但聽了她還是沒憋住,笑了:我的娘!我兒媳婦叫鳳霞,你要叫鳳英!

我奶奶聽了也笑了。

從那后,她再也沒提過起名字的事。

孟四郎

在電視還沒有風行之前,孟四郎是我們金鄉(xiāng)的大明星。

孟四郎會唱梆子戲,他嗓子極好,人家唱戲都用擴音器的,他不用,在村西頭唱戲,村東頭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而且他會男女聲互換,有的男的唱女聲,一聽就是男的,但孟四郎不是,不知道的根本聽不出來是男的。

伴奏也極簡單,就一個梆子,所以他一個人可以唱一堂戲。

我們那邊的人喜歡熱鬧,除了婚喪嫁娶,平時有事沒事的也經(jīng)常借個由頭慶賀一番。慶賀就找孟四郎,他一年到頭忙得腳不沾地。

如此一來,他就變得很有脾氣了,也很難伺候。外人都傳他四不唱:下雨不唱,天熱不唱,心情不好不唱,主家婦女長得丑不唱。

最后一條可能是別人編排的,但不管脾氣再古怪,架不住大家喜歡啊,只要有孟四郎唱戲,都要提前去占座的。唱的時候十里八鄉(xiāng)都會過來看,擠得滿滿的。

還有他的那些講究只是對外面人,對本村的就很隨意了,有的時候主家太窮了,請不起他,他會免費送一場。

孟四郎微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講這個。

他一般在村西頭的小學操場上唱,那邊有個棚子,兩邊掛上汽燈,擺上一張蒙著深藍色布的長條桌,上面放著白瓷茶缸、黑醒木。

夜影初上,汽燈點起來了,操場上人擠人一片喧嘩。

孟四郎上臺了,他穿著身長袍,頭發(fā)往后梳得很亮,端起白瓷茶缸喝口水,清了清嗓子。

臺下立刻鴉雀無聲。

孟四郎先念一段定場詞:

鐵甲將軍夜度關,朝臣帶露五更寒。日出三竿僧還睡,看來名利不如閑!

說完拍一下醒木,臺下高聲叫好。

孟四郎的定場詞每次都不一樣,但每次都朗朗上口,都很有道理,很快就會傳開,我們村西和村東的小孩打群架,開打前都會念幾段:

走遍天下游遍舟,人心怎比水長流?初次相交甜如蜜,日久情疏喜變憂。日××,真打嗎?

如果對方也來一段,這架基本上就打不起來了。

接下來正戲開始了,孟四郎口吐蓮花,唱到高興處手舞足蹈,大家跟著手舞足蹈,唱到悲憤處目眥欲裂,大家跟著目眥欲裂。

有的戲孟四郎已經(jīng)唱過多次了,但大家還是跟第一次聽一樣。

等散場了,孟四郎一襲長衫飄然而去,大家還意猶未盡,跑到剛才他唱戲的小棚子里唱幾段,久久沉浸在故事里。

這種盛況一直持續(xù)到有電視。

剛開始電視只有順華家有,但村子里拉上電后,漸漸地每家都有了,電視劇太好看了,里面的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孟四郎能翹著蘭花指唱女聲,但唱再像畢竟不是女的啊,電視里女的能歌善舞多好看,特別是有了彩色電視、有了錄像機后。

梆子戲和這些相比,真是弱爆了。

漸漸沒人再請孟四郎唱戲了,后來聽說他去了曲藝協(xié)會,定期在縣劇院演出,還說這人挺傲的,別人演出完了都要向觀眾鞠個躬,他從來不鞠,轉身就走,人緣不大好。再后來我去外地讀書了,很少再聽到孟四郎的消息。

有一年我回老家,到時正值黃昏時分,暮色蒼茫,我拉著行李箱從村西的老學校門口經(jīng)過,學校早已經(jīng)廢棄不用了,教室大半塌了,原先的操場上雜草叢生,我突然看到有個人站著。

是孟四郎。

多年沒見,他老多了,胡子拉碴,原先老向后梳得油亮的頭發(fā)快掉沒了,穿著件皺巴巴的舊羽絨服,呆呆地看著什么。

四周空無一人。

我想過去打招呼,但還沒等走過去,孟四郎突然大聲唱起來:

劉備本是英雄將,義氣仁聲天下?lián)P。

我兒輔佐如臂膀,英明之主遇賢良。

你爹曹嵩是抱養(yǎng),你本是夏侯族中拋棄的兒郎……